第二百四十四章 決戰前夕(中)
兩個乳娘嚇得手都抖了抖,抱孩子的力道都重了兩分。
反倒是司馬太芙,一見赫連恆,便更努力地拿出氣勢來。只可惜,無論她神情裝得如何鎮定,也無法控制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和額上黏住碎發的細汗。
她道:「……一直以為赫連是君子,沒想到偷雞摸狗,無惡不作。」
聽見如此惡語,赫連恆也沒有任何波動。
他只是在已經很顯擁擠的馬車之內抽刀,毫不留情地架上乳娘的脖子:「帶著孩子下去。」
那乳娘嚇得一縮,孩子仍是哭,哭聲在這場面下尤為凄厲。乳娘想躲也無處可躲,眼淚汪汪地看了眼司馬太芙。這種情勢之下,乳娘何去何從,已經不是司馬太芙能決定的了——赫連恆那張漠然的臉,就是在說明,若有不從,立時殺了乳娘、殺了她的孩子也沒什麼關係。
司馬太芙沒說,赫連恆的刀背抵住了乳娘的下巴。
乳娘短促地驚叫,只能瑟瑟發抖地下馬車。
「你也一併下去。」赫連恆再輕輕瞥了眼另一位乳娘。
此次便是連刀刃威脅都不必再使,那乳娘膽小如鼠,連忙跟著下去。
馬車裡倏然只剩下虛弱萬分的司馬太芙,和赫連恆。馬車之外有兵士的厲聲呵斥,與孩子的哭聲逐漸遠去。司馬太芙深深吸氣,拼了命才穩住自己的語氣:「……你若是殺了我兩個孩兒,你手裡可就什麼籌碼都沒有了;我死了不要緊,我死了司馬家還有我弟弟,尉遲家和司馬家的合計近八萬的兵馬……」「尉遲崇已死,尉遲家即將易主。」「你說什麼?!」
「尉遲崇已死,」赫連恆又重複了一遍,「你現在是寡婦了。」
司馬太芙張著嘴愣住,一時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
——她對尉遲崇雖不似話本子里的緣定三生非他不可,她之所以會選擇與尉遲崇這個不成器的男人結合,看中的還是尉遲家的勢力。可這麼多時日的相處是真的,尉遲崇對她好也是真的,她拼了命都一定要生下來的兩個孩子是真的。
驟然間成了寡婦,她不知所措。
尉遲家的勢力很可能就此落進分家的手裡,她更不知所措。
赫連恆不緊不慢地收了刀,又道:「你是聰明人,如今局勢緊迫,我也不想拐彎抹角。」
「……什麼?」
「我赫連和皇甫已是不共戴天,如今我予你機會,改換門庭,歸於赫連門下。」男人淡淡道,「先別著急拒絕……若是你拒絕,你那兩個剛出世的孩子便會死,即便我兵力弱於皇甫淳,攻下黔州倒並不是問題,現如今白鹿弘已經得了我的消息,會率東廷、耕陽與湖西三地的兵馬從天元湖直插湖東,再入秦州。到那時,進雋州強攻黔州只是舉手之勞。」
「……」
「尉遲崇身死,若我推斷不錯,尉遲家的兵馬大部分都是在洛辰歡手裡;你定覺得皇甫淳不會放任司馬家出事而不管,你們倆家唇齒相依,他必然要助你。」
「……」面對男人不緊不慢說出的這些,司馬太芙壓根說不出話來。
她一直都知道,赫連恆是個真正的謀士,他最恐怖之處在於,他有冠絕天下之智,卻還有傲視群雄之武。
且她的心思,她能想到的,赫連恆早就看得透透的了。
「但若是我告訴你,現下秦關,皇甫淳調派了聯軍五萬人在與我赫連作戰,天都城外七十二峰,還有三萬的兵力在跟我赫連糾纏……你覺得他還有餘力支援家主被俘的司馬么?」
「……」
「最重要的是,」男人勾唇一笑,笑容謙遜有禮,看不出半分諷刺,卻足夠叫人膽寒,「皇甫淳還不知尉遲崇死了,不知你與你的孩子在我手裡,更不知我人已在黔州之境。」
這三個「不知」,才是關鍵。
不知就意味著無法做出反應,等到皇甫淳發覺之時,她和她的孩子大約早就命喪黃泉了。
且尉遲崇倘若身死,沒人比司馬太芙更清楚——尉遲家在渝州和久隆的兵馬就無法調動了,一下子人數便要減去兩萬。尉遲分家的人還一直不服尉遲崇,要扶剛降世的孩子上位,請求分家的扶持,純屬無稽之談。
「……」司馬太芙艱難道,「皇甫淳許我司馬家函御樅三地,你能許我們司馬什麼?」
「皇甫淳此人的心性,你比我清楚;倘若他真的自立為王,還需要維持如今的諸侯分封么?」
「……」
赫連恆剛說完這句,馬車便開始顛簸著往北。
「若是尉遲支持,他興許還有所顧忌;沒了尉遲,司馬可是連御三家都排不上的……小門小戶。」「你!……」「我並非要司馬與我聯手,」赫連恆忽地抬眼,直視向她,「是要司馬臣服於我……湖西已經這麼選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司馬太芙不明所以:「你說的臣服……何解?」
「若是我能順利將皇甫淳擊潰,千代皇室自然是要退位的。」男人口吻平常,「而我赫連掌權,第一件事便是廢黜分封諸侯,從此呈延國境之內,只有皇權,沒有其他。」
「你未免想得太美……」司馬太芙道,「這對我司馬沒有任何好處……」
「好處當然有,你們不為諸侯,仍為大家,世代傳承,可千古不朽;若你們要做諸侯,就是和赫連為敵,即便赫連戰敗,皇甫也不會真的將土地雙手奉與你。」赫連恆道,「要知道,千代皇室為何衰敗?正因為權利分散,兵力空虛,才會空有皇室之名,只能靠著諸侯間的內鬥勉強維持平衡。……你覺得皇甫淳那樣的人,會允許自己走千代皇室的老路么?」
話說到此,司馬太芙背後的衣衫都濕透了。
她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因為氣不順而猛地咳嗽起來;這一咳簡直快要了她的命,好像隨時都會因為喘不上氣而死去。
赫連恆也不催促,就安靜看著,等待她的回應。
好半晌過後,司馬太芙才勉強開口:「……那,那你要我們司馬家,為你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做。」
「什麼……」
赫連恆道:「什麼都不做,就夠了。」
「你的意思是……」司馬太芙道,「不蕭山的聯軍已經在戰,我也無法下撤令……你的意思是不管皇甫淳再給我什麼命令,我們都……」「都當做不知即可。」「……」
「什麼都不做,就能得了最大的好處,這不好么?」赫連恆再道,「想想樂正、雍門,還有過去的中行與左丘。要爭就要擔負風險,不爭方可一勞永逸。」
其實都不必赫連恆這樣跟她把話攤開了說,她在昏迷中知道是赫連秘密潛入了尉遲府,便已經心中有了個大概。
皇甫與赫連相爭,來得好像很是突然,可卻是誰都不意外的局面。
過去還有尉遲嵐這一號人物,御三家面前可維持平衡;尉遲嵐死後,皇甫和赫連便是誰贏了對方,誰就可奪得天下。千代戎的死只不過是個契機罷了。若沒有和尉遲的聯盟,正如赫連恆所說,司馬家在諸侯爭雄中能算什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庸之輩而已。
「……好,我以司馬家家主之名,」司馬太芙慢慢坐直了身體,即便虛弱得厲害,仍朝著赫連恆認真地躬身低頭,「願臣服赫連之下……你可以把我的孩子們還給我了。」
「這個暫時不行。」
「為什麼?!」
「自然是用來威脅你。」赫連恆笑著道,「我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我,威脅反倒比疑心對方來得更方便。」
「赫連恆……你這麼做……未免太無恥……」
「是么。」該說的赫連恆已全部說完,他再度掀開車簾,起身出去,「我們會親自護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男人說完便出去了,不給她再多問一句的機會。
但司馬太芙知道,赫連恆絕不會是閑來無事特意送她歸黔;現在這支名為護送、實為脅迫的隊伍,必定是去黔州還有何事要做。
這麼想著,她體內血氣翻湧得厲害,小腹疼痛不止,手腳也完全使不上力。
她理智上知道赫連恆沒有必要騙他,尉遲崇大約是真的已經死在了他們手裡;可感情上,她仍有些期盼,期盼赫連恆所言真假摻半,只是兵不厭詐而已。
司馬太芙費勁兒地挪動著身體,靠近側面的小窗,掀開帘子往外看。
外面閃光水色她無心多看,只看緊緊跟在馬車旁的騎兵,和前後的隊列。
他們無一例外,都穿著尉遲家的軍服。
司馬太芙看了許久,也想了許久,才想明白赫連恆為何要去黔州。那些話、那些利弊,以及赤裸的威脅,都在她的腦子裡徘徊;身為司馬氏的現任家主,她遠沒有自己口頭答應得那麼乾脆——能坐一境之主,誰又甘居他人之下?
可她無論怎麼想,都饒不過被挾持在赫連恆手裡的兩個孩子。
要麼,捨棄他們,待到回了黔州,那還不是天高任鳥飛?
要麼,為了他們,只有安安分分臣服於赫連……
司馬太芙重重地嘆了口氣,最後胸中浮現的,唯有「大勢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