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宿命之戰(下)
洛辰歡這一生,上對得起先祖,下對得起百姓。
唯獨對不起一人,還是用盡餘生也洗不凈的罪。
世人只知,左丘氏與北堂氏君臣反目,是因洛家人諂媚邀寵、挑撥離間,只當洛氏是奸佞小人,無人在意左丘滅后,洛氏族人是死是活,還在不在這個世上。洛辰歡便是左丘洛氏的後人,還是唯一的後人。當年他的太爺爺見左丘不敵,知道北堂滅了左丘,下一個定然不會放過他們,便攜洛家剩餘的男丁,及老弱婦孺三十幾口人逃往長洲。
恰逢皇甫家主在長洲巡查,順手搭救了他們;知道他們是左丘洛氏后,不僅替他們建了新的宅邸,還讓他們安然於長洲住下,願意庇佑這剩下的一家子。
誰知好景不長,幾年後尉遲家舉兵進犯,與皇甫交戰與長洲。
洛家上下三十幾口人,只剩下洛辰歡的爺爺一個。若無皇甫庇佑,他爺爺也早死在那場征戰中;自那時起,他們洛氏便發誓,對皇甫忠心不二。然而彷彿天不容洛氏,洛辰歡的爺爺早逝,只留下一個男丁,兩個女兒;洛辰歡的父親更是死在了皇甫委派的任務中,當時洛辰歡還在他母親的肚子里。
他是遺腹子,除了母親和兩個姑姑,再沒有別的親人。
皇甫上任家主仁厚,不僅讓他跟著皇甫家的小少爺們一起習文學武,還讓他搬進了本家。
他感念皇甫厚恩,便更加努力為皇甫辦事。
時至皇甫淳長成,以庶子之身在明爭暗鬥中贏過了所有兄弟,成了皇甫的家主。
他被皇甫淳看中,年僅十五便得了一重要任務——進入尉遲家,為皇甫家探聽尉遲的情報。
——
「報仇索命的鬼」,此言如一根鐵錐,狠狠釘進洛辰歡心頭。
他因這話而動搖了些微,對手便抓住了機會,一刀又一刀地襲向他;他失了架勢,防禦也變得狼狽起來,很快手臂便中了招,被割開條深可見骨的傷。
洛辰歡吃痛,捂著手臂再次退:「你究竟是誰?你是主上……」
「主上?你一個背主求榮大逆不道之人,還記得自己有什麼主子嗎?」那人怒罵著甩掉叢火上的血,「你不過是個喪家之犬,當初是我父親憐你,才收入你府,以禮相待,重用於你……」
這話中的每個字,都是擰動鐵錐的手,一聲聲在他耳里像廟中的搖鈴,在細數他的罪孽。
「……你可知什麼叫忠?什麼叫誠?什麼叫義?」
那人質問著,不見一個髒字,卻字字如唾罵。
那些交戰著的兵士正在遠去,洛辰歡慢慢鬆開手臂,緩緩握緊了刀;對方也不再繼續說,再度衝過來,刀刃對著他的面門而來,叢火上的那些暗紋在他眼睛里真真正正在燃燒。
是正在燃燒著的,灼燙的罪。
若是只論身手、論力氣,眼前這削瘦之人,再怎麼天賦異稟,也只能算與他旗鼓相當。
可要論殺意,論戰意,在對方說出那些話時,洛辰歡便已經佔了下下風。
他看著對方沖向他的姿態,卻在對方身後看到一道虛影——他好像看見了那個人。
——
「我見你是個練武的料子,既是無家可歸,就來尉遲府吧。」
他偽裝成乞丐,在尉遲府附近乞討了好些天,才撞上尉遲家主出門;其實他哪裡知道要怎麼潛入,要怎麼才能讓尉遲府收他進去,只能亂來,裝成不小心衝撞了貴人的乞丐。
十年來,洛辰歡從沒忘記過先代家主那句話;也沒忘記在旁雙手抱胸一臉不悅的少年尉遲嵐。
他站起來行禮作揖,尉遲嵐卻道:
「你也是個男子漢,怎的點頭哈腰這麼熟練?」尉遲嵐對他說,「站直了,要做我尉遲家的人,就得像個男人一樣。」
聽見這話,他原以為尉遲嵐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子;但尉遲嵐的性子,從來就如天候難琢磨。
下一瞬他的少主人便笑了,一拍他肩膀道:「不過我跟你有些眼緣,以後就跟著我。」
他木訥地點頭,幾乎忘了自己是奉命而來,還以為他的的確確是這久隆城裡的乞丐,得上天垂憐,才遇上了尉遲嵐。
自那之後,朝夕相伴。
尉遲嵐愛喝酒,且還不愛一個人喝,總拉著他在尉遲府的房上一邊賞月,一邊喝酒。
尉遲嵐還愛射獵,時常帶他進山打獵,時不時還會鬧出迷路的笑話,只得在荒山野嶺風餐露宿。
在他心裡,尉遲嵐三個字,就是清風朗月,是高山流水,是逍遙人間。
若沒有皇甫淳的一紙殺令,得君如此,已是他三生有幸。
——
「當!叮!當!」
對方來勢洶洶,洛辰歡卻因為心亂了而招架倉皇。他每一刀都接得狼狽,被逼得步步後退;直至他身後是巨石山口,再退無可退。對方的刀卻不會因這種事而放鬆,反倒以更大的力道朝他劈下來……不,不是劈下來,是砸下來。那人哪裡還覺得自己手裡是有刃的刀,彷彿已經將叢火當成了棍。
「洛辰歡——!」
對方怒號他的名字,砸下這最後一擊。
他依然是本能地舉刀防禦,誰知手中的刀竟發出一聲脆響,硬生生被叢火劈斷了。鋒利的寶刀自洛辰歡臉頰邊劃下,削落他一縷濕發;叢火砍在了巨石之上,對方的手竟沒有半分顫抖,反手上提,便用刀刃抵住了洛辰歡的咽喉。
「……」洛辰歡立時定住,看著眼前蘊有怒火的雙眸,「……嵐少爺……」
「哈,」那人笑了,「我便知道你認得出我!」
「……果真是你?」
「是我又如何?」
——原來世上真有冤魂不滅,終是要將人間罪一一清算。
洛辰歡只覺得鼻頭髮酸,但此時落淚,淚水也只會融入雨水中。他看著眼前這張漂亮但陌生的面龐,彷彿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昔日自己和尉遲嵐的身影。
他再問:「果真是你么……」
「許你殺我,不許我死而復生?」那人一邊說,一邊囂張地抖了抖手腕;叢火嵌進他皮肉里幾分,痛卻來得並不明朗。
「你若不信什麼死而復生,就當是你背主求榮,老子看不慣你,就要殺你……」「我信,」洛辰歡略略仰著頭,眼中布滿血絲,哽咽道,「我信。」
這話倒是把來人說懵了:「……老子是來殺你的!」
「若真是你,那便殺吧。」
整整一年,一年時間並沒有抹去洛辰歡心中之愧,反倒令他越發耿耿於懷。他無數次夢回不蕭山上,夢見尉遲嵐指著遠處摘星塔,對他說了好些心中的宏圖。
無人比洛辰歡更清楚,尉遲嵐看起來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心事卻總習慣於自己藏著,無論悲喜,尉遲嵐都可一一接納。唯獨對他洛辰歡,尉遲嵐時不時會吐露些真心。
他常說,「你我兄弟,沒有虛言」。
可洛辰歡別無他法,除了親手殺了尉遲嵐,他沒有任何選擇。
——
「一定要殺了嵐少爺么……」
「不殺他,他遲早會殺到天都城;千代皇室好對付,尉遲嵐可不好對付。怎麼,洛辰歡,你莫非是……分不清你是誰家養的狗了?」
「……屬下沒有。」
「太爺爺收留你們洛家,可不是為了養閑人。況且你忘了?洛家現在人丁凋零,是拜誰所賜?」
「……是尉遲。」
「你倘若是洛家的孝子賢孫,就該為他們報仇雪恨。」
「……」
「況且你母親現在病勢沉痾,我可一直是在為你好好照顧她的。」
「……」
「但要是尉遲嵐不死,我寢食難安,自然也抽不出餘力,替你照料年邁的老母了。」
——
「你別以為,你擺出這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就會手軟。」那人說,「我是一定要殺了你的,不蕭山上那一刀的仇,我是必定要報的。」
果真是他。
洛辰歡雖然難以相信,這世上當真有借屍還魂、死而復生的事,可卻能從他的口吻、他的眼神、他的一招一式里感受到,現在在他眼前的,就是尉遲嵐。
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尉遲嵐。
任何人都可能認錯,但洛辰歡不會。
「……嵐少爺……」他呢喃出聲,不知是在叫眼前人,還是彼時人。
「別那麼叫老子!」那人怒號道,「你若還記得我是你主子,記得我尉遲家對你有恩,你就不會對我暗下殺手,奪我尉遲兵馬,去給皇甫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