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尾聲(上)
「……這皇甫老賊,挾持天子,毒殺戎親王,名為輔佐,實為謀權篡位……」
「……若無赫連揭竿而起……」
「……只見千鈞一髮之際……」
「……千代氣數已盡,要想呈延之江山穩固,百姓安居樂業,唯有賢才能士登上大統;當今天下,除了赫連,無人可行……」
雨過天晴后,天都城的天都比以往更藍了。
兩日功夫,平民都蝸居家中不敢出門;然而外面戰事來得快,結束得更快,兵卒們並不騷擾百姓,只訓練有素地將城中屍首一一收拾出城,集中焚燒,以免疫病殃及百姓。再過了幾日,天都城外也有消息傳來,據說長洲等地的皇甫餘孽皆被俘獲,於八月十二在天都刑場上梟首示眾,告誡臣民上下,這便是謀反的下場。
平喜撂著腿,坐在天都城的月下坊內,一邊聽上面說書先生說話,一邊嗑瓜子。
倒不是他想歇著不願意做事,只是那日從北宮門城樓摔下來,摔斷了的骨頭,這會子他的腿被包紮得嚴嚴實實,還綁上了木棍,以免到時候骨頭長歪了,腿也跟著廢了。
半個月前,說書先生還在誇讚皇甫堪當大任,輔佐小皇帝;如今就已經換了說辭,全是褒揚赫連恆的。
平喜暗暗在心中不屑這幫人倒戈如翻書那般輕而易舉,看著自己還無法行動的腿,更覺得不爽了——說什麼必有回報,現下那些「達官貴人」住在天都宮裡,還不是把他這力挽狂瀾的人物拋之腦後了?
——所以說,就不能指望那什麼宗錦能兌現承諾。
好在他還有吳夏士這個老闆,月下坊這個容身之處,能舒舒服服聽書喝茶嗑瓜子。
茶樓里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平喜正想著,突然門口進來倆禁軍——自然是赫連家的禁軍,不過現在是王軍了——嚇得有敏感的小老百姓立馬往桌下鑽:「打仗了!又打仗了!」
霎時間這地方就被恐慌席捲,平喜下意識也想溜,抱著自己的傷腿往桌下挪。
可還沒等他拄拐站起來,王軍便揚聲道:「不必驚慌!是私事!各位不必驚慌!!」
語罷,那王軍便走向了平喜。
——不會是來計較他之前出言不遜的吧?!
平喜心下一驚,就見王軍在他面前拱手作揖,點了點頭:「這位可是平喜大人?」
「大……人?」
聽見他並未否認,其中一人便從懷裡摸出了兩個錦盒,在平喜面前打開來,放置於桌上:「這是奉上面的命令給平喜大人送來的。」
平喜整個愣住:「呃……」
「這是地契和房契,」那王軍指了指左邊一份,「北郊外十畝良田,以及吉安大街的宅邸。」
「宅子?多大宅子?」
「三進四齣,是吉安大街那一片最大的了。」王軍笑著,又指向另一份,「這是委任狀,委任平喜大人入新設司邦府,為副邦尹。」
「什麼?!」
平喜嚇得頓時站了起來,緊接著腿便錐心蝕骨疼起來,疼得他哇哇亂叫。
王軍還以為他是沒聽明白,再道:「這司邦府是新設的官職,城以上的為司邦,下設司縣、司鎮……」
「不是,我是……」平喜語無倫次道,「我是還沒做好準備,怎麼就當副城主了?!」
——
「快點快點,要趕不上工期了!」天都城西郊,寧差褪下了戎裝,穿著一身黑色的勁裝,站在人來人往中指揮著,「搞快點啊,一個個怎麼回事,沒吃飯啊?」
小兵們也不敢多說,只能勤勤懇懇地做事。
眼前是一整片的被剷平了的地,正有人不斷將石磚鋪上去。而在地的中央,好些人正用麻繩、圓木,拖著巨大的黑色石碑往正中挪。那石碑上刻滿了名字,雖然是這幾日趕工出來的,但匠人都請了二十幾個人,倒也精細宏偉得很。
兵士們喊著「一、二、三」地號子,來回重複,巨大的石碑在他們的調整下緩緩立起來,足有二層樓宇高。
「轟——」
一聲巨響過後,石碑終於落地。
寧差仰起頭,從上到下將上面的名字一一看過。許多都是他不認識的,但也有些是他認得的——這些都是在此次戰事中犧牲了的兵士之名,密密麻麻,足有上千人。他們的屍首幾乎都找不到了,能找到的也面目全非,不宜發還本家。而在其中,赫然還寫著「北堂列」。
正巧抬棺木的兵士來了,寧差回頭看了眼,問:「誰的棺?」
「是北堂將軍的……」
「行,往後放,輕點。」
看著金絲楠木的棺槨從他身邊過,寧差徐徐嘆了口氣,轉而又去指揮其他人做事了。
主上到底是給北堂列留足了體面,不提左丘之名,也不說背主之事。北堂列倒好像是與其他的兵士一般,為了赫連而犧牲。若不是如此,主上也不會安排他來——這原是江意的差事。只是江意仍沒原諒北堂列,自然也不願意替他辦這身後事。
到底是結束了,雨過天晴后,生前事,莫計較。
而在天都城東郊的半山腰上,亦有人在替人處理後事。
皇甫軍的屍首幾乎都拖去亂葬崗燒了,皇甫淳也未有例外。倒不如說,赫連恆准許他就這麼輕鬆的火葬了,已是種仁慈。歷代君王,誰不對爭權之敵恨之入骨,死後也不會放過。不然有琴氏也不會憑白做了幾百年的賤籍罪人。
和泉戴了頂斗笠,站在兩座相守望著的無碑墳前,靜默無語了許久。
他手上還有挖過泥土留下的臟污,但他也不在意。
「……說是半個主君,事我已畢,」良久后和泉低聲道,「此後兩不相欠,再無瓜葛,別了。」
——
處理這些剩餘的事,要花不少功夫;天都宮裡原有的內侍官員,赫連恆並未全換了。其中便包括專職祭祀的司祭官,據他所算,八月十六是個好日子,宜加封。
於是赫連入主天都城,千代戎的退位儀式、赫連恆登基大典,都定在了八月十六。
太后和小皇帝被找到的時候,母子二人狼狽不堪地躲在內侍下人的房裡,還躲在衣櫃中。那模樣,比起災荒時的難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因而,千代家退位的話,是太后自己提的;她只怕走了皇甫又來了赫連,都是賊人都要他們母子的性命,為了活下去,皇位已經什麼都算不上了。
「……江意封王軍左統領,羅之子封右統領;祿兒和禪兒賜王爵,封親王,白鹿弘亦封親王……」
司宵閣中,內侍官正手捧著文書,站在暖閣里細細念著受封的草擬;宗錦歪歪扭扭地躺在坐榻上,受傷那隻腿很是放肆地搭在男人的膝頭。他拿著半個石榴,時不時弄出些石榴籽往自己嘴裡塞,時而又往男人嘴裡塞,一副閑適愜意的模樣。
這是天都宮內偏處的一間小院,離太辰殿不近,但風景甚好,推開窗便能見後院中滿枝澄黃的金桂樹,香味濃得叫人陶醉。
「……你叫他來念這些作甚?」宗錦聽得不耐煩,一邊吃石榴一邊問道。
「怕有遺漏,便叫你聽一聽。」赫連恆道,「巫馬與司馬兩家還叫管著原來的地方,只不過不稱諸侯了,稱邦府。」
「那不是司馬家的路數?」
「正是,」男人垂眼看著他,嘴角微微揚著,竟有些柔情似水,「好的便學來用。」
「剛念了那麼多,有沒有魏之渭的封賞?」宗錦問道。
內侍官小心翼翼地翻閱文書片刻:「回稟將軍,並無此人;按照皇上的意思,軍中立功之人,均按軍功辦……」
「還未登基,就不要稱『皇上』。」赫連恆不咸不淡道。
「……是,赫連君……」
「魏之渭此人,有些本事,和我性子,把他送我吧。」宗錦道,「讓他去江陵帶兵。」
「好。」
「還有景昭,景昭就……」
「留在你身邊,做副將。」
「很懂嘛。」宗錦笑眯眯地說著,往赫連恆嘴裡塞了把剛弄下來的石榴籽,「獎勵你的。」
他雖腿上也有傷,但並未傷及筋骨,倒是比平喜傷得輕多了。躺得久了,宗錦也嫌難受,終於把腿從赫連恆膝上挪開,轉而盤著腿給自己倒茶喝。
赫連恆問:「不問問你自己?」
「我?」宗錦擺擺手,「你難道還敢虧待我?」
「確實不敢。」赫連恆笑了笑,轉而對內侍道,「下去吧,不必伺候。」
「是……奴才告退。」
沒了內侍的打擾,宗錦剛斟好的茶,就被赫連恆端去喝了。他一臉不爽,但卻沒發作,繼而又給自己倒茶:「算了,看再你又救我一次的份上,這杯茶當是我報恩了。」
「那怎麼行,救命之恩,必得以身相報。」
「你少得寸進尺!」
二人對視一眼,然後便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片刻后赫連恆才忽地問:「……過去你那般想要天下,如今天下有了,你為何不想自己做皇帝?」
宗錦搖搖頭:「沒興趣。」
「沒興趣?」
「征戰是征戰,當皇帝是當皇帝,」他道,「你這麼會管事,你來當唄,我可不想操那份心,成日里待在天都宮,有什麼趣味?」
「原來是臟活累活,便要我來做了。」
「那可是當皇帝,又不是叫你去當奴隸!」
見宗錦那副模樣,赫連恆心如擂鼓,便是忍也忍不了,索性伸手捧住宗錦的側臉。
宗錦一愣,卻也沒有掙開,由著男人湊過來,二人隔著小方桌,輕柔卻纏綿地吻了吻。
外面恰好秋風吹過,金桂漫天飄舞,如詩亦如畫。
「……我已命人去軻州了。」男人好半晌才鬆開他的唇,鼻尖蹭鼻尖地對他道,「尉遲崇的孩子們,不日就會接到天都宮來。」
「……真不還給司馬太芙了?」
「你不是不願意么?」
「是,可那是孩子的娘,我……」
「今晨遞來的消息,前夜裡司馬太芙病逝了。」
宗錦眼睛一亮,驀地拉開距離:「這麼說……」
「孩子便只是尉遲家的了。」
「那就是我的了!」宗錦道,「那就是我的一雙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