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叢火紋
出去?就只是出去而已?赫連恆的脾氣有這麼好?他就是這麼駕馭手下那些家臣將士的?
雖然當年自家胞弟屢次暗殺自己時,他也沒真的重罰過弟弟尉遲崇――這終歸是不同的,那是他如假包換的親兄弟。赫連恆是不屑於對一個賤籍小倌下手,還是當真這麼好脾氣,竟容許身邊不軌之徒為非作歹?
宗錦想不明白,一時間愣在了原地,眉毛一高一低地挑著,注視著男人的背影,目光里儘是疑惑。
半晌沒聽見身後有人離開的動靜,赫連恆眉間皺得更緊了。他斜眼往身後看了看,聲音沉悶像在收斂著怒意:「出去。」
「你就這麼算了?」宗錦不禁問出口,「我要殺你,你就這麼算了?」
「那也得看你殺不殺得了我。」赫連恆冷冷地勾唇。
這話極盡嘲弄,不管他赫連恆現在是不是正生氣,反正他生氣了。
宗錦倏地跑過去撿起小刀,也顧不得自己現下著羸弱的身體能不能成氣候;總之人可以死,氣勢不能輸,戰場上誰先畏懼誰就已輸了九成。
身形嬌小的美貌小倌伸出手,刀尖不客氣地正對赫連恆:「有種我們單挑,看我殺不殺得了你!」
赫連恆的身側是個木質雕花的展櫃,裡面擺著不少精緻的小玩意兒。宗錦大喇喇宣戰時,他的手正搭在上數第二層,指尖碰觸著一把冰冷的匕首。
宗錦的話,他並不理會,只片刻視線便轉回,重新落在匕首上。
那匕首的鞘是烏金製成,紋樣繁複卻不顯雜亂,柄下刻著的三叢火紋尤為顯眼。赫連恆的指腹撫過火紋處,來回摩挲了幾下,遲遲沒有收手。
見自己的叫囂被全然無視,宗錦咬著后槽牙,想再撂幾句狠話。
可他還未張口,眼睛便先瞧見了那把匕首。
――那不是他的東西嗎?!
四棱是赫連,三叢火是尉遲。
這把匕首是尉遲嵐的心愛之物,是他年少時到處胡鬧,在某個落魄商人手裡買下的;上面的三叢火紋還是他親手刻上,刻得歪歪扭扭。
四年前,他和赫連恆第一次交手,在商州與御泉的邊界秦關谷打了個三天三夜,都沒能順利打進御泉,反而被赫連軍欺負得差點讓出偌大的商州。
這把烏金匕首便是那時遺落的,讓他難受了好久。
哇,堂堂赫連家主,竟在戰場上都不忘幹些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宗錦一瞬間失了智,直接忘記自己現如今的身份,張口便道:「還給我!」
男人眯了眯眼,淡淡點出重點:「還?」
「……哦不是,」宗錦倏地回過神,「送給我!」
「送給你?」
赫連恆越看越覺得猜不透――這小倌要殺他,就坐實了他和北堂的猜測;可這小倌又未免太有勇無謀,或是在床榻上好好侍奉討好,或是安安分分跟在他身邊等候時機……那才是正經刺殺。
現在算什麼,是看不起他赫連恆,還是真的是個傻子?
「送給你,好讓你更方便殺我?」赫連恆不怒反笑,手終於離開匕首,「立刻出去,別讓我再說一遍。」
「你給我我就出去!」宗錦道。
男人看著他,目光意味深長,對他的話卻置若罔聞。
宗錦才懶得跟他來來回回,想都沒想地直接邁步上前,伸手便要從赫連恆眼前取走匕首:「讓你給我你就給我,這麼好的匕首擺在這兒看不浪費嗎,好東西就是要物盡其用……!」
赫連恆眼疾手快,他才剛碰著冰冰涼的鞘,匕首就被拿走。
他仍是不放棄,要從赫連恆手裡硬搶;對方也不急著躲閃,一抬臂就將匕首拿到了宗錦碰不到的位置。
「給我……你給老子!!」宗錦咬牙切齒地說著,下意識踮起腳去夠。
左邊!右邊!左邊!……
赫連恆戲耍小孩似的來回換著位置,他永遠慢一步、永遠夠不著地繼續努力。直到面前的男人忍不住嗤笑出聲,宗錦才後知後覺自己被人當猴耍了。
他喘著粗氣停下,瞪著赫連恆;又想起自己手裡還有把小刀,立刻持刀威脅:「不給我我真的殺了你啊!」
「請。」
「你!」
大約赫連恆這人是天生討人厭,輕飄飄一個字,就能氣得宗錦血氣翻湧。
他舉起小刀,朝著赫連恆的心口就要紮下去。
以二人眼下的距離,瞬息那刀尖就能刺破赫連恆的皮膚。可男人神色依舊,像是篤定了他不敢真的下手。
對方毫無殺意,宗錦能明白地感覺到;可也正是因為沒有殺意,更讓他有種「此間有詐」的直覺。
心一亂,刀便慢。
就在剎那毫釐間,赫連恆輕聲喊了句「來人」,室內屏風后遽然閃出兩道黑影,一人用刀柄敲在宗錦的腕骨,一人則用刀背狠抽宗錦的小腿。
霎時局面便天翻地覆地變了。
小倌往下跪,膝蓋骨狠狠砸在地面,「咚」地發出聲悶響。
「赫連恆你王八蛋,你陰老子……」宗錦疼得眼淚往外冒,聲音都弱了下去,嘴卻一如既往的臭,「你還藏了人,你……」
「我幾時說過內室只有我一人?」赫連恆淡淡說著,將烏金匕首放回了遠處,再不搭理宗錦的惡言惡語,沉聲下令道,「帶去前庭,按軍規第六條處置。」
「是!」
「赫連恆但凡老子還有一口氣,定要宰了你!!」
這二人可比家丁里的壯漢更有能耐,直接扛起宗錦,像陣風似的退離了內室,還貼心地替主上關好了房門。
宗錦的罵聲逐漸遠去。
男人站在遠處佇立了片刻,看了眼跌在地上的小刀,方才宗錦踮著腳尖在他面前搶東西的模樣還在腦中並不消散。明明看起來那樣嬌小,那樣柔弱;可這暴脾氣,還有這張嘴「老子」閉嘴「老子」的粗魯模樣,怎麼看怎麼像那個馬上的戰將。
尤其是眼神,眼神可謂如出一轍。
若真有轉世投胎一說,赫連恆甚至要懷疑,是那人投胎來了這小倌身上,到他身邊來。
他再摸了摸烏金匕首上的三叢火紋,歪歪扭扭的紋路已經被摩挲得邊緣發亮,透著烏金獨有的霸氣光澤。
就好像尉遲嵐,世間罕有,獨一無二。
――
宗錦罵罵咧咧,被扔進了之前兵士們訓練列隊的空地里。
數十桿四棱旗將此處包圍著,看得宗錦只覺得自己已經是赫連恆的階下囚。實際的情況也相差無幾,就差手銬腳鏈,差一個地牢把他扔進去。
他罵著罵著就改了口:「……你們赫連軍軍規第六條又是什麼啊……」
黑影們沉默不答,像是除了執行赫連恆的命令之外再不會做別的。
二人將宗錦扔在地上,沒給他一點爬起來的機會,一隻腳便踩在了他蝴蝶骨中間。
宗錦那孱弱的身體哪裡受得起這個,當即被踩得猛咳嗽,好像肺管子都要咳出來似的難受。只消片刻功夫,黑影之一牽了匹紅棕色的馬來,停在宗錦身邊。
他咳得面紅耳赤,氣若遊絲地問:「到、到底要幹什麼……」
很快宗錦便有了答案。
黑影飛身上馬,手裡拽著麻繩;麻繩的另一頭牢牢綁著宗錦的兩個手腕子。
黑影另只手握著馬鞭,輕巧地在馬屁股上一抽:「駕!」
「啊啊啊……」
馬兒乖巧地小跑起來,拖著宗錦在空地里跑起圈兒。
「赫連恆……你……畜生!……」
時間一點點過,日頭緩緩西沉。
馬跑得精神奕奕,人跑得要死要活。
到底是沒打算真殺了他,黑影駕馬也留了分寸,跑得很是悠閑,恰恰好讓宗錦一步一踉蹌能跟上,又讓他無一刻能停下休息。
宗錦跑得臉色寡白,眼前發黑,死撐著不敢鬆懈――這要是摔倒了,被馬拖著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磨上一陣,指定血肉模糊。
遠處,赫連恆和北堂列正散步說事,身後還跟著無香,三個人無意識地朝前庭那邊走。
他們遠遠便能看見夕陽餘暉下艱難跑動的身影,北堂列手裡捏著一把花生,一邊剝一邊吃一邊說:「……所以說我們還是得去摻和,就算主上不想分了尉遲家的地盤,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皇甫一家做大吧?……那是誰?不是這幾天休整么,誰又犯了事?」
赫連恆淡淡地看過去,像是才想起來般道:「無關的事不必問。」
「……好像是那個小倌?」北堂列驚訝道,「就那小身板,你這麼折騰他……幹嘛不直接殺了。」
「先留著。」
「莫不是主上覺得他伺候人的本事不錯?」
男人斜了他眼,北堂列心下一驚,被半顆花生粒嗆到,猛咳了兩聲:「……說笑的,說笑的,哪能呢是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赫連恆收了視線,低聲道,「若真要啟程去久隆,是須先把他安排好。」
「關地牢里。」北堂列提議道,「讓影子提審,回來時該就有結果了。」
二人在前庭角落的樹蔭下站定,像賞景似的看宗錦被馬牽著跑,良久后赫連恆才側身朝無香道:「等他受罰完,你就負責看住他;在府里做什麼都隨他,唯獨不許出府。」
無香點頭:「是。」
北堂列聞言,意味深長地勾起唇角,又怕被赫連恆察覺,連忙收斂了笑意,欲蓋彌彰地將手裡的花生遞了過去:「主上吃點不?」
「滾。」赫連恆不客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