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辛星吃飯之快震撼了郭長海夫妻,梁曉燕一口麵條沒下肚,對面的人兒端著外賣盒呼嚕嚕往嘴裡倒,不嫌多不嫌燙,連湯帶面半分鐘清空,盒底的胡椒渣都沒放過。
熱乎乎的食物,得到不儘快幹掉,等著被人搶嗎?至於味道,沒空細品。以繼母的進食速度,在末世里活不過一天。
梁曉燕舉著筷子瞠目結舌,給丈夫遞了個疑慮的眼色。郭長海權當沒看見,垂下頭按手機點單,只在辛星起身時說了一句:「葯吃了嗎?」
飯可以亂吃,葯不可以。她不覺得郭欣除了想死之外還有別的毛病,於是沒作聲,咂了咂嘴,盯一眼梁曉燕的麵條,確定她沒有讓給自己的意思,便回屋去了。
待房門關上,梁曉燕的臉皺成一團,「我就說她昨天夜裡是出來偷吃東西的吧,不絕食更不正常了,你說是葯有副作用還是……」
郭長海瞪她:「吃你的飯吧。」
手機自打開后就響個不停,五顏六色的長方框抽風般冒出來,一碗面的功夫,各種圖標的右上角數字頻增。辛星將說明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試著用手指點開數字最多的「微信」。
琪哥:再廢話拉黑。
后媽茶話會群:私聊,我把那家代購推給你。
小薇姐:長海叔接你回家了吧?韓子君驗出醉駕被拘留了,烏魚子。
訂閱號消息:【99條】愛文苑:夫人掛上城牆三天以後。
雯妞:在嗎?跟關醫生說過你的情況了,什麼時候有空我陪你去。
了媛師太:鐵子死沒,沒死吱一聲。
高中張浩然:單身狗七夕同樂。
辛星:……這都什麼跟什麼?
郭長海臨睡前又來敲門,第三次關心她有無吃藥,得不到回應便苦口婆心勸她儘快把魚蝦凍肉放回廚房。天氣熱,有些食材容易變質,堆在屋裡大不妥。
辛星充耳不聞,有吃的她一定賞臉,不過物資嘛,誰找到歸誰,誰搶到歸誰。這是末世的規矩,除非對方有等價品交換或者有能力幹掉她。
其實按照書中世界的描寫,她應該不再需要囤糧。事實證明,吃了郭長海的面,他也沒餓著,戳兩下手機就有人把飯送到家裡;繼母叫得凶,卻只認為她在賭氣,完全沒有為失去這批糧食跟她殊死搏鬥的意思。物資極大豐富時代把這裡的人慣壞了,他們不知道末世一斤大米值幾條人命。
灰姑娘的故事寫到男女主結婚就宣告結束,這個世界的未來走向無人知曉。但辛星從很多人口中聽說過歷史,知道藍星也是從盛世走到末世的,所以未雨綢繆這個原則,無論何時都需堅持。
進了口袋的東西不可能掏出去,某些食物會變質,那就在變質之前解決掉嘛。當天夜裡,她吃了六個生雞蛋,四隻大蝦和一條生魚,而後腹痛如絞,在衛生間里抱著手機坐到天明,本就青灰的臉色更難看了。
郭欣這副身子骨啊,不堪一擊。
受驚過度的郭大寶賴了兩天床又精神起來,對自己被嚇病一事十分憤慨,聲稱要向姐姐討說法。夜半兩點不開燈,穿一身白衣裳,披頭散髮裝鬼嚇他,害他進醫院還誤了工,不給點賠償說過不去!
郭長海公正發聲,姐姐怎麼知道他半夜回家?碰巧了而已,嚇尿純屬自作自受。此話一出便招來梁曉燕控訴他把閨女當寶兒子當草,偏心偏到外太空。至少也該給弟弟道個歉吧,一天到晚裝聾作啞,拿生病當擋箭牌,有病到精神病院住院去,禍害家裡人算什麼本事!
郭長海發火,說不準污衊欣欣,她只是有點抑鬱,住什麼精神病院,這是當媽的該說的話嗎?不想過了給我滾出這個家。
梁曉燕又開始拍大腿哭嚎,圓頭圓腦圓眼睛的郭大寶叫著「爸你太偏心了,郭欣是人我也是人啊」就摔門而去。
一周內,類似場景上演了三次,辛星有時在卧室隔門旁聽,有時在客廳冷眼旁觀,從不出聲。因為這仨吵得再歡,卻沒人直接針對她,哪怕她就坐在餐桌旁。
不知為什麼,梁曉燕不正面罵她了,要麼對著空氣陰陽怪氣,要麼跟丈夫可勁鬧騰,做戲似的。
有郭長海擋火,辛星樂得不聞不問。什麼繼母弟弟的,關注這些無聊事只會影響她吃飯的速度。
一碗肥腸面后,「郭欣」正式復食,只要喊吃飯,她總是光速出現。也不像以前那般挑食,給什麼吃什麼,米飯兩碗起步。
有一回郭長海隨口問,吃飽了嗎?她立刻搖頭,目光灼灼盯住他,彷彿期盼他能再端上一鍋飯來,弄得郭長海哭笑不得。自從她開始吃飯,家裡再也沒有剩菜了,湯汁料渣蔥姜蒜都被她包圓,吃過的盤子碗光可鑒人。梁曉燕做飯喜歡多加一杯米,往常總會剩餘一碗半碗,留著加水煮粥,現在他感覺閨女能把電飯鍋鍋底都刮薄一層。。
絕食之後是暴食,以前郭欣可沒這麼極端。
面對新世界的食物,辛星引以為傲的自控力和維持基本需求的習慣很難不被打破,要不是胃受不了,她真的可以一頓一鍋。
梁曉燕熟練操作廚房工具,半小時就能端出四菜一湯外加香噴噴的白米飯,滋味可比她以前煮的混著泥沙的米湯麵湯,又或是乾巴變質的罐頭,雜食壓縮成的「營養餅」強得多。
肉是什麼肉,菜是什麼菜,她一概不知,只知香氣誘人,無法拒絕。鐵打的腸胃已成過去,如今這嬌弱身體受不住生冷,郭家願意一天三頓供給新鮮熱乎的食物,她便決定放過郭長海新置辦的那一批糧食,畢竟梁曉燕手藝值得。
至於囤積物資的計劃,再另想他法吧。
某天夜裡她悄悄出過一次門,借著路燈看清了六嬸包子鋪外「東主有喜,歇業半月」的小告示,溜達到街西,張記燒烤店同樣黑燈瞎火。對比覓食不分晝夜的末世人,盛世人可真夠懶的。
辛星的失望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回家喝了半鍋涼粥,啃了三個蘋果后,就煙消雲散了。
這一周除了吃飯,她大半時間待在卧室,任那三人吵鬧也好,做戲也罷,兀自沉心研究手機,基本摸熟了用法,也窺得了郭欣生活的某些方面。
穿越第七天上午,她用一指禪在微信對話框里慢騰騰搗出三個字:什麼事。並點擊發送。
末世后出生的平民文盲比例很大,但辛星不是。她有一個見縫插針搞教育的母親,不僅自己教,還帶她在某基地辦的學校上了一年半的學,讀過的書不止一本。她會拼音,會算術,會背詩,懂一點外文,知道很多雞肋知識——對生存毫無幫助,但聽一聽也很有趣的知識。
後來那個基地被喪屍佔領,熱衷傳承藍星文明的基地長殉了城;再後來極寒時期,所有能找到的易燃物都被人們拿來生火,包括海量的書籍和畫作。文明急速消亡,新生兒落地就要接受殘酷的生存挑戰,對於長大成人的辛星來說,識字這項技能,最大用處就是看懸賞牌,偶爾幫幾個文盲同行念一念任務內容,僅此而已。
際遇妙不可言,如今看來,雞肋知識好像有了用武之地。
音樂聲抑揚頓挫,屏幕上顯示「請求語音通話」。七天裏手機發出過各種各樣的聲音,出現過各種各樣的名字,辛星用過無線電,上手不難,只是之前她還不了解郭欣,不想貿然接觸她認識的人。
一張戴墨鏡男子的小圖片執著地僵在屏幕上,辛星盯了片刻,點下綠色的接聽,把手機貼近耳朵。
「郭欣你好樣的!」聽筒里傳來怒氣沖沖的男聲。
她還沒開口,斥責便像連珠炮一樣襲來:「不接電話不回信息還問我什麼事,你說我什麼事!是誰死乞白賴要見我朋友,是誰說生日給我準備了大驚喜?前天一幫人眼巴巴等你一晚上,你不接電話玩失蹤,害我在兄弟面前丟盡了臉,我謝謝你啊,這個驚喜真他媽夠大的!」
「不用謝。」辛星淡道。
男人倒吸一口涼氣:「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放我鴿子,故意讓我難堪,就為了報復我,是不是!」
「不是。」她順從大腦傳遞的指令回答了對方質問。
「那為什麼失約?」
「你是楊天琪?」
「廢話!」
這嫌命長的語氣,果然是他。
七日身魂磨合,郭欣的殘存意識反射依然存在,影響卻一天比一天弱。尤其在辛星吃飽了飯之後,想留下來的堅定信念基本壓制了求死欲,只在碰到特定事物時才會產生激烈波動,比如,與這個男人有關的一切。
排在微信第一位的對話框名為「琪哥」,前天下午發來消息:八點,蘇荷;晚九點又發一條:人呢?之後便是三個語音電話。辛星秉持著對郭欣熟人一視同仁的原則,未接。
十一點,他再發:奉勸你別這麼幼稚,你知道我喜歡聽話的女人,十二點前不出現,後果自負。
辛星當時愣了愣,好久沒遇過這麼囂張的人,好久沒聽過這麼欠揍的言論。你喜歡聽話的女人,你哪位啊?
後果兩個字讓她警惕起來,以為郭欣有什麼把柄抓在對方手裡,不得已受到威脅。花費數個小時將兩人在手機里的交集巨細無遺翻找了一遍后確定,沒有!
「琪哥」的囂張,完全是郭欣用卑微慣出來的。長長的對話記錄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她對他的關心,問候,和沒有回應的自言自語。而對方摻雜其中的寥寥幾句,著實令辛星開了眼界。
琪哥:你他媽發瘋別連累我,滾!
琪哥:我有沒有說過打遊戲不接電話?你人豬腦子也豬。
琪哥:你照不照鏡子的,腰粗的跟水桶似的,帶你見朋友我丟不起那人。
琪哥:秦晴幾斤你幾斤?秦晴什麼皮你什麼皮?自取其辱,東施效顰!
琪哥:心情不好拉黑三天。
有些話不太懂,可不妨礙她感受到從文字中溢出來的嫌棄,鄙夷和不耐煩。郭欣的回答大多是:聽你的,我的錯,對不起,求求你。
對不知所云的傢伙不揍得他滿地找牙,找齊了再讓他一顆一顆吞下去,還小心翼翼地道歉,毫無尊嚴地哀求,日復一日的低姿態……她終於相信郭長海老催著她吃藥不無道理,郭欣真有病。
同時,一個特殊狀況引起了辛星注意,那是頻繁出現的紅包領取消息。按日期算,有時兩三天一次,有時一天幾次。同時還有數字不等,以元為單位的收轉帳,全是郭欣轉,琪哥收。
這幾天遨遊手機,辛星在淘字開頭的圖標中發現了許多千奇百怪的東西,有圖片,有描述,標識著大小不一的數字。她隨意點了一個看起來綁手很好用的塑料扎帶,順著提示操作下去,最後停在付款頁面,顯示需支付7.01元。
聯想到小說里經常出現的「賺錢,轉錢,砸錢」辭彙,而辛舒然也說過手機里隱藏著一個人的財富,她很快明白那些數字的含義,是代表著末世前的通貨,度量物價的工具——貨幣。
據幾日來飯桌上的「觀摩」,辛星發現郭長海接送上門的飯,給郭大寶發什麼零花錢,和梁曉燕商量繳什麼水電費,都沒有拿出她曾見過的紙鈔,只是操作手機即能達成目的。
這無疑就是辛舒然津津樂道的智能支付時代了。錢,正以數字信息形式保存併流通著,想做交易的雙方不用攜帶紙鈔,甚至不用見面就能各取所需。比她以前出生入死接任務賺物資,再以物易物,要公平、和平、安全且方便得多。
聞名不如親身體驗。藍星曾有這樣驚人的科技水平,卻敵不過橫毒天降,落得重新洗牌的下場,令人唏噓。
抱著接觸新事物,儘快融入新世界的想法,辛星嘗試指紋支付了7.01元的扎帶,用的是右手大拇指,和解鎖手機屏幕,「我的」支付寶,以及微信零錢方法相同。也由此得以一步步探知到郭欣更多秘密。
一月到八月,郭欣通過支付寶和微信支出六十七萬餘元,眾多收款方中,有一個名字尤為密集醒目。短短七個月,她共向其轉帳三十五萬四千元,發出紅包六萬元,代付購物款十九萬兩千餘元。目前手機里各處零碎加起來,總資產只剩六百一十五元。
那個醒目的收款人認證姓名,叫楊天琪。
錢鈔在末世淪為廢紙,是生火取暖的材料之一,她雖沒用過,但經常聽到一些年長者感慨曾有多少人為它痴狂。有序世界里,人們一致認同它在物資交換中的媒介地位,也就是說,不使用非常手段的情況下,用錢,才能換來物資。
辛星識數,六十萬和六百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對比扎帶價格,可以估算出這筆錢如果兌成物資,將是多麼龐大的數量。先不論郭欣的錢是哪來的,她就這麼輕易把屬於她的海量物資拱手送給了楊天琪,實在讓辛星費解。假設末世再臨,他能匿藏起來存活很久,她的六百元不知夠續多長的命。
七個月,楊天琪活躍於支出賬單,從未在收入明細中出現,回饋給郭欣的,只有對話記錄里的嫌棄,羞辱,威脅。
匪夷所思的是,翻看兩人交集時,辛星的大腦再度出現混亂,一會兒傳遞出哀凄情緒,一會兒又產生了自我毀滅的念頭。尤其每當看到「琪哥」施捨般的隻言片語,她居然想哭,居然想一邊哭一邊尋找打字框下「我錯了」的拼音……驚得她趕緊撇開視線緩緩。
郭欣分不清讚美與侮辱?不覺得為別人掏空自己很愚蠢?不知道把「對不起」當成每句話的前綴不正常?
應當是知道的,在手機備忘錄中,她記下了十多條對楊天琪劣行的控訴;又寫了十多條對自己心志不堅的反省;還寫了十多條計劃和十多條誓言——計劃減肥四十斤,發誓結束不良關係。
然而這些想法,卻從沒在對話中體現過。她就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暗地裡清醒,一個當著面卑微。
看完備忘錄,辛星有充分理由相信,郭欣的絕食暴瘦,精神不健康乃至體虛到一嚇就死,都與楊天琪有莫大關係。他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辛舒然對最後一任情人的評價:只配喂喪屍。
畢竟得到了一具容魂之身,辛星認為自己該替原主解決遺留困擾——讓楊天琪徹底消失,斷絕郭欣的殘念,利人又利己。
豈料這想法剛冒頭,陌生情緒激烈爆發,心臟一陣緊縮,太陽穴抽抽地疼,彷彿有個聲音在腦中大喊,不要傷害他!是我配不上他!要死也是我去死!
……楊天琪是給郭欣注射了什麼精神毒素嗎?致使她把卑微養成了習慣釀成了執念,甚至惡化到器質性病變的程度,對接手她軀殼的人很不友好!
合理遺願可以尊重,謬想不能縱容。辛星接手了她的身體,可不打算接手她的人生。
「我不是郭欣,她死了。」辛星實話實說。
楊天琪暴怒:「你他媽以為我聽不出你聲音?說這種話有意思嗎?是你做錯了,有什麼資格發脾氣!」
實話毫無說服力。辛星平靜:「不信算了,那…驚喜還要麼?」
「要個屁!」鐺一聲,語音掛斷。
三十秒后,微信收到一條消息:今晚九點,蘇荷酒吧,我給你解釋的機會,再放我鴿子試試。
辛星眸泛嘲諷之色,末世人死因排名前三的分別是,病毒,飢餓和貪婪。可以貪,但你得有本事貪,見好就收這個道理,辛舒然教過,但她卻是在被強者毒打了之後,才牢牢記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