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你別亂開玩笑
過了不知道多久,宋意融被人用力晃著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捏碎,他皺著眉醒過來,胡亂對著來人道:「幹嘛?」
「睜開眼睛,」男人聲音冷硬,「宋意融。」
宋意融被雨水澆得頭腦發暈,開始說胡話,「誰啊?我又不是,你走開,別抓著我。」
「起來,」周朗一手抓著他的手臂,一手攬住他的背,「回去了。」
宋意融往相反的方向掙,手在空中揮了幾下,重新跌回地上,倔強似的,「不走。」
周朗把雨衣套到宋意融身上,才在他身邊蹲下,探手摸他的額頭,果不其然,又很燙,他沒辦法,只得耐心勸道:「我扶著你走,行不行。」
宋意融頭埋進膝蓋,沉默了一陣,慢慢抬起頭來,眼眶周遭紅紅的,應該是燒得狠了,「腳疼。」
「哪裡?」周朗壓低聲音。
「腳踝。」宋意融喉嚨滾了滾,「崴了。」
「我看看,」周朗輕手輕腳,去挽他的褲腿,很細的一截腳踝,傷處已經泛起青紫,紅血絲像要滲出來,沾了不少的泥點。
看起來很狼狽。
周朗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默默把宋意融的另一隻褲腿也捲起來,將他的背包換到自己胸前掛住。
然後身體下蹲,兩手穿過宋意融的膝彎,乾脆利落,把人背到自己肩膀上。
「把雨衣的帽子扯住了,」周朗囑咐道,「小心進雨水。」
「嗯。」宋意融把下巴輕輕搭在周朗肩膀上,眼睛無聚焦地注視前方,後知後覺地發現周朗的發頂正濕漉漉滴水,這才反應過來,「你的斗笠呢?」
周朗背在身後的手碰了碰宋意融,示意道:「我抓在手裡,不方便戴。」
宋意融還想再說點什麼,但雨衣把他裹得很緊,風雨都進不去,身體已經慢慢回暖。
周朗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洗衣液的香氣,聞起來很舒服,宋意融不怎麼排斥,因此放鬆下來,鼻尖貼著他的衣服。
雨一直在下,周朗背著他,雖說不吃力,但也不輕鬆,宋意融的側臉碰到他的耳朵,周朗耳廓冰涼,臉上都是雨水。
「周朗,」宋意融突然開口,聲音里摻進雨絲,顯得很飄渺,「當好人很吃虧的。」
周朗腳步頓了頓,才說:「沒有。」
宋意融不再接話,他抬起手臂,手掌貼在周朗的發頂,短髮寸頭,髮根硬硬一茬,但因為被雨水淋過,沒那麼扎手。
「幫你遮雨。」
周朗沒搭話,步子邁得穩穩噹噹,側身避開那些長刺的雜草和灌叢。
手腕碰到的耳朵有些燙,宋意融挪開一邊手,用手心蓋住那側耳朵,按了按,道:「好像變燙了。」
周朗背上的肌肉很明顯地緊繃起來,「別亂動。」
周朗:「要下坡了。」
宋意融不再亂碰,重新把手覆到周朗頭頂,幫他遮片刻的雨。
再次回到租的房子里,彷彿隔了一個世紀。
宋意融被輕放到沙發上,周朗抹了一把頭髮上的水珠,人站直了,帶著點難以察覺地輕喘,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宋意融搖頭,「沒。」
周朗的上衣已經濕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甚至站在那裡,褲腿都還在滴滴答答地流水,他腮幫子緊了又緊,下顎線也綳直了,深棕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著宋意融。
想要責問,想要問清楚為什麼。
為什麼不聲不響一個人進山,為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可最後,氣焰還是平息了,他沒這個提問的立場,沒資格去管別人的生活。
因此,憋了半天,也只吐出乾巴巴地一句話,「你好好休息。」說完,周朗拿過搭在椅背上的雨衣,轉身出了門。
那扇門閉緊了,宋意融靠在沙發上發了好半天愣,低頭一看,手指竟然顫得厲害,他拚命攥緊雙手,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腦袋裡走馬觀花地閃過許多記憶。
原本不想和任何人有太多的牽扯,這樣心裡就不會有多餘的挂念和歉疚。
但偏偏,每當他想放棄自己時,總有這麼一個人,硬生生把他拽回來,讓他站到陽光下。
有了上一次感冒發燒的經驗,宋意融直接從藥箱里把上次剩的感冒藥拿出來吃了兩粒。
洗完澡,裹上被子,往床上一躺,便無知無覺地睡過去。
沒做夢,但醒來的時候,頭感覺被敲了幾大悶棍,稀里嘩啦地疼,腦袋裡火花直冒。
小橘貓趴在他枕頭邊,見宋意融醒來,湊過來舔了舔他的側臉。
宋意融隨手擼了一把貓,一瘸一拐地下了床。
身上還是有點黏糊,剛剛那個澡洗得艱難,他勉強靠著木凳,才粗粗擦洗一遍。
費力地挪到洗漱台邊上,宋意融擰了條毛巾,又擦了一遍臉和脖子。
毛巾挨到臉上的傷,刺得痛了一下,宋意融抬眼去看鏡子,臉上有兩道鮮紅的口子,隱隱有結痂的跡象,但因為剛剛擦臉不注意,現在又滲出了星點的血漬。
單腿站得乏力,宋意融蹦著回到卧室,在床上重新靠著坐下。雖然頭還悶痛,但神思已經十分清醒了,昨天的記憶一點點在腦海里出現。
男人變燙的耳廓,挺拔的肩背,沉悶的語氣,都慢慢在宋意融的感官里復甦。
明明是不想和人打交道的,結果來了這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習慣,甚至連某個黯淡的角落都開始鬆動破冰。
淋了這麼多雨。
周朗…
現在怎麼樣了?
「我沒事。」周朗回房間拿換洗衣物,對著跟上來的方文秀道,「媽,你別擔心了。」
「剛剛去哪了,」方文秀問,「回來就弄成這樣…是進山裡了?」說著說著,她看見周朗褲腿上的濕泥,問道。
「嗯,」周朗不想多說。
知道自家兒子的性格,不想說的事情,她是怎麼旁敲側擊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方文秀「唉」了一聲,憂道:「朗啊,性格悶點不是壞事,但你看啊,媽媽年紀也這麼大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看著你娶上媳婦呢。」
周朗垂下眼:「媽。」
方文秀擺擺手:「算了算了,媽不催你,這種事情還是得你自己願意,別人插不了手。」
「嗯。」周朗看著窗戶,上頭的花紋隱隱約約,看不真切,「會的。」
叩叩——
卧室的窗玻璃忽然被人敲響,周朗放下正在縫補的衣服,起身查看。
窗戶一開,對上一張笑嘻嘻的臉,「嗨,早上好。」
「呃…」周朗低了低頭,意識到自己沒穿上衣,於是側了側身,靠到牆邊,才說:「早。」
宋意融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傷,跟自己臉上的痕迹差不多,盯了一陣,都把周朗看得不自在了。
他才慢慢摩挲著玻璃,開口說話:「要去我家喝杯茶嗎?」
周朗避過這個話題,問:「你腳好了?」
「沒有,」宋意融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我蹦過來的,你再不說話,我要站不住了。」
周朗默了默,道:「我送你回去。」
宋意融立馬笑眯眯地,「好啊,麻煩了。」
「你肌肉還真結實。」宋意融上下掃了一眼,然後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不像我。」
周朗作勢要關窗,忽然聽到這麼一句話,差點把窗戶給碾碎,頓了頓,道:「我等會就來。」
窗戶「唰」地在眼前合上了。
宋意融眨了眨眼,扶著窗檯有點懵。
周朗穿好衣服,走出來,用時不到一分鐘。
他朝宋意融伸出一條手臂,說:「你可以扶著我。」
「謝謝你呀,周大哥。」宋意融捏著嗓子說話,然後抓住他的手臂,借力走了兩步。
汗毛一豎,周朗忍著想要甩開人的衝動,答:「嗯。」
宋意融手指冰涼涼的,像軟軟纏繞在他手臂上的絲巾,讓他一路上都很難捱。
「你隨便坐,」宋意融對他笑笑,「不要客氣。」
周朗換上那雙大碼拖鞋,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他說:「我就走了。」
「不是剛來么,著什麼急。」宋意融薄薄的眼皮掀了掀。
周朗脊背貼著凳子,坐得過分端正,宋意融蹦著進房拿了個小箱子過來,周朗眯眼看清了上頭的字。【藥箱】
看著宋意融磕磕絆絆地往這裡挪,周朗正要幫著搭把手,但還沒等他遲鈍地反應過來,宋意融已經搬了張圓凳坐到他旁邊,小聲說:「呆。」
周朗指尖動了動,按在膝蓋上,攥成一個不松不緊的拳頭。
宋意融擼他的袖子,周朗躲了一下,「幹什麼。」
「我看看你肌肉。」宋意融故意道。
周朗喉嚨滾了一輪,上身往後退了退,「不。」
話未出口,宋意融打斷他:「騙你的。」
「你別亂開玩笑。」周朗壓著聲音,下巴收了收,他緊繃的狀態依然。
灰色的窗棱上停了一隻雀兒,喳喳叫了兩聲,接著用喙啄了啄窗玻璃。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說話,寂靜在腳邊鋪成碎影,隨風輕晃。
兩人離得有點近,宋意融伸出一隻手,輕輕抓住周朗的衣服下擺,漸漸斂了笑,「昨天…謝謝你啦。」
他漂亮的單眼皮微微垂著,潔白的側臉在光影里顯得很柔軟。
衣服下擺傳來小小的下墜力,周朗心臟忽然跳得飛快,某一塊皮膚也像被碰著似的,細密地泛起癢來。
「下回暴雨天就別進山裡了,」周朗說,「很危險。」
宋意融點點頭,「哦。」
過了一會兒,宋意融又覺得不夠,道:「其實我自己也能回來的。」
周朗看向他,眼底像藏著一泓深色的湖,應了一聲:「嗯。」
單音節落到宋意融的耳里,彷彿石子一般濺起細浪。
周朗肯定看出了什麼,但除了這一聲,便再沒問其他,讓宋意融鬆了一口氣。
和表面上的堅強惡劣完全不同。
他很怕一些目光,同情的,不解的,又或者是厭惡的,這些東西只需要一丁點兒,就如同致命的毒藥一般,能讓他難受得面目全非。
有時候,他過分厭惡、苛責自己,可默默地,卻在無人的凄清的深夜裡,獨自舔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