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南地北
我悄悄尾隨。我躲在我家門前那株老柿樹后,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到達一條小溪溪畔。小溪已經結冰,對面一側是山腳,另一側則站著鄭戰勝鄭戰生趙高峰三人。鄭戰勝鄭戰生各扛了一條獵槍,那條黃毛土狗站在他們身邊。他們像是已等很久,身上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鄭毛校長二人領著麥冬在那三人面前站住。
他們開始爭執。忽然「通」的一聲,鄭戰勝手中那條獵槍槍口猛然一紅,竄出一條火舌直射天空,這聲鈍響在寂靜無聲的冰雪天地里傳得很遠,繼爾在山峰中間層層迴響,大地宛如猛的一震,六個人瞬間同時凝固。鄭戰生說:「高峰,愣什麼,動手!」
趙高峰跳起來一腳猛踢到麥冬肚子上,他仰面躺在了雪裡。趙高峰繼續踢他,他踢他的頭他的胸他的肚子,最後他還狠狠踢他的褲襠。那條黃毛土狗興奮地伸著舌頭,呵著熱汽,興奮地圍著躺在地上的麥冬小快步轉圈子,彷彿他是一隻剛剛中槍的兔子。鄭毛和校長想去阻攔。鄭戰生機警地端起了他的獵槍,槍口在校長和鄭毛之間逡巡,說:「你們敢動?敢動我連你們一起打,媽的你們教的什麼學生?」二人不敢再動。鄭戰生這才把槍口對準了躺在地上挨打的麥冬,擺出一副隨時扣動扳機的架勢。
趙高峰繼續踢麥冬,我聽見了麥冬痛苦的呻吟,繼爾變成了慘叫。趙高峰並不滿意,又彎腰把麥冬劈胸揪起來,連扇了好幾個耳光,又握緊拳頭一拳拳往麥冬肚子上猛搗,像是拳擊手在對著沙袋練拳,打夠后又再次飛起一腳將麥冬踹倒,近乎癲狂地在麥冬各個部位輪番猛踢。鄭戰勝點著一袋旱煙默默地吸,自始自終不一言,也未動一根手指頭。他像個思想家一般駐足凝思一動不動,彷彿這個世界與他無關。但我明白,他才是這件事情背後的總導演,而我則是起人。我像點燃炸藥包導火索的那朵火花一樣,把一切都引爆了。
我同情麥冬,我痛恨自己。我想我應該從這棵柿樹背後衝出去一聲大喊:住手!可是我一動未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像中了魔法,像被封了**道,就那樣畏縮在柿樹背後,目睹麥冬被趙高峰一下接一下地痛下殺手,那每一次打擊都像是打在了我的身上,甚至比直接打在我身上更痛苦。長久以來對他積累起的無名嫉恨此時早已煙消雲散,繼爾換來的是內疚和恐懼,這樣打下去也許麥冬會死的。
對面山上響起一個聲音:「別打了,差不多夠啦!」鄭疙瘩一手拿著斧頭,肩上斜扛一柄木鋸,腳下踩著一棵剛砍下的樹榦,站在對面山頭上。他這副樣子有幾分威風凜凜。那幾個人一起仰頭看他,趙高峰也暫時停手了。鄭疙瘩腳下一松,那棵已被他砍削得光溜溜的樹榦順著山坡積雪猛衝下來,滾過了溪岸,在他們面前的雪窩裡停住。趙高峰沖鄭疙瘩大罵:「鄭疙瘩,你算個球!」
鄭疙瘩說:「趙高峰,***你說啥?」手中那柄斧頭一掄,朝他們幾人飛了過來。那柄亮閃閃的利斧在空中翻了一連跟頭后,不偏不倚斜插在趙高峰面前的雪裡。鄭疙瘩往雪窩裡一蹲,身子一縱,像一從炮筒里飛出的炮彈一般順著山坡猛滑下來。到山腳后就勢一起,踩著小溪上的結冰幾步竄到了趙高峰面前,劈手給了趙高峰一個嘴巴子,彎腰拎起那柄斧頭在眼前一晃,說:「咋樣,較量較量,趙高峰?」
鄭戰生把獵槍對準鄭疙瘩,鄭疙瘩看都沒看一把抓住獵槍槍管往後一帶,槍便到了他的手中,順勢往雪地上一扔,從他門牙縫中噴了一股口水到那槍上,說:「啥**爛槍,算個蛋!」手中斧頭一輪,架在鄭戰生面前。鄭戰生急忙往後退了兩步。鄭疙瘩說:「麥冬,站起來。」麥冬卻說:「鄭疙瘩,你少在我面前充好人。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鄭疙瘩一驚:「麥冬,你什麼意思?」麥冬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擦著臉上的血說:「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我不想看見你。」鄭疙瘩說:「媽的,不識好人心,老子再也不管閑事了。」彎腰扛起他的樹,拿起他的斧頭和鋸,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反而稍稍鬆了一口氣。看來,麥冬以為是鄭疙瘩告的密,而鄭疙瘩還沒明白他到底哪裡得罪了麥冬。
一直沉默不語的鄭戰勝說話了:「差不多啦,走吧。麥冬,你給我聽清楚,從今往後不許再跟俺家梅子有任何瓜葛。要是再讓我現,我一槍崩了你,散了吧。」校長和鄭毛趕緊湊上去攙麥冬,卻被他甩開了。我趕緊溜回家中,鑽進被窩假裝睡著。等麥冬敲門時,又佯裝從美夢中醒來,打著呵欠迷迷糊糊的樣子為他開了門,一頭復又鑽進被窩,不久還故意打起了鼾聲。麥冬坐在桌子前面,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反覆寫著什麼。我聽見他在啜泣和呻吟,卻不敢多說半句話。
次日醒來,麥冬不見了。幾天過後,鄭梅也不見了。顯然,他們倆一起逃走了。趙氏父子帶著派出所老馬一起到鄭戰勝家大鬧一場,老馬沒收了他們的獵槍,他們乖乖地退回了趙家的彩禮,據說一點也沒剩下,就連鄭戰勝抽過幾條煙趙經紀都已早早明記在賬,鄭戰勝重新買煙如數奉還。
整理麥冬留下的東西,現了一張畫和一封信。那張畫就是我們收割小麥時,他坐在麥田樹蔭下畫的鄭梅像。那封信則是那夜被打后他坐在桌前所寫,信里只說他實在不想呆下去了,但也不清楚能到哪裡,希望我能考上一中考上大學,有機會的話去幫忙找一找他姐姐麥英。我將鄭梅那張像塞進了我家相框后的玻璃內,那封信我剛將其燒成灰燼。他留下的作業和課本被當成破爛賣掉,衣服送給了鄰居。事關麥冬有形有質的東西一一消失不見,但他的身影卻深深刻在了的我心裡。這是一種奇特的記憶,你永遠做不到像刪除一個電腦文件那樣將其一擊而除。
這一年中考,我是我們初中唯一考上縣城重點一中的學生。班主任鄭毛變成了副校長,如果麥冬沒有逃跑的話,他肯定也能考上一中,鄭毛則很可能就不是副校長而是校長了,很多人都這麼認為。
我驕傲地成了為縣城一中的高一學生,據說一中考上大學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我在親友面前誇下海口,我只考二所大學,一所是北大,一所是清華,其它學校我是看不上眼的。我的親戚朋友們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們認為這只是時間問題,三年之後我肯定將會在北京這二所名校之一中出現。我唯一的姑媽住在縣城,她丈夫是我們縣糧食局副局長。得知我考上一中后她萬分振奮,命令我姑父讓出糧食局分給他的一套宿舍,讓我周末去住,以助我有地方連周末也不錯過學習。那是一套一房一廳的房子,雖然不大卻很整潔。
某日的下午,我意外地收到了麥冬從廈門寫來的一封信。他說他和鄭梅已經到了廈門,只是很難立足。他的身體那夜被趙高峰打壞了,具體說一是胃不好,二是下面的弟弟變得很不頂用,就連和鄭梅做那種事都很勉強,經常惹得鄭梅不高興,一直沒治好。由於學歷低他們倆工作也不好找,地址不停地換來換去,所以我也不必回信。他只是叮囑我一定要考個好大學,不然將來很難混,此外千萬不要忘了,要是有了他姐的消息,一定要常去看看她。
幾個月後,鄭疙瘩背了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來到學校找到我,我和他來到了我姑父的宿舍。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胡吹了整整一夜。他說他現當木匠已經沒有什麼前途了,越來越多的人選擇直接去買傢具。所以他打算到南方打工,我擔心地問他想去哪裡,他說他要去深圳,我這才放下了心。鄭疙瘩說他其實很喜歡鄭梅,現在心裏面還天天挂念她。他私下裡向鄭戰勝提過親但被拒絕了,鄭戰勝的理由是大家都姓鄭是根本不能成婚的。鄭疙瘩查了查祖宗關係,現他家十代前跟鄭梅家都沒有什麼血緣了,他明白鄭戰勝其實是嫌他窮。
本來以為當木匠就能賺到錢,誰想到一分錢都沒撈到,後來他開始偷和搶,弄到了一點錢但差點被派出所抓住,這才決定洗手不幹。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南方打工,等賺到錢后女人多的是。他誓一定要找一個比鄭梅更好的,他並不是想跟鄭梅睡覺,而是真心實意想娶她回家和她一起過日子,要說跟女人睡,鄭疙瘩說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很容易。他報出了我們村五個男人的老婆和二個未出嫁女孩的名字,他說這七個人都跟他睡過。這七個女人我都認識,在我看來她們都是規規矩矩作風正派的人,鄭疙瘩的話我根本不信。他看出了我的懷疑,得意地講出了勾引這七個女人的每一個環節,包括和她們每一個人做那種事的次數、地點、以及她們身體的千差萬別。鄭疙瘩說她們之所以願意和他做那種事,是因為他做這種事很厲害,讓她們覺得舒服。如果她們舒服了,就算你不找她們,她們也會千方百計地來找你。誰說農村封建?誰說農村婦女保守?誰說農村人比城市人老實本分?其實都是扯淡,說這種話的人他根本就不了解農村人。鄭疙瘩說的細節多了,我就不得不信。
春節回家的時侯,聽我媽神漢鄭磨墩找到了麥英,杜花珍把她嫁到了一個很遠很偏僻的村子,還賺了一筆彩禮。我買了幾包點心,千里迢迢跑到她家,她看上去很呆很僵一臉慘白,披頭散,像是剛從墳墓里鑽出來的一個鬼。即便如此,此後我還是常去看她。
趙纓,這就是我此生經歷的第一件惡事。我害了麥冬,辜負了他的信任,由於嫉妒,我毫不猶豫便把他出賣了。我暗暗喜歡鄭梅,但卻總是裝出對她不屑一顧的樣子。至於鄭疙瘩,我希望他能當好我的替罪羊,讓麥冬永遠認為是他出賣了他。只要以後我們不相見,真相就永遠不會被揭開。事實上我們也的確有十幾年沒見了,而且從那時起到現在,他們一點消息都沒有。
高二那年我家生了幾件新事。我姑給我五叔說了一房媳婦,他隨他媳婦遠到山西定居了,我爺爺便成了孤身一人。我爸看我弟蘇北學習成績實在堪憂,便花錢購買了一個如今看來毫無用處當時卻很有含金量的商品糧戶口,讓我弟到他那個小縣級市裡讀初中。出於綜合考慮,我姑決定讓我爺爺到我家去,由我媽來照顧他的生活。我爺爺那時已將近八十,面色紅潤,腰身挺拔,臉上長著白鬍子,常穿一件白色褂子,下面是黑褲子,腰裡系著布做的褲腰帶,足登布鞋。我經常懷疑他身負絕世武功,是隱世高人,可惜他從未證明過這一點。
所以趙纓,當你說夢到一個白須老人時,我馬上就覺得你夢到的是他老人家,當你畫出來后我就更確定是他了。可見我們倆個的事情,我爺爺是完全知道的。我上大學后他去世了,可我相信雖然肉身離世,但靈魂仍在天空的某處停留,隨時關注著他這個並未對他盡孝的孫子。為了安撫我媽,同時也是滿足我們全家人對女孩的渴望,我姑從四川給我揀回來一個才剛剛幾個月的妹妹。我媽給她取名小丫。她有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小小的一點點,便已學會雙手捧著奶瓶喝奶粉。全家人倍感歡欣,我爺爺一生兒子多孫子更多,他與眾不同地重女輕男,視我妹妹小丫為絕對的掌上明珠。
這年我得了一種病,我開始頻繁做惡夢,夢裡面麥冬變得和他姐姐麥英一樣也很像一隻鬼,面色慘白嘴唇血紅,一而再再而三張舞爪撲向我,我常在夢中驚醒。我的腸胃開始變得不好,這也正是你打掃我房間時看到諾氟沙星和正露丸的原因。我再也找不到小學初中時學習的感覺了,因為精神從未集中過。那年高考成績很不理想,我被一家地方師專錄取了,這離我上北大清華的夢想相距甚遠,我撕毀了那張錄取通知書,灰溜溜地到了我爸那小城市的一所高中成了高四生。
在這裡我遭遇了初戀。那名女生叫陳玉玲,你那些畫中的第一位就是她。我們的相識與全世界任何少男少女的都截然不同,那源自她一次過分馬虎的例假,我無意間看到了她白裙子後面的一陀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