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幅畫
我迷上了看電影。那個影廳每天連續播放多部,我能一口氣看完,陳玉玲則不適應。影廳門口外是個露天舞場,她喜歡的是跳舞。她竭力想讓我跟她一起學習,可惜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們達成默契,先看電影,看得煩了她則出去跳舞,我雖然對她跟別的男人跳舞略感吃醋,但又出於絕對的自信及對電影的痴迷,慢慢聽之任之了。一天看電影中途口渴,出來買飲料,見她跟一個身材高長的男生跳舞,邊跳邊似有說笑,心裡極不高興,問她那人是誰。她告訴我那男的名叫孟東華,是她小學時侯的同學,孟東華的爸爸跟她爸爸是以前的老同事,沒想到他家也搬到了這個城市,更沒想到會在這兒碰面。我看她介紹孟東華時表情坦蕩無私,也就放心了。
一天晚上她興沖沖告訴我,她爸出來了。經過她媽和她叔這段時間的努力,總算洗刷了他爸的罪名,大約是輕微違反了些規定,談不上是多麼嚴重的觸犯法律。不過,剛出來她爸就得了腎結石,現在正住在醫院裡,今晚她必須去探望她爸,並希望我和她一起去。她說她爸已經從她媽、她、她奶奶那兒聽說過我,因此去見見比較好。我想想也對,我們倆一起去醫院。路上碰見了孟東華和他的父母,他們一家也是去看陳玉玲她爸。孟東華沖我友好地笑了笑,還對我倆作了番調侃,這讓我徹底放心。
我管他爸叫陳叔叔,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他。頭被剃成了完全不吻合他氣質的小平頭,看上去確有幾分囚徒的味道,不過他偉岸高大的身軀,宏亮厚重的嗓音,以及言談舉止間的那種自信和果斷,仍然給人一種絕非等閑之輩之感。他上來就拉住我的手握了握,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很受尊重,然後當著孟東華一家人的面對我表示感謝,說他違反組織紀律以來,要不是我幫著陳玉玲補習功課,她這次高考完全不可能過大專線。「記住,咱們有緣,以後不管你考到哪所大學,一定要常來家裡坐坐,別忘了,啊?」他握著我的手強調了這一點。
我收到武漢那家高校的錄取通知書的時侯,陳玉玲報考的學校還無半點消息。她叔和她媽外加她爸集體出動,再次為她的學校而四處奔波。我去武漢上學那天,陳玉玲到車站送我,眼淚汪汪地與我道別,並說她一定會去我們學校看我。除了盼望她早點拿到錄取通知書外,我別無辦法。到武漢后我們書來信往,幾乎一天一封,甚至有時侯我一天會收到她兩封信。生活驚喜與幸福全由寫信寄信收信讀信構成,我把陳玉玲所有來信裝訂在一起,有空便讀,百讀不厭。
我變成了我們班的班長。江湖謠傳大學當班長對今後加官進爵找工作都頗有益處,我不免格外重視,同班同學多數也依據此類江湖傳聞拚命表現,力爭製造自己多才多藝品學兼優的品牌形象,紛紛加入學校各種事關「實踐」的學生團體,成為高屆學生領導的馬前卒,屁顛屁顛疲於奔命卻樂在其中。江湖還謠傳――大學生勤工儉學得好完全有可能養活自己,我積極尋覓工作機會,終於用我的嘴皮子忽悠了一位校內餐館的老闆,成為他寶貝兒子彭壯壯的家庭教師,月工資一百二十元,這份收入將成為我日後生活的主要來源。
大學生活終於從一團亂麻中漸漸展開,略略有了些感覺。各學科老師依次露面,唯有英語老師久久不見蹤跡,據聞是一位絕世美女,男生們終日期盼著她早點出現一睹芳容,只可惜美女的出場似乎總要一波三折,在我們將要絕望時,這位傳說中的美女老師以一種讓所有男生大驚失色的方式出現了。
一日下午無課,武漢驕陽依然暴烈,我們宿舍八位男生大多半裸或幾近於全裸濁體橫陳,在宿舍中昏然大睡,忽聽有人敲門。躺在門口那位仁兄只穿條過度暴露性感的三角衩打開房門,門口傳出一個嬌嫩清爽的聲音:「你好,我是你們的英語老師高燕,打擾你們休息了么?」那位老兄在短暫的結巴之後手掩下體回頭一聲怒喝:「起來,都起來,咱們英語老師來啦!」眾人從夢中驚醒,慌亂中拉扯衣物遮羞掩蓋,從睡眼惺忪瞬間轉為眼前一亮精神抖擻。
眼前出現一位光鮮靚麗的美女。她約有一米六七左右,白嫩豐滿,安靜地等待我們從狼狽不堪中恢復道貌岸然。她就是你第二幅畫的主人公,我的英語老師高燕。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請問誰是班長?」她問。
「我!」我拖沓著拖鞋系著扣子一邊拔拉著頭,「請問高老師有什麼指示?我立刻執行!」
「談不上指示,請把其它宿舍的男生也叫過來,我想先向大家道個歉,然後再和大家做個溝通,商量商量大家喜歡什麼樣的教學方式,好么?」
我像地方保甲一樣屁顛顛跑另二個宿舍把所有男生全部炸醒,趕至我們宿舍。男生加起來一共二十一位,擠到我們宿舍里不免有些熱,不過高老師居中一坐,自然有一種難以明狀的清涼效果。高老師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白,白得一點雜色也沒有,這讓她的頭顯得更黑,嘴唇顯得更紅。她還穿著一身白裙子,把我們這群男生以及整個宿舍都映襯得相當的不講衛生。她先簡單做了自我介紹,又向遲來授課道了歉,又和我們討論了英語授課方式,在她這些所謂的正題結束之後,我們開始進入閑聊。隨著話題的日漸輕鬆,我忽然問了一個突兀和愚蠢的問題:「高老師,請問你多大歲數?」
這個問題的突兀和愚蠢當然是我現在的想法,當時我還保持著我們村對初次見面者拉近乎的固有習慣,那就是:你多大歲數啦?你一個月賺多少錢?你結婚了么?你生孩子了么?你家裡有幾口人啊?你抽煙不抽煙啊,你要抽煙就請抽我一根煙吧!……問的越**,問者和答者就近乎得越快。也就是說,我那時侯根本沒有**意識。我這個問題問出后,高老師愣了,嘴巴幾張幾合十分難為情。我沒覺得尷尬,相反我覺得很得意,認為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很富有人情味兒,很能搏得我們高老師的認同:看,這個學生多懂事!我認為她馬上就會表揚我。
「你這個問題問得不合適。要知道在西方,女人的年齡是不能問的!」
「咱中國是東方,所以不算不合適。」我緊跟著上,沒覺得哪不對勁,還以為高老師在跟我開玩笑。
「在東方也不能問,總之,女人的年齡不能問,這是常識。」
「我眼裡你先是老師,然後才是女人,我是在問老師年齡,不是在問女人年齡。」
「那我也不能告訴你,總之我的年齡保密。」
「那高老師你肯定是研究生畢業吧?」
「是啊,怎麼了?」
「高老師你當老師幾年了?」
「三年啊,怎麼了,怕我經驗不足是吧?」
「不是,我在計算你的年齡。行了,我已經算出來了,所以我不問了。」
「你……你這個同學,話有點多啊,這可不太好,不……也不能說不好。行了行了,還有一件正事沒說,得選個英語課代表,誰自薦一下吧?」
「我自薦,我自從初中以來就酷愛英語,至今痴心不改,我初中高中英語課文基本全部會背!」我高舉手臂聲音響亮,環顧四周唯恐有人跟我競爭。我的理念是,在大學能多當個職務就當個職務,以利於將來找工作。如果我爸像陳玉玲她爸那樣,我完全願意什麼事兒都不幹,將來找我爸。但顯然,我爸不可能為我將來找工作出半點力。
「空口無憑,你得當場表演一下。」高老師帶頭鼓掌,全班男生跟著鼓掌。
這個難不倒我。如果果真一篇篇讓我背,我肯定露出馬腳。問題的關鍵是,我恰好各冊英語課文里都有會背的篇章,我張口亂背了幾篇,沒打磕絆,眾人歡呼。於是,我正式成為英語課代表。送高老師出門后,她悄悄對我說:「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我跟上去,把頭湊上去,她爬我耳朵邊兒上說:「我告訴你,我今年二十八,大你好多呢,你得叫我姐姐。記住,以後在人多的時侯,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不然可不太好!再重複一遍,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你以後走上社會,早晚會明白這句話的,現在你先這麼做!」我立正回答:「記住了,高老師!」轉身跑回宿舍,為自己能受到大學老師,特別是美麗的大學女老師的悄悄話而極度自豪。
我和陳玉玲的通信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突出表現在信的頁數越來越多,有時侯可達七八頁;信的語言也越來越富於情感,各類表達愛意的辭彙鋪天蓋地,絕對比瓊瑤還猛烈和濃密;信的數量也與日俱增,已經達到一天一封偶爾才會出現二天一封。只玩過電子郵件沒玩過手寫書信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那種手捧實物信封,將其拆開,看著熟悉的字體,無論是墨團、汗漬、塗改、錯別字,還是紙頁上的摺痕與味道,都能給人近在眼前伸之可觸之感,這種感覺會令人著魔狂,賽似鴉片。陳玉玲告訴我,她爸要調動到其它地方了,畢竟違反了組織紀律,不過算是平調,職位不變,只是挪挪地方,那棟我們共同住過的宿舍樓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去了,令人留戀。她的通知總算拿到手了,就是廣州某醫學院,不久即將報到。我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同時又覺得難過。她到了廣州,也就離我更遠了。
大學生活總的來說還算令人高興,我迷上了籃球,因為高燕老師說過,男生不打籃球就缺少了一種必要的男生氣度,打不打得好是一回事,打不打那可是另一回,我認為她這話說得對。只要有一空閑,我馬上抱著籃球搶佔球場,一直打到天黑為止,回宿舍洗個澡,然後去我學生彭壯壯家裡吃飯。彭壯壯的父親,小餐館廚師兼老闆彭新國對我格外尊重,晚餐不要錢,吃的還都是好飯菜。他兒子彭壯壯反映,在我的帶領下,很多聽不懂的功課現在都懂了。連我也清楚這隻不過是彭壯壯的讒媚之詞,主要原因在於我樂意於和他一起打籃球,並能幫他在較短時間內完成課外作業。我當然遵守著當家庭教師的職業操守,從不代彭壯壯做作業,只不過我能窺探出為他布置作業的老師們的心態,每次都能讓彭壯壯的課外作業受到老師的表揚。比如說他語文老師總讓他自辦手抄報《小青蛙手抄報》,在這份小小手抄報上為老師適度的歌功頌德,外加一點小孩子的自然清新,必能受老師好評。依此思路,彭壯壯同學的《小青蛙》手抄報總受好評,在這種極度鼓舞之下,彭壯壯自信日增,為人面貌確有改觀。對這個兒子本已絕望的彭新國重燃望子成龍的雄心大志,不免對我有些感激涕零。
臨近國慶,我收到了陳玉玲的最新來信,地址已經變成那家醫學院,信中除表達思念之情之外,告訴我將要給我一個驚喜。
這天下午又是沒課,太陽毒辣無比,我們宿舍男生們再次集體半裸或近全裸昏睡。耳畔忽然響起高跟涼鞋卡卡敲地聲,我忽地翻身坐起,對睡門口那位仁兄高喊:「起來起來,快起來開門,不對,別開,讓我先穿好衣服!」卡卡聲由遠及近,到我們宿舍門口停住不動。我已飛穿好衣服,從上鋪直直跳下來,四處找鞋子,鞋子卻不見蹤影。敲門聲響起,門口那仁兄困惑地問:「喂,班頭兒,倒底開,還是不開?」我爬床低下掏出鞋子,說:「開,你先出去幫我擋一下,問問是不是一個叫陳玉玲的女生,喂,哪位借我錢?」下鋪那位兄弟說:「多少?一百,一百吧!」他迷迷糊糊掏出一百遞我手裡,倒頭又睡。那位仁兄果然開門便問:「你是不是陳玉玲?」陳玉玲的聲音答:「對,我是,請問……」仁兄說:「別問了,他就這間宿舍,馬上出來,你等一會兒!」那位仁兄回頭沖我豎起大拇指,說:「哥兒們,你聽覺實在是太過人啦!」
由於在一封寫給我爸的信里提到我當了家庭教師,每月有一百二十元的收入,基本獨立,所以不必挂念。我爸就坡下驢,坦率直言,說既如此節約點用就夠了,我們農村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吃苦。他拿我的豪言壯語當成現實證據,隨即斷了我的經濟命脈,全靠我自力更生。雖覺委屈,但想到他那幅佝僂背影和獨步天下的怪異咳嗽,我無話可說。我弟弟馬上也要考大學,我妹妹我媽我爺爺三口人花的錢也全從他這兒來,我對他的就坡下驢萬分理解。只是吃飯難題始終揮之不去,我一直是捉襟見肘小心翼翼。陳玉玲的突然來訪,讓我不免肝膽欲裂。
我一出門劈頭便問:「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告訴你,這就是我給你的驚喜,你沒覺得又驚又喜么?」她還來了一個撒嬌狀的莞爾一笑。她變了,頭剛燙過,還塗了一點眼影,擦了一點口紅,服裝也徹底更改,學生味淡化許多,看上去有幾分成熟,渾身上下香氣撲鼻。相形之下,我又小又傻,典型的稚氣未消土氣沒退源自農村的大一男。自卑瞬間在心頭狂涌,我覺得和她有些陌生,完全不是當初高中時侯的感覺。我手插大褲衩的口袋裡,手中悄悄捏著那剛借來的一百元大鈔已被手汗濕透。
「是很驚喜,天真熱啊!住哪兒呢,你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就來!」我暴露了自己的心虛和不適。
「看樣子你還有點不高興是不是?我從廣州坐火車到這兒有多累你知不知道?不用擔心,我都問過了,住你們學校招待所,單間一晚上才一百多,配空調,你根本不用擔心。愣著幹嘛,陪我先去登記住宿啊!」
「噢,那……走吧……」
我們倆在烈日下順學校大路往校門口方向走。「你幹嘛不在校門口登記完再來找我啊,這樣有點窩功。」我看著她背上那個包說。「我不是急著想見你嘛,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你這人……你都不懂得替我背背包?」我恍然大悟,急忙把她背上的包拿下來,的確很有分量。
迎面走過來英語老師高燕,我第一反應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但她卻笑臉盈盈地迎上來,看了一眼陳玉玲,露出很欣賞的神色,又把目光對準我,說:「去哪兒啊你,記著,英語朗誦賽的事兒你可要操點心,我們班可靠你了。這是……」說罷,看著陳玉玲。陳玉玲說:「我是她女……」我趕緊接住說:「我高中同學,來看我,我們一起去……」高老師過分善解人意地往岔道上一指,說:「都到校這麼久了不懂得走近道啊,學校招待所走那條路更近,天這麼熱,你想把人家晒黑啊?」我趕忙說:「謝謝高老師!」高老師說了聲「別客氣」,扭身就走。
我和陳玉玲到學校招待所登記,登記台前的一位胖阿姨還問我要了學生證,將我記錄在案,強調這是學校規定,說:「要是住社會上的賓館酒店那我們不管,咱學校里的招待所就是這麼規定的,這位男同學,我要給你交待清楚啊,白天可以男女一起進來,晚上十點鐘以前必須離開,學校可是要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