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道寄宿丈人家
「哎呀嘞——你這個亡眼畜生是、不得好死的呀啊——」矮婦一急,就本能地使出了殺手鐧,哭罵起來。
年輕人一聽到這聲音,感覺就像有條瘋狗在後面追來,害怕得拼了命地往前跑。一會,年輕人終於跑出了那哭罵聲的輻射範圍,心情舒暢起來,不過也有點頭暈眼花肩酸腿軟,覺得自己即使向前多走一小步便是向鬼門關邁進了一大步。他停了下來,回頭看看,發現矮婆娘還沒在視野中出現呢,於是索性在路邊找塊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
天色漸漸暗去,四周燈火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年輕人再也坐不住了,急得站起身來,踮起腳尖朝路那頭張望著,憂心忡忡。
「怎麼搞的嘛,這麼幾步路就是爬也爬過來了呀!」年輕人急壞了,心亂如麻,揣度著種種可能出現的情況:「難道是不小心被石頭絆了,摔得不省人事了?還是不小心被牛車撞了,當場一命嗚呼了?不過,額,對對,最有可能的是——呵呵——她怕被老頭子痛罵,甚至拳腳相加而不敢回娘家了吧。那她能去哪呢?哦,對了,肯定是折回街上到王婆子家擠一宿了。哎呀,這女人可真不要臉啊,臉皮比豬八戒還厚呢——昨晚還和人家吵了一夜呢。」
想到這,年青人鼻孔不禁噴了口冷氣,不過立馬又倒吸了口冷氣,心裡哀嘆道:「沒有我她不敢回娘家,可沒有她我也不好意思去她娘家啊!那我該怎麼辦呢?回老家去?剛我還這麼想來著,但不能啊,離這還有二三十里路呢,而且一路崇山峻岭,陰森恐怖,保不準就被妖精拐去吃了。去朋友家?也不能啊,一來我根本就沒什麼朋友,二來即使有,也不是過命的那種,他們也不能讓我這個『殺人犯』進門的啊。額,還是去岳父家吧?嘖,近是近,再走一會就到了,但、但——但什麼但啊,老傢伙再討厭我,我也得去擠一宿啊!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是吧,呵呵——」
一陣寒風掠過,路旁板栗樹吱吱作響。樹梢枝枝杈杈,隨風亂舞,像惡鬼索魂來了一樣。一股冷風直往年輕人領口、袖口和褲管里鑽。他不禁打了個冷顫,牙齒也格格作響,感覺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木生誒,咱去你外婆外公家好不好啊?」年輕人拍拍籮筐,本想用俏皮點活潑點的語氣逗兒子說說話,可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勁,像哭似的,自己聽了都覺得悲涼。
小孩在籮筐裡面哭累了,睡著了,沒有回答他。
這讓他底氣全無。他本來還想教小孩到外婆家時大聲叫喚:「外婆外公,我來了!」而當老頭子開門了,自己就趕緊來一句:「哎呀,沒辦法,小孩子犟,非要來,本來我是要回老家的。」
可是他大概忘了,小孩剛學會走路,還不會說話呢。
「咳——」年輕人長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鼓足勇氣,重新挑起沉重的籮筐,就著遠處暗淡的火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岳父家摸去。
年輕人有一腳沒一腳的,不知走了多久,反正感覺很久,而且更要命的是,天空開始下起了冷雨。年輕人心裡這個急呀,好在突然,在黑暗中看見岳父家微弱的火光就在眼前,激動得眼睛一陣濕潤,或許流浪多日的喪家犬再次找到家時就是這種感覺吧。他三步並作兩步,急速走到門前,伸手就砰砰砰地敲了起來。
「哪位啊?請稍等,就快來了——」裡面一陣慌亂,傳出一個老頭子柔和而顫抖的聲音。
老頭子姓龔——鎮上人背地裡都笑他姓「糞」,因為他簽名時寫的「龔」跟「糞」一樣,後來又因習慣而說成是「屎」——曾是鎮里小有名氣的地主。他之所以小有名氣,倒不是因為他這地主有多大,而主要是他有名的小氣。舊時曾也風光一時,橫行鄉里也沒人敢管。但自從解放軍把國民黨趕跑以後,他的日子就過得一天壞似一天。鎮里公社先是要他交代過去的罪行,然後又要求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自食其力。具體做法是把他一家子從大宅子里攆了出來,然後分給他們兩間相連的破矮屋。而且也不能遊手好閒了,得和村民們,也就是以前他家的長工短工一樣,下地務農上山砍柴了。老頭子一夜間突然家徒四壁,差點氣煞過去。當看見自己老婆子從破棉襖里抖出許多銀元和金銀首飾時,又差點嚇煞過去。許久過後,老頭子定下神來,真是又打心裡佩服老婆子的聰明與勇氣,高興得差點跑向前去親她兩下。老頭子慶幸之餘也沒少為這些寶貝擔驚受怕提心弔膽,感覺就像膽小的劫匪入室搶劫成功后的心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頭子好幾次都夢見自己在煤油燈下數錢時突然闖進幾個解放軍,嚇得一身冷汗,從睡夢中跳了起來,差點蹬斷床板。一連幾次后都不敢再上床睡覺了。一直以來,老頭子都在苦苦地思索著,想這些東西藏哪好呢?直到今夜,老頭子被從牆縫裡鑽進來的寒風凍壞了,想找個東西填牆縫時突然腦門靈光一閃,想幹嘛不把這些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到牆縫裡去呢?他老婆子一聽,直誇他聰明,高興得差點蹦上樑去。兩人心裡忐忐忑忑,雙手顫顫巍巍地剛塞上幾塊銀元,就聽見有人敲門,嚇得差點暈死過去。老頭子總算見過世面,很快緩過神來,一把將兜里的銀元倒進牆角的尿桶。再次定定神,打開門一看竟是自家小女兒,心裡疑問之餘更是驚喜。老頭子也顧不得她哭訴鬧罵,也不問她吃過沒,又趕緊催老婆子去尿桶里掏出銀元,洗乾淨繼續塞了起來。不想突然又有人敲門,而且根據敲門的力度與頻度,一家人都斷定來了不少人,而且個個都是有力氣的莊稼漢。老婆子和小女兒嚇得渾身哆嗦,一屁股滾到床底下去了。老頭子也嚇得魂不附體體似篩糠,不過還是強裝鎮定,禮貌地問來者何人,然後又偷偷地將銀元倒進了尿桶。
「是我啊,肖蘭森,岳父!」年輕人激動不已,差點哭出聲來。
「是你這個——」龔老頭一聽是自己女婿,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本想狠狠地罵他一頓,或跟女兒一樣,叫他「聾股」,但還是強忍住了,不過還是大聲責問他道,「幹嘛不先放個屁呀,想嚇死我們啊?」
「我、我——我忘了。」肖蘭森萬萬沒想到剛才還溫順得像頭小綿羊的老頭子會突然爆發雷霆之怒,嚇傻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憋出這麼幾個字。
「哦,你忘了啊!那我女兒惠珍呢?也被你忘在路上了?」龔老頭在裡面磨蹭了半天,終於來開了門。他用身體堵著門縫,有意不讓年輕人進去。
肖蘭森心直咯噔了一下,嘀咕著老頭子肯定長狗眼了,不然外面一片漆黑,他怎能看清沒他寶貝女兒?情急之下,年輕人只好照著剛才的推論說道:「哪能呢?惠珍她怕黑,到王婆子——」
「胡說!惠珍她早回來了,哭得像個淚人似的!」龔老頭見眼前這人信口瞎掰,氣不打一處出,咬牙切齒地斥責道。龔老頭好像有意要拆穿他的謊言好讓他死個明白似的,回頭對著漆黑的床底小聲喚道:「都出來吧!不是他們,沒事了!」
「啊——」肖蘭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腦袋嗡的一下,滿心驚恐與疑惑。
「聾股,你這麼能走,幹嘛不滾回你老家去呀?」惠珍從床底下鑽了出來,雙手拍打著身上的塵灰,奚落丈夫道。見丈夫一臉茫然呆若木雞,她也就背靠著牆,彈著右腿,無不得意地說道:「哼哼,我是操近路回來的!」
肖蘭森禁不住又「啊」了一聲,都不知說什麼好了,直直地僵在那裡。
「還愣著幹嘛,快進來啊!」龔老頭心裡很害怕這個女婿惱羞成怒,扔下女兒一走了之,趕緊呵斥他進來。
「哦、哦,呵呵——」肖蘭森意外驚喜,趕緊抓住機會,擠進門去。
龔老頭等年輕人進去,伸長脖子探出頭去環顧四周,確定沒人跟蹤后,回頭對老婆和女兒悄聲吩咐道:「快把它們撈出來洗洗——哎呀,什麼事呀,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