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女子跪兩人
李慶雲此時已來到國子監門口,推門便朝國子監最裡面走去。
國子監深處別有洞天,裡面建了一座小庭院,於宮內建築格格不入,但沒一人提出有不妥的地方,因為裡面住著當代大儒歐陽修,桃李滿天下,無官也無銜。
歐陽修本為蜀人,隆慶四年,李慶雲的皇爺爺文皇帝在位時,二十二歲的歐陽修出蜀入魏,取得隆慶四年科舉的進士,入朝為官。
隆慶十二年時已官至翰林學士,後任太子太傅,負責教導當時的太子李啟,李啟遇刺后,歐陽修傷心欲絕,辭官返回蜀地。
天武二年,李政幾次派人入蜀地,再三請求下,歐陽修答應再次入魏。
那年秋天,大儒歐陽修成了李慶書和李慶雲的授課老師,但歐陽修執意不要一官半職,只當是教書育人,最後再為大魏盡一些綿薄之力。
小庭院只有三間房屋,其中一間房屋內,一老者坐於草席之上,一身素衣,頭髮鬍鬚盡花白,看其面容,已到古稀之年。
老者身前書案除了筆墨、書籍再無他物,此人正是影響了天下幾代文人的當世大儒歐陽修。
庭院里只有幾個平時負責歐陽修飲食起居的宮女,宮女們見到李慶雲后紛紛跪下行禮,李慶雲徑直走進屋內,隨即拱手彎腰,語氣恭敬道:「學生李慶雲,拜見老師。」
歐陽修抬頭看了眼李慶雲笑道:「好,為師今日清晨便知曉你回宮了,等為師改完這幾篇文章,在與你說話。」
歐陽修說完便繼續低頭看書,時不時拿起筆修修改改,李慶雲恭敬的站在一旁安靜等著,等了足有一刻鐘,歐陽修才放下書籍,李慶雲隨即問道:
「誰人寫的文章,老師竟親自修改。」
「是我自己寫的」
李慶云:「……」
歐陽修笑道:「人老嘍,年少時不怕被先生罵,老了卻怕被後生笑,你不會笑話咱老頭子吧。」
李慶雲道:「學生不敢,老師出塵卻入世,學生敬佩。」
歐陽修雙眼微眯,語氣柔和道:「就你小子會說話,到為師跟前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李慶雲走上前,被歐陽修拉著也坐在草席之上。
隨即歐陽修話語有所埋怨:「離宮兩年,也不說寫封信回來,就不怕回來見不到我老頭子了?」
李慶雲面露窘迫:「不是學生不想念老師,而是學生在外漂泊時……實在沒錢買紙筆。」
歐陽修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我歐陽修的學生,堂堂大魏朝的王爺,在外竟沒錢買紙筆,說出去,天下誰人敢信。」
看著老師開懷大笑,李慶雲也跟著憨笑,這笑聲似乎將兩年遊歷吃的苦衝散了一些。
歐陽修大笑后一臉和藹問道:「這次去西蜀,可曾如願見到你娘親?」
李慶雲瞬間情緒變的有些低落,低著頭回道:「不曾見到」
歐陽修摸著李慶雲的腦袋說道:「你也莫要灰心,更不能急躁,此事看似是你一家之事,實則錯綜複雜,背後牽連甚多。若究其根本,還是你生在了皇家,得天獨厚者往往要比普通人承受的要多一些。」
李慶雲還是低著頭:「學生明白,謝老師教誨。」
歐陽修點點頭道:「儲君之位,你有沒有想法?」
李慶雲抬起頭說道:「學生對權利並無興趣,甚至有些排斥,儲君還是讓我大哥來當比較好。」
歐陽修撫了撫鬍鬚:「慶書的確更適合哪個位置,但這儲君誰來當,恐怕由不得你二人來決定。」
「雖然老夫遠離廟堂十數年,但是這裡面的蠅營狗苟,以前身在廟堂時便深有體會,恐怕就是你父皇也難以一言便定下此事。」
李慶雲道:「學生不懂廟堂之事,但明白自己此時想要什麼,只是還沒想好如何去做。」
歐陽修道:「好,你能明了已心,就已經很好了。君子當有龍蛇之變,立於雁林之間,這是聖賢的話,但為師要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不懼前路多坎坷,君子,當一往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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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李慶雲站起身,拱手鞠躬行禮:「學生謝過老師,謹記老師教誨。」
歐陽修話音一轉:「到底還是老嘍,愛啰嗦了,你不煩我老頭子就好……」
李慶雲恭敬回道:「學生不會,這天下多少人讀書人想聽您教誨都聽不到,學生又豈敢如此不識好歹。」
歐陽修擺擺手:「去吧,去做你當下該做的事,莫要在我這老朽身上浪費空閑,有空常來看眼我老頭子就行。」
李慶雲躬身後退,隨即離開庭院。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歐陽修時,娘親領著自己前去國子監拜訪,見到歐陽修後娘親竟然拉著李慶雲一起跪地行禮:
「小女子無禮,叨擾先生,小兒愚鈍,能拜在先生門下學習,三生有幸,小兒以後便交於先生管教,日後若是淘氣,任憑先生打罵,皆是小兒的福氣。
皇妃行跪拜之禮,歐陽修萬不能受,連忙躲開,並抬手虛扶。
皇妃起身後,歐陽修鄭重拱手道:「老夫定當不負皇妃所託,盡老夫畢生所學,悉心教導慶雲皇子,請皇妃寬心。」
當時年僅十一歲的李慶雲只覺得娘親太過誇張,只是跟隨老師學習而已,哪裡用得著如此。
直到不久後娘親失蹤,李慶雲才明白娘親用意,恐怕娘親那時就已知道自己將要離開,臨走前將自己的授業之事託付給了大儒歐陽修,不惜己身行跪拜之禮。
所以在之後娘親不在身邊的歲月里,李慶雲敬老師如敬娘親之託付。
從國子監出來后李慶雲便去往後宮,要去坤寧宮看望皇后,李慶雲及冠已兩年,按照皇室規矩是不能擅自進出後宮的,可李慶云何時守過規矩?
一路來到坤寧宮門口,路上時不時走過的太監宮女看到后,也只是加快腳步走開,只當自己沒看到。
倒是坤寧宮門口站著的宮女不能假裝自己沒看見了,不過也只能默默轉身去稟報皇后。沒過一會便出來帶著李慶雲往坤寧宮正殿走去。
皇后剛剛用過膳,正打算休息一會,此時用手斜托著頭,慵懶的靠在椅子上,皇后雖已人至中年,但常年深居簡出,臉蛋身段養的都是極好,風姿綽約,儀態嫻雅,像是已經綻放的荷花,雖已開過,卻仍盈盈翹立。
李慶雲走進門、看到皇后時,皇后已站起身,李慶雲笑著拱手道:「大娘,兒子來看看您,兩年未見,那日正陽殿匆匆一眼,未能解兒子思親之苦。」
皇后先是笑著點點頭,突然臉色一變,上前一把用手揪住李慶雲的耳朵說道:「魏王殿下你厲害啊,都敢偷跑出宮了,還一走就是兩年,連聲招呼都不打,眼裡怕是早都沒我這個大娘了,看我今天怎麼收拾你。」
李慶雲被揪的齜牙咧嘴,沒有了剛才的氣定神閑,連忙求饒道:「大娘,兒子知錯了,以後不敢了,求大娘饒我這一次。」
說罷皇後放開手,瞪了李慶雲一眼,臉色依舊不見好轉。
李慶雲低頭又開口道:「兩年不見,大娘風采依舊,兒子這兩年遊歷江湖,江湖上有「傾城榜」來評比天下女子美貌的,兒子看到時就覺得大娘如果露面,怕是要羞煞那「傾城榜」上的女子。」
皇后眉目間的女子英氣此時也化作笑意,隨後眸子瞪著李慶雲道:「遊歷兩年,越髮油腔滑調,你大哥不及一半,倒是和你爹當年相似的很。」
李慶雲見狀連忙順桿爬:「大娘不生我氣了就好,兒子從來不說謊,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皇后此時再也嚴肅不起來了,笑著說道:「行了,就你這臭小子嘴會說,看來在外面是吃不了大虧,平安回來就好,不然我將來沒法跟你娘交代。」
李慶云:「大娘待我恩重如山,當年若不是大娘在我娘走後,將我帶到坤寧宮,和大哥一起長大,將我視如己出,恐怕我就真成了沒娘的孩子,大娘養育之恩,此生不忘」
皇后看著李慶雲一臉的憐惜:「你這孩子,看起來沒心沒肺,實際接人待物都能做到心中有數,少年時便養在皇家,卻沒有皇室子弟的嬌氣,難能可貴,你雖然不是我生的,但在我心裡跟你大哥一樣,都是我方曾柔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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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李慶雲道:「都是大娘教導有方,兒子才有今日之德行。」
皇後轉而說道:「你這一回來,皇儲之位的選定,朝堂上恐怕又要再起波瀾,雖然後宮不能干政,但是我希望這儲君的位置不管誰來當,你和你大哥都不能傷了和氣」
李慶雲笑道:「大娘,您多慮了,我和大哥打小就是穿一條褲子的,這個您還不清楚嗎。」
皇后似是想到了什麼,也笑著道:「倒也是,你們兩個臭小子,那時候合起伙捉弄國子監那些翰林,偷我的腰牌溜出宮,去欺負京都那些達官貴人的子嗣。」
「那幾年你爹案前的奏摺就沒少過,十本里有五本都是參你們兩個的。」
說著說著皇后眉間笑意更濃,捂著嘴笑個不停。
李慶雲也嘿嘿笑道:「所以啊,大娘,這儲君之位,動搖不了我和大哥的感情,就是該演的戲得演足,免得那些臣子有勁沒地方使。」
皇后道:「都長大了啊,既然你們心中都明了,我也不再多說了,總之不管你和你大哥誰當儲君,以後大魏的皇帝還是姓李,要有人敢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離間我兩個兒子的感情。」
皇后收起笑容,淡然道:「那我這婦人說不定就得干一回政了。」
李慶雲拱手道:「大娘霸氣,大娘若是干政,兒子唯大娘馬首是瞻,咱們母子二人聯手,權傾大魏,將爹和大哥打入冷宮」
李慶雲此言又是惹的皇后笑聲連連,笑了好一會開口道:
「你這臭小子,這話可是能殺頭的罪,要是讓那些老迂腐的臣子聽見,指不定又能做出什麼文章來。」
「不過有一點你說的不對」
「兒子哪裡說的不對?」
「應該將你爹和大哥押入大牢,冷宮都是妃子去的地方。」
李慶雲聞言先是一怔,隨後深以為然,點點頭:「大娘就是大娘,思慮果然周全。」
皇后笑了好一會才緩過來,開口道:「打住了,這種胡說八道的言論也就咱們母子能說出口,且你爹和大哥不會計較。」
李慶雲認真道:「大魏如今開明的風氣,有大娘一半的功勞。」
「是咱們一家人的功勞」
皇后臉上有追憶之色:「咱們都是半路出家入的宮,當年你爹還是武王爺的時候帶著我們遠離京都,隱姓埋名,過著普通人的日子,那時候的生活雖然沒有現在富貴,但好在無憂無慮,」
李慶雲也嘆息一聲:「是啊,那時候一家人都在身邊,真的挺好的。」
皇后看著李慶雲道:「想你娘親了?」
李慶雲沒有做聲,皇後接著開口道:「你娘親那時離開我們,也是萬般無奈,那時候你年紀尚小,興許不懂,但現在,應該能明白一二。」
李慶雲點點頭,長出一口氣,陰鬱的眼神流露出堅毅神色。
皇后看著李慶雲語氣堅定的說道:「不管你娘親什麼時候回來,有大娘在,沒人能欺負你。」
皇后出身將府,父親便是如此鎮北關的大將軍方康安,負責鎮北關的一切事物,守著大魏的北大門,這些年來沒讓西夏進犯一步,皇后的身上也難掩將門之後的氣質,那日李慶雲聖前穢語,皇后敢直面李政怒火,便能看出一二。
皇后留李慶雲在坤寧宮吃了午飯,席間李慶雲也談了這兩年在外遊歷的趣事,皇后的笑聲傳至殿外。
吃過飯李慶雲便告辭返回,皇後送到正殿門口,看著李慶雲離去,隨即看著門口位置,眼神複雜,不自覺的又想起那日。
有一女子跪於正殿外,請她以後代管李慶雲,當時殿內沒有動靜,女子說完便站起身離去。
其實她在殿內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不住的點著頭,卻不敢出殿門,怕自己看到那名女子跪在地上的狼狽模樣,在她印象中,那名女子挺驕傲的。
皇後站在殿外嘆息一聲喃喃道:「這天下的女子啊,當了娘親后,為了自己孩子不知得吞下多少委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