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幕)
1.
審訊室僅有十幾平米的空間,白色牆壁密不透風,值得引起注意的是,進門右手邊裝有一面特殊的鏡子,那是為了近距離觀察犯人而安裝的單向透視玻璃,鏡子另一邊則連接監控室,以便在不被嫌疑人注意到的情況下,監控審訊室的場景。
室內潮氣很重,也許是不通風的緣故,換氣扇早已停止工作,如擺設般懸在天花板,但這種事壓根不會被誰注意到。木質地板雖然已經很老舊,卻被打掃得很乾凈,只是溫度低的要命。
「我們詢問過你家保姆,據她所說,這個裝置安裝於兩年前,但沒多久就被全部拆掉了,直到一周前又被再次安裝回原先的位置。你當時告知她,安這個裝置是為了能將巨幅畫作升到一定高度,不僅省力,還可以在任意的角度和光線下欣賞,但是...」
突然老刑警話鋒一轉。
「她卻一次都沒見你用過。」
房間的溫度似乎變得更低了,甚至連時間也變得緩慢許多,狹窄空間只剩下年輕刑警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還可以證明時間並沒有靜止。奇怪的是,季凡秋的時間似乎真的靜止了,要不是她還時不時地眨著眼睛,那現在的畫面,任誰看起來,都像在審訊大型人偶。
「不想說是嗎?坦白講,可以說是職業病吧,又或許是多年以來作為刑警的直覺,我認為這個裝置出現在畫室里似乎很不尋常,換種說法好了,這個裝置...究竟是不是為了殺人才被重新安裝回來。」
老刑警瞪大雙眼說道。
即使聽老刑警這麼說,季凡秋看起來也依然面無表情,更沒有被激怒,她緩緩抬眼直視老刑警,深深地嘆了口氣。
「時間快到了。」
這個女人終於開口了,這是她到這裡說的第一句話。
「時間?」
刑警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話,搞得有些糊塗,竟然異口同聲地反問道。
「別急,在那之前...你想知道的,我全部告訴你。」
季凡秋的聲音如她的容顏一樣清冷,與昨天上午在記者面前的語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無論我問什麼,你都能如實回答嗎?」
「我無法說出你想要聽的話,當然,至於真假...還需要你自己判斷。」
聽她這麼說,老刑警只是靜靜地露出坦然微笑。
「昨天上午在記者面前,你說你並沒有殺人,關於這點,警方自然會去證實。但是,我還是想當面問你一次,人,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聽完,季凡秋抱著雙臂,呈放鬆狀態,微微搖頭。只是分不清她搖頭的意思,是否認殺人,還是對這個問題感到無奈。
「大家都接受了那種說法嗎?」
雖然拋出了疑問,但她似乎並沒想從老刑警口中得出回答,而是淡然地自說自話起來。
「從整體角度來看,唯一的殺人兇手只有我,也只能是我,而你們得出這個結論的理由,是因為我還活著,活人殺了死人,只有這樣才得以解釋目前的狀況,換句話說,這是主觀意識控制了你們的思維。」
季凡秋斜靠在椅子上,以一種玩味似的姿態望著老刑警,隨後嘴巴一張一合地繼續說道:
「那麼,換種假設,留在現場的只有死者一人,並且沒有任何外人出現的可能,難道你們還會認為兇手是鬼不成?」
季凡秋說完后,突然撲哧笑了起來。
被耍弄的老刑警沉默不語,可年輕刑警卻抑制不住怒氣,隨即上前拍著桌子警告對方,就在這時,老刑警開了口,那銳利的目光始終落在季凡秋臉上,半刻都沒有移開。
「說下去。」
聽老刑警這麼說,年輕刑警只好收回火氣,深呼吸后默默退回原地,然後一臉不忿地俯視季凡秋。
四周的牆壁有些昏暗,微微增強的壓迫感使整個空間更加狹窄,或許這樣的氛圍一直沒有改變過,只是此時此刻給人的感覺更加強烈了些。
季凡秋稍微側頭縷了下額前的髮絲,接著將胳膊緩緩搭在桌上,她隔著桌子,緊盯老刑警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也許,是死人,自己殺了自己。」
老刑警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似乎是對季凡秋的話難以理解。
「這是什麼意思?自殺?照法醫給出的結論來說,這絕對不可能!但是,他為什麼會到你的住處?你們是什麼關係?」
「關係?那期間勉強算是戀人。」
季凡秋漫不經心地回答。
「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老刑警乘勝追擊,期望能從她的口中套出更多的線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興趣知道,名字這種東西說白了,也只是一個人用來懷念另一個人的名稱而已。就如同你養了寵物,只要取了名,難免會在心裡默認它的存在。我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更不需要懷念。」
季凡秋的臉上泛出疑似嘲諷的神色。
「你不覺得他的力量過於薄弱嗎?」
周圍的空氣瞬間冷了下來,老刑警直勾勾地盯著季凡秋,她...在質問自己,老刑警猝不及防地心頭一顫,眼中那簇凌厲光芒漸漸匯聚,變得更加熾熱。
「就算以這樣的退場方式,也無法撼動社會的一分一毫,新聞媒體們看似對他死亡的事窮追不捨,但實際上根本沒有一個人為他的死感到難過和遺憾。說起來,他之所以會受到這樣的關注,僅是因為他的死,關聯到了社會名人而已。而他本身並不具備特殊意義,世界不會因他的死而停止運轉,更不會有人記住他的名字。」
說完,季凡秋的薄唇拉開一個戲謔的弧度,用那雙清冷眼眸,淡漠地盯著老刑警。
目前為止,季凡秋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達到他的耳朵里,奇怪的是,她沒有半句是為自己開脫罪名,似乎有不會被定罪的某種自信。但她剛剛的這番話卻使老刑警陷入了一種錯覺,就像被肆意延伸的藤蔓緊緊纏住脖頸般,令他感到一陣壓抑。
2.
十字路口等待綠燈間隙,手機通訊錄上的23個未接來電令高明亮感到煩躁又窒息,他短促地倒抽口氣,隨即將手機放回上衣口袋。
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累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埃,如今正處十月,雖不是梅雨季節,但今年的十月卻經常時不時地下起雨來。直到擋風玻璃上不斷出現幾滴硬幣大的棕色污漬,他才發現這次的雨,似乎比平時來得更加兇猛。
雖說是以個人的名義向報社請了假,但他自己也沒有十分的把握,能夠在眾多媒體都廣泛關注的案子上發表實質性的見解,更別提利用這件事鹹魚翻身。當然,這算是近年來,本市唯一一件足以撼動整個新聞界的事件。那些在別處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人更不在少數,而自己踏進這個行列中的理由,聽起來,並無不妥之處。
因報社經費有限,於是在高明亮提出想要長期對事件進行跟蹤採訪時,社長也只是勉強點頭同意而已,對於精打細算的社長看來,以社會各個媒體對事件的關注程度,根本不缺乏專業記者在前線的獨家報道。他並不認為高明亮此次會帶回來什麼像樣的報道,當然,這期間自然不能算帶薪工作。他要求高明亮以個人名義請了長假,高明亮很快接受了這個要求,隨即動身,驅車趕往拘留所。
自昨日在電視上看到季凡秋被拘的報道,到現在,距離拘留所僅有一個紅綠燈的距離,高明亮反而有些感嘆自己的行動力。
他還記得離開家時,電視上播報這件案子似乎有了新的進展。那就是季凡秋的律師終於出現了,這是第一個與季家有關的人員露面,並且他還駐足回答了記者的問題,那個人,高明亮似乎有些印象。
男人很高大,40歲左右的年紀,給人感覺很精壯,穿著有些發舊的黑色暗條紋西裝。雖說長相併不算十分優秀,但他從內至外散發出來的自信,遠比他的外貌看起來更加出色。
——陳律師,請問您接受委託是為了給殺人犯脫罪嗎?
——季凡秋有沒有交代究竟是誰殺人?
——聽說您在業界勝訴率高達100%,這次的案件會不會打破您毫無敗訴的神話?
——為什麼會接下這個案子?
——季國安出了什麼樣的價錢?
——季國安有沒有私下收買你,作為給妹妹無罪辯護的籌碼?
......
如同面對季凡秋一樣,眾人東一嘴西一句,場面再次沸騰起來。
律師沒有回答記者們的問題,而是面露微笑地反問記者。
「請問在場的記者們,誰有實質性的證據來證明,我方當事人就是命案真兇?」
此話一出,記者們反而無言以對,紛紛小聲討論起來,有的甚至閉口不再做聲,律師見狀繼續說道:
「如果沒有,還請各位稍安毋躁,相信警方會做出最終決斷。」
律師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仔細看來,就連經驗老道的媒體記者都不願與律師比口才,更何況是從無敗訴的金牌律師。
不知為何,看著這位陳律師,高明亮竟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想法。他看起來冷靜沉著,一副有條不紊的樣子,這樣的他,究竟什麼樣的人才會對他產生影響呢?雖是第一印象,但他給高明亮的感覺除了自信以外,更像是一個偽善者。
——偽善者?難道是看待比自己優秀的人,就會產生這樣貶低別人的想法嗎?如同,長相一般的人見到比自己漂亮的人,也會不自覺想象對方是不是整過容,或者是因為化妝才會變得好看,以致於和自己根本沒法比的心理,那是為了獲取肯定自己的滿足感。也為了不輕易被人打垮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所以習慣性地去通過這樣的想象來保持。那這個律師,是靠什麼擁有這樣強大的自信,當然,以他的成就,根本不需要通過攀比的做法來維持自信。但是那些接近他的人,要以什麼樣的心態去和他接觸呢?
想到這,高明亮用力搖了搖頭,他突然對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無聊至極,隨之重重地嘆了口氣,而等待綠燈的短短几十秒,雨已經傾瀉而下,滴滴答答地接連打在擋風玻璃上,那些停留在車窗的棕色污漬,瞬間被雨水洗刷得乾乾淨淨。
綠燈亮起,高明亮啟動雨刷,行駛不到數百米,將車停到了拘留所門旁的專用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