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
京都城,寧王府。
王妃沈澈幾乎是守了半夜,才等來了元如景帶著一身酒氣,踉踉蹌蹌踏進房門。
看著眼前神志迷離的男人一路扶著牆,扶著香爐架,用一種滑稽的姿勢慢慢向她摸索過來,沈澈強壓住心中怒火,上前攙住了他。
「燁兒發燒了。」沈澈將元如景挪到床邊,又給他灌下去一杯涼水,希望他接下來能清醒地聽她說話。
「哦,什麼時候的事兒啊?」元如景「大」字形癱倒在床上,粗粗地喘著氣,聲音渾濁地像是從夢裡飄出來的。
「早上,午後吃了葯壓下去些,現在又燒起來了。」
「請郎中瞧過了?」
「嗯,說是染了風寒。」
「沒大事就好。先睡吧,趕緊,困的很。」元如景眉頭一皺,右手的兩根手指微微從床上翹起來,沖沈澈擺動了兩下,「給我拿點兒被子。」
「你不去看看你兒子?」
「不是沒事兒嗎?」
「哪裡沒事,燒一天了都不見好。我說你明天去請宮裡的奉御來瞧瞧。你聽見了嗎?」
「嗯嗯嗯......」
沈澈看著床上爛泥一樣的人,又看看旁邊的厚實的絲被,一個瘋狂的念頭流星般劃過她的腦海,但僅僅是閃了一下,就消失在黑暗裡。
最終她選擇丟下元如景,逃出了那間令她窒息的屋子。
「娘子這麼晚了要去哪啊?」守夜的丫鬟見她從房出來,揉著眼疑惑地問道。
「我去看看燁兒,今晚不睡這兒了。」
「那娘子稍等一會兒,奴婢給您拿傘。」
沈澈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一股子濕潤又清冷的氣息襲來,讓她想起那個在遙遠南方的故鄉;連串的水珠從屋檐滑落,澆滅了她心中怒火。
沈澈深吸一口氣,心情平和了不少。沒等丫鬟取來傘,她就提裙跑出去了。
東廂房靜靜悄悄,但窗子仍透著光,沈澈的手在門前懸了一陣,不禁有些奇怪。
這個時辰了還沒哄睡著嗎?
推開門后,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燭光暗處。
那是她的陪嫁侍女袖蘭。
但她現在不應該在裡屋和元燁待在一起嗎?
沈澈看到袖蘭轉過身與她四目相對時,臉上的表情明顯滯了一下。
「娘子怎麼這麼晚還過來?」
「你藏了什麼東西?」
「奴婢哪敢藏東西。」袖蘭答道,「娘子看錯了,我只是見架子亂了,順手理了理——哦,世子殿下剛才就睡過去了,我摸著燒好像退了些,要不娘子親自去看看......」
「深更半夜,你理架子做什麼?」沈澈毫不客氣地打斷道,嬌小的身體散發出一股巨大的壓迫,步步緊逼,「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一定要瞞著我嗎?」
「娘子......」
「說吧。」
袖蘭抿著下唇,把頭埋地很深,以至於沈澈看不到她此時的表情。
隨後一張薄薄的紙片從她袖口中取出來。
沈澈接過來一看,紙上的墨跡開始扭曲,開始逃竄,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這些字!
但事實上她總是認得的,知道這些小方塊連成一串要表達的意思。一陣天旋地轉后,沈澈整個人瞬間癱軟下去,幸虧袖蘭早料到了她的反應,及時扶住了她。
等到那陣猛烈的眩暈過去,沈澈推開了身邊的人,頭也不回地往外衝出去。
「娘子!你去哪啊?」
入夜已深,袖蘭不敢高聲,怕驚醒整個王府,只能壓著嗓子喊道。
「我要回南詔。」
「您說什麼胡話?」
「我沒有,我沒有胡話,我弟弟死了!你沒看到嗎?」沈澈掙開袖蘭的手,「我要見他。我要回家!」
南詔的甬州城。熱鬧的街巷,白晝般的夜晚,異域的寶石與香料,奇異的瓜果和明媚的鮮花,天橋與流水,花船與綵綢,旌旗與酒肆;旖麗奢華的南詔王廷,園中的百年古榕,還有兩個可愛的男孩......
那是沈澈記憶中所有美好的畫面的底色。
「你這樣怎麼回去?娘子你清醒一些好不好?」
「不,一直往南走,一直往南,會走到的。」沈澈喃喃地念著,失魂落魄地走進大雨里。
「娘子,您忘了,小世子還在這兒呢,他還病著呢,剛才還問哭著要娘親呢。奴婢求求您了,去看看他吧。」
沈澈打了個趔趄,直直摔進了冰冷的現實里。
世子。
沈澈的意識逐漸恢復,她是寧王妃啊!
寧王妃怎麼能去南詔呢?
非死勿歸,以身護國。這是她出嫁前,與母親訣別的誓言。
她回不去的,這輩子都回不去的!
沈澈在雨中掩面啜泣著。
幸好,由於這場夜雨,府中不見丫鬟僕婦的蹤影。乘沈澈情緒平穩了些,袖蘭趕緊把她拉進了屋,沒有讓第三個人看到這場鬧劇。
在屋裡,沈澈扶著搖籃,終於止住了哭泣。
元燁睡地很香,還輕輕地打著呼嚕。
「袖蘭,給我一盞蠟燭吧。」
「娘子要點燈嗎,讓奴婢來吧。」
沈澈緩緩搖了搖頭,顫抖著蒼白的雙唇說道,「不,我來。」
一盞小小的蠟燭被放到了床頭,灼灼火光閃著閃著,隨一縷青煙騰空,像是要飄向一個世界。
沈澈就這樣蜷縮在一點光亮前,守著這一幕溫暖,獨自背負起長夜。
翌日拂曉,雞鳴天亮。
錚錚鐘聲徹響,京都的城門又被緩緩推開。像是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等著城外人排著整齊的隊列,一個個走入口中。
古都人口稠密,百業俱興,看似煥發著無限生機。這裡是有些人心馳神往的天子城,也是有些人掙扎求生的埋骨地;是夢中千次歸來的故鄉,也是掙不出去的牢籠;這裡是人間天堂,對也是鬼門關口、閻羅殿前。有人在此指點江山,享盡利祿榮華又賺得身前身後名;但有人又在此遺恨千古,蹉跎半生要麼死地人憤鬼嫌,要麼跑地悄無聲息。
晨光無言地照耀著這座城市,計時的銅漏滴答作響,新的一天照常開啟。
位於崇現坊的內衛府忙碌如常,但也有了些新氣象。
李蔭的到來,不僅給內衛府兵帶來了服役般的生存體驗,同時也給其他人帶來了新的談資。
所有人都知道聖人派了個小娘子入府,震驚之餘又有些新奇,新奇之後就免不了有閑談。
文案室里,幾位主簿在伏案抄寫之餘,對那位新來的李家小娘子也津津樂道。
有人說她有虎父之遺風,也有人說她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要換做平日,其中資歷最老的吉唐,肯定是這些人中的舌戰主力。
吉唐是內衛府的主簿之一,也是天策元年的二甲進士。
那年內衛剛成立,他就入府做了一個刀筆小吏,順便守選做官,只是運氣不太好,熬了十多年,也沒離開內衛。
但今天,這位吉主簿好像勤奮過頭了:對身邊的談話充耳不聞,廢話一句沒有,全身心投入工作。
終於,吉唐趕在午前歸檔了這幾日所有的文書。
到了放飯的點兒,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為了多要幾塊肉和伙夫軟磨硬泡。而是只從籠屜里拿了兩個精面饅頭,就匆匆離開了。
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在光德坊離西市不遠的地方新開了一家羊湯鋪子。
白面蘸羊湯,滋味無窮啊!這二兩肉就留給別的同僚去爭吧。
吉唐美滋滋地想著。
「吉主簿,吉主簿你過來一下。」
吉唐從伙房出來,突然聽到有人喊他。這讓他萬分不情願地不停下匆匆的腳步,但四下一看卻不知叫他的人在哪。
「我在這兒。」李蔭蹲在兩棵低矮的柏樹下,一手捧碗,一手拿著,見吉唐在原地打圈圈,便舉起那隻拿著筷子的手招了招他。
「哎呦,李都尉,您藏於此地是為何事啊?」
吉唐心裡犯嘀咕。
「我吃飯呢。」李蔭扒了一口碗里的肉汁黃米飯,抬頭看見了吉唐手裡用油紙包著的饅頭,問道,「你就吃這個?」
「下官......今日公務實在繁忙,就沒有時間用膳了——您有什麼吩咐嗎?」
「那你過來一下,耽誤你點時間,有話問你。」
「卑職職責所在,哪能說耽誤?」吉唐很順從地和李蔭蹲到了一處。
這是李蔭正式到崗的第四日。
前三天,李蔭摸熟了內衛府,見過了同僚。然後越發覺得體會到了聖人的別有用心。
內衛由聖人直隸,李蔭的頂頭上司吳士權是平陽公主的駙馬,祖父輩兒的人,又是個老兵,也是京都城裡少數能治得住她的人。
但這也就算了,聽誰的不是聽呢。最讓李蔭無奈的是,她的主職是平日督訓,和進行年末考核——連上街捉賊也輪不到她。
這是有多怕她整出幺蛾子?
這不,聖人今早下了密旨,但吳士權對她隻字不提,到現在李蔭這個都尉還是稀里糊塗的,這不是逼地她找人打聽嗎?
「聖人早上給內衛的搜捕令,你可聽說了?」
「搜捕令?新下的那份?」
「對。指揮為何要下令捉拿手臂多有疤痕之人?」李蔭問著話,眼睛卻沒有看吉唐而是全神貫注盯著碗里的飯菜。
吉唐撓撓頭,說道「這......您都無從知曉的事,下官不過一個小小主簿又怎會知道?」
「吉主簿過謙了,我聽人說你是咱們內衛的博士。」李蔭一邊吃一邊說,「我——還聽說,這事好像跟秘術有關。你說這世上真有秘術嗎?」
「唔,您小聲點兒,聖人早下過旨,禁止民間私談秘術之事。」
「咱們不是民間,談公事兒呢。吉主簿博聞強識,要不給我仔細說說?」
「啊——」吉唐猶豫了一會兒,有點兒後悔待在這兒了。但他耐不住李蔭再三追問,又不想給這位新上司留下個一問三不知的印象,最終還是開了口,只是聲音壓的格外低,讓人聽得費勁兒,「都尉可聽說過血殺之術?」
「什麼術?」
「血殺之術。秘術起源於南方甌越部落,據說是受部落供奉的神石影響,部落中人可用血液召喚神靈。據書上說,凡是使用秘術必要引刀放血。」
放血?手上的疤痕?
「用血喚神,是真有此事還是......」
「這下官說不清楚。但自太祖朝起,朝廷就設置了專門針對這些秘術師的術籍,由官府管控,嚴禁他們隨意流動。南征后,南方部落幾乎滅絕殆盡,少數流民也與其他民族不斷通婚,古甌越的血脈已經十分稀薄,大多數自稱秘術師的人,其實都只是學了些皮毛,用來給人表演,混口飯吃而已。真正的秘術師是死一個少一個,如今已經快絕跡了。」
李蔭滿意地點點頭,正打算把吉唐放走,一個近在咫尺的聲音突然從他們背後傳來。
「唉,你說這鬼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李蔭支起耳朵,又聽那人吭哧吭哧喘抱怨道,「這才三月份,照這麼練下去,到了六七月還了得?」
「少說點吧,多省力氣,多吃飯,下午還要接著干。」另一個公鴨嗓響起。
「晦氣!當初就不該來內衛!」
吉唐的額頭開始冒汗了,立刻決定要去讓這兩個冤大頭閉嘴。但他剛在樹叢上探出了半個腦袋,就被李蔭拉了回去。
這幾天下來,李蔭當然沒閑著。由於她發現內衛紀律不嚴,訓練鬆散,便制定出了新的訓練日程和行止條例,經吳指揮首肯,正在全府推行。
李蔭輕輕放下了碗筷,給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樹叢的另一側的人,完全沒有發現異樣,繼續著飯後閑談。
「別急啊,你沒聽棺材鑲子說嗎?那個新來的都尉是鄴陽李氏的人,這樣一個高門高戶的小娘子,多半就是心血來潮,想過把指揮人的癮兒,等新鮮勁兒過去了,自然也就走啦。誰還樂意跟你在內衛這種地方玩兒?又不是什麼有油水的衙門。」
「可是,聽說她以前是在朔方軍里幹事的,不是尋常女兒家。有那麼容易走?」
公鴨嗓很刻意地笑了一聲:「你這就不懂了,咱們內衛這地方,高不成低不就的。你不管她是男是女,人家要真有門道往上爬,決計不會久留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
「何止是有道理,根本就是事實——誒,你看那邊兒,是不是棺材鑲子回來了?」
「你小點聲兒,看看去。」
等兩人離開,李蔭也從樹後面鑽了出來,然後遠遠就看見進門處不遠圍了好些人。
「棺材那什麼是誰?」
「下官不......」吉唐把頭一低,「是元煥才元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