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宴會
壓下心頭的激動,何成有些疑慮道:「嘉文館?怕是又成了高門大戶們的清談飲宴之地吧。」
何元慶搖頭道:「陛下有意控制比例,就是為了吸納有才幹的寒門士子進入。所以對顯貴子弟的門檻都格外嚴苛。底層士子只需要通過考試,而高門子弟不僅要持身中正,學富五車,還得有名士大儒的舉薦,才能進入。尋常的高官顯貴,沒有士名,舉薦是不算數的。」
何成道:「那舉薦之權豈不集中在一些特定的人手裡?」
何元慶讚賞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就是如此,確切地說,是集中在陛下寵幸的幾個老臣手裡。」
何成道:「那,我們家也屬勛貴之家,怎麼樣才能拿到舉薦呢?」
何元慶笑道:「本來確實是要發愁的,可是昨日有同僚告訴我,前任吏部尚書姚公致仕在家,打算修一本《諸藩志》,為了搜集史料線索,時常召集京師之地的青年士子清談飲宴,討論德宗憲宗朝的往事。而這位姚公,正屬於有舉薦之權的少數幾人之一。」
何成默契地接過話頭:「所以,我只要在姚公舉辦的集會上,博得他的青眼,就有可能得到舉薦,進入嘉文館。」
「正是。」
「可是,京師士子云集,都希望獲得舉薦,我就算是去毛遂自薦,姚公也未必會理我呀。」
何元慶轉頭,眼神中有些恨鐵不成鋼,急道:「《諸藩志》,《諸藩志》,什麼意思呢?就是藩鎮嘛,誰是藩鎮?我們家就是藩鎮。你爺爺太爺爺都是軍帳牙兵里滾出來的。論起對藩鎮的了解,難道還有比我們更清楚的嗎?」
何成驚喜道:「確實如此。他們要搜集史料,我們就是直接見證人。到時候詳加陳述,必能博得姚公的青睞。」
何元慶點點頭,道一聲「孺子可教。」
何成又問:「那,姚公下一次宴會,是什麼時候?」
何元慶捋了捋鬍子,道:「五天後,城西翠尾樓。」
父子兩商量了很久,在家裡翻找幾十年前藩鎮年代的舊物件,又四處搜集懿宗僖宗仁宗朝的軍旅往事。果然在府內的家丁中找出一個叫張勇哥的老僕,是僖宗年代的老兵,對軍營里的事情,都有親身經歷。這幾天何成也不再參與宴飲,閉門謝客。每日只聽張勇哥講藩鎮的事情,打磨腹稿,只等姚公集會上一鳴驚人。
很快,五天就過去了。
這天晌午時分,翠尾樓下人聲喧嘩,眾多青年士人應聲而至,他們身著華麗,前呼後擁,無不出自顯貴之家。少有幾人衣著略顯寒酸,也是身量周正,一派儒雅風範。
何成衣帶黑錦,腰懷利刃,坦然而至。雖說沒有收到請柬,就憑著自家三等雲麾將軍府的名號,人家也不會攔他,或者說,不少他一雙筷子。
何成隨人流來到二樓,進了堂中,與眾人一道分坐在兩側的榻上。四面張望一番,何成看到了幾位北山飲宴時的熟面孔,但更多是不認識的,想必是因為精於騎射的子弟們對士人的清談不怎麼感興趣。
峨冠博帶,青衣素服,確實不如北山的遊俠們瀟洒自如。不過,何成可不敢小看這些讀書人。士人一張嘴,可抵將軍百萬兵。古人說清談誤國,那其實是在說清談的巨大威力。更何況,前世作為謀士的他,也沒少干以言殺人的勾當。
大堂中央鋪著一張席,上面坐著一位妙齡少女,姿容美麗。待眾人坐定,喧嘩聲漸消,少女開口道:「今日之會,仍與前幾次一樣,諸君先用午餐,飯後再開論。祖父年邁,不能與諸位同席,還請諒解。午後群議之時,再與諸君相會。只有一條,飲酒需適度,不可縱情貪杯,壞了今日體面。」
眾人皆點頭稱是。
少女示意,隨後有雜役從堂后小廳中送來果品糖酥等甜食。待眾人開胃后,再送進來牛羊豬肉、薇菜蓮藕等食物,配一碗粟米粥。酒也有,每人一小壺,清香可人,但肯定喝不醉。
在座的都是清雅之士,吃飯自然不會狼吞虎咽,多是就著粟米粥小口吞咽。何成平日里雖然大口吃喝慣了,今天有求於人,也不敢露出那般吃相,怕招惹主人家嫌棄。
酒足飯飽之際,從堂后帷幔之中走出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身著圓領紫袍,束黑革帶,須髯斑白,坦然平視著眾人的目光。此人就是今日宴會的主人:前吏部尚書,金紫光祿大夫,領橫海節度使姚泓。
姚公振聲道:「諸君賞光,老朽不勝榮幸。今日飯菜粗疏,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見諒。」見眾人皆屏氣凝神,不敢答話,又道:「老朽輔弼兩朝天子,乃知我大唐英才濟濟。雖然有玄宗肅宗中衰,藩鎮四起,兵戈不斷。但到了廣德、開寧年間,仰賴天子福佑、百姓歸心、將士用命,國勢終於復起。太宗皇帝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故而老朽致仕后,潛心修撰《諸藩志》,只願辨別治亂的根由,明晰盛衰的道理,請諸位襄助我一臂之力。」
眾人紛紛附和:「知無不言。」
姚公點頭,端坐於一旁的竹席上,用眼神向一旁的妙齡少女示意。少女會意,向眾人說道:「好,那麼今日之論正式開始。首先第一論,德宗一朝,平定河北與李希烈之亂,以誰為功最高。」
「自然是以馬隧、劉玄佐功最高。」一人搶答道。
「不對,應該是以浙東節度使韓滉為功高。」另一人反駁。
「若沒有李泌,涇源之亂時朝廷就傾覆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何成身處其中有些尷尬。
少女問的都是有關史事政論的大問題,並沒有涉及到軍營調度的細節。可何成從張勇哥那兒聽到的都是一些藩鎮內部的日常瑣事,與少女的問題根本不搭邊。他確實也從街頭巷尾搜集了一些藩鎮征戰的傳言,但多數是帶有桃色和神秘色彩的風聞逸事,根本上不了檯面。
提前準備好的內容和人家問的根本是兩回事,押題失敗了。
眼看大家討論的熱火朝天,何成只得尷尬地坐著。
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堂中主持的少女,她並沒有喝止眾人的爭論,而是示意一旁的書吏將每人爭論的內容一一記下,看來這就是史料搜集的過程吧。
正懊惱間,忽然聽見少女問道:「河北之亂,趙王王武俊為何倒戈歸降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