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石人 第四章 小栗團

可能是有人通風報信，也有可能是某處安置了攝像頭，總之距離案發不到一星時，正在礦洞里埋頭工作的灰十一就被匆忙趕來的野松職員給帶走了。

他跟著對方搭上陸用履帶車，再一次前往要塞。

通過浮台，他來到了頂層的辦公區域。這裡擺放著各種大葉片的綠色盆栽，室內環境整潔如新，天花板徐徐噴出冷氣，精確控制著室溫，比他那間悶熱的小宿舍要安逸多了。

可即便是在如此涼爽的氛圍里，那位戴著金絲眼鏡的瘦削男人依然是忙得焦頭爛額。

從幾名職員的報告中，灰十一得知到眼鏡男名為品時，在這片東部礦區，他算得上是經理助手一樣的二號人物。

「你當時為什麼要挑釁死者？」

「死者與你是何關係？」

「你是適應者嗎？」

由於對方提出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問題，灰十一便順理成章的避開關鍵點，只針對皮毛一五一十的老實回答。

缺乏核心線索的品時沒想出什麼頭緒，追問了幾句后就把他晾在了一邊，既不讓他離開，也不再理會他。

遭到冷落的灰十一無事可做，索性靠著牆打起盹來。

當他被開門聲吵醒、再度睜開眼眸時，一坨披著毛茸茸寬鬆睡袍的白胖子正好大搖大擺的闖入了他的視野。

無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此人都與秩序井然的要塞顯得格格不入，他生得耳大如掌、腦滿腸肥、膚色潤亮，渾圓的大肚腩往前一挺，倒活像一個寶寶即將出世的孕婦。

「森霆大人。」品時大步迎上前去。

被稱作森霆大人的胖子揉了揉眼，咚的一屁股就壓在鬆軟的待客沙發上。「吵吵嚷嚷的，又出什麼事了？」

「四號礦班的監督員今天離奇喪命了。」

品時將視線投向角落，那裡靜靜的放置著一具被白布包裹著的特大號屍體，幾個戴著黑膠手套的職員正圍成一圈，試圖從面目全非的碎肉上收集有關死亡的線索。

森霆漫不經心的瞅了一眼后，頓時眉頭緊皺。「這裡可不是停屍房，待會記得叫人把地板打掃乾淨。」

「屬下明白。」

森霆打了個哈欠。「這個滿臉血的野小子呢？」

「據目擊者稱，事發時，死者正與他發生爭執，並對他進行了威脅。可他身為一名採石人，不僅沒有害怕，反而接二連三的挑釁死者，甚至還對死者的……呃，生理缺陷進行了言語上的侮辱。」品時一板一眼的還原出了當時的場景。

「你是聽不懂我的話嗎？還是說你覺得我會對男人的生理缺陷感興趣？我問的是，這小子是什麼身份？」

「什麼身份？」品時徹底被問住了，顯然完全無法理解上司埋藏在這個奇怪問題下的真實含義，「不就是一名採石人嗎？」他沒什麼底氣，只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著。

森霆哦了一聲，然後不慌不忙的從衣兜里掏出一根小巧的綠色管子，擰開管口后，兩隻大鼻孔猛的一吸。

「阿嚏！」他打了個響若雷霆的噴嚏，弔兒郎當的慵懶雙眸轉瞬之間就變得歇斯底里。

「沒錯！一名可有可無的採石人！你知道咱們東部礦區現在總共有多少採石人嗎？足足五位數！哪怕是幾萬條正值繁殖季節的臭狗同時叫起來，都能把人的耳朵吼聾！」

源源不斷的污言穢語自他的血盆大口裡蹦出，嘴裡飛濺的唾沫星子一輪接一輪，刺得品時睜不開眼。

「死了個監督員而已，你非得要如此小題大做！既然有這個閑工夫，還不如去把天上的爛攤子先給收拾了！」

「屬下本沒有深究的打算，可是此事實在蹊蹺。」

森霆搖了搖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拍拍品時的後背。「狗會死，人也會死，你會死，我也會死。死就死了，死的又不是你，你管他蹊蹺不蹊蹺？」他對此嗤之以鼻。

「您聽屬下說，事發現場並不是在礦洞里，而是在營地、在地面上，死者當時的頭頂只有一片虛無的浩瀚星空，所以屬下沒有弄明白，這枚墜落的黑石究竟從何而來？」

「大偵探，你就當是我飛上去丟的行不？」

森霆舉起兩隻細皮嫩肉的手掌，向一本正經的品時擺出了繳械投降的滑稽姿勢，灰十一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這才是他心目中最符合大人物的真實反應，只要沒有損害到他們的根本利益，一切事情都能夠高高掛起。

品時還想要說些什麼。「可是－－」

「你還記得當初我雇你來是幹嘛的嗎？」

「替您解決麻煩。」品時的回答不假思索。

「沒錯，是替我解決麻煩，而不是替我製造麻煩，」森霆捏住圓嘟嘟的鼻頭，瞅著灰十一的兩粒豆豆眼寫滿了嫌棄，「快點把他帶回去好好洗個澡，這些採石人的身上全是臭不可聞的要命病菌，別在我的要塞里傳播得到處都是。」

他不再理會喋喋不休的品時，圍著辦公區的一圈落地窗簡單饒了一周，隨便訓斥了手下們兩句，正要離開，結果一名急匆匆闖入的女職員就與他撞了個正面。

這名氣喘吁吁的女職員彎著腰，雙手按在膝蓋上。「有客人來了。」

「你們能不能都靠譜點？說清楚！是誰來了？」

「是……是星衛，小栗團大人。」

聽到這句話，不只是森霆大驚失色，就連向來不怎麼喜形於色的灰十一也難得的為之動容了。

二十年來，雖說他只見過一次星衛，但是那個鋒芒畢露的人卻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星衛面前，哪怕是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典獄長都得客客氣氣的放低姿態。

星衛是一種由聯邦議會直接委派的特別職位，他們表面上像是執法官，卻又獨立於地方政權存在，對當地企業起著一定監管作用的同時，偶爾也負責處理部分安全問題。

若非有緊急事務需要處理，他們很少會親自出馬。

幾乎所有行星都配有對應的星衛，他們的人數往往由殖民地的規模決定。在繁榮昌盛的首府星上，更是有著統領眾多星衛的星衛長，其社會地位甚至能夠與秘教的長帽祭司相當。

可是像d6黑礦星這種歸屬於企業的私人財產，應該是在星衛們的管轄範圍外才對。

森霆豬軀一震一抖，惡狠狠的剜了自己的助手一眼。「你怎麼還把那隻小怪胎給叫來了？」

「屬下以為星衛大人應該會有頭緒……」

「你這肥豬，說誰是怪胎啊？」

稚嫩的人語響起，這位對森霆出言不遜的不速之客居然是個小女孩。她穿著一套亮白領帶、金絲縫袖的迷你制服，長相最多不過八九歲，身高剛過灰十一的肚臍眼。然而那張金瞳紅唇的奶氣面孔上，卻透露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威嚴。

灰十一曾聽老獄卒講過，星衛的等級可以用他們胸前的徽標來進行區分，一枚四角星的是見習星衛，兩枚四角星的才是正式星衛，權力最大的星衛長則佩戴著三枚四角星。

可是當看到女孩身上那枚銀光閃爍的六芒星時，他才領會到這個世界遠比旁人的道聽途說要更寬廣。

「星衛大人大駕光臨，小人有失遠迎，」森霆光速變臉，兩個酒窩的肥肉都堆積到了一處去，「您有所不知，在我老家，怪胎這詞是專門用來形容天才中的天才的。」

「差不多就行了，」小栗團神色淡然的說，「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心中在想些什麼鬼東西嗎？」

森霆倒是一點都不尷尬，依舊是沒臉沒皮的訕笑著，緊跟在對方身後，繼續拍著言不由衷的馬屁。

「那邊的眼鏡，你是這頭肥豬的助手對吧？你發來的報告文件我已經仔細閱讀過了，其中提到的那枚黑石是從你們野松公司的一艘盤形運輸艦上落下去的。」

「怎麼可能？」品時對她的話持以將信將疑的態度，「這個時間段不應該有星艦在外面才對。」

「你是在質疑我的話嗎？」小女孩的聲音算不上洪亮，傳入幾人的耳中卻顯得壓迫感十足。

在這股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可怕壓力感前，腦子一根筋的品時似乎這才回想起對方的身份。他緊抿著薄薄的嘴唇，細長的雙腿止不住的顫抖著，眼看著就要膝蓋一彎跪下去。

「小的不敢。」他的腰桿折到快要與地面平行。

「哼，我已經去問過北部礦區的負責人了，他說是西鐵星那邊有個大客戶突然聯絡他們，急著要用黑石，還提出用雙倍價錢收購，於是他們就臨時安排了一輛運輸艦送了過去。大概是船員們疏忽大意的緣故，才釀出了這幕慘劇。」

小栗團解釋完，踏著小碎步走到大骰子的屍體旁，命令幾名職員掀開遮掩的白布。她彎下腰，認真觀察了一會兒后，環視了一圈，目光突然落在了灰十一的身上。

灰十一注意到，她似乎喃喃自語著什麼。

「有哪裡不對嗎？」森霆顯得提心弔膽。

「喂！」小栗團沒有理睬他，徑直走到灰十一跟前，抬起嚴肅的小臉來，「蹲下來，我說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星衛大人，這野小子就是一名採石人，您小心點，別被他身上攜帶的各種疾病給傳染了。」

「閉嘴，」小栗團不客氣的喝道，「誰問你了？」

森霆熱臉貼了冷屁股，悻悻縮回品時的背後，仍不忘偷偷打手勢示意灰十一趕快張嘴回答。

「大人，我叫灰石頭。」灰十一硬著頭皮開口，他有些不敢直視這兩隻漂亮的金色大眼睛。

不知為何，聽了他的自我介紹后，小栗團湊得更近了，兩人的鼻尖都快要擠到一處去。

「你在撒謊。」她陰沉著臉作出斷言。

突如其來的發難令灰十一的心臟猛的一收縮，他偷偷用指甲死死抵在掌心的皮肉上，竭盡全力保持著呼吸的平穩。

「您誤會我了，我怎麼可能敢在您面前說謊？」他盡量讓自己的神態表現得再無辜一點。

「你有。」女孩繼續朝他施壓。

「星衛大人，我真沒撒謊。」灰十一繼續嘴硬。

「夠了，眼鏡，把他的個人檔案調出來。」

一旁靜候已久的品時自然是乖乖照做，他以中右左的順序按下辦公桌的三枚銀紐，地板上就升起一台柱狀的儀器來。

隨後，他又對著儀器的正面睜大了雙眼。

「控制台身份認證：核心管理員，開放所有許可權。」

「查詢東部礦區的採石人檔案，」品時吐字清晰，說完立刻轉過身來，「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縱使灰十一心急如焚，此時也沒有別的更好選擇，只得模仿著對方的動作，用手將自己的右眼皮上下一拉。

孔眼射出光幕，清晰到毛孔的虛擬影像憑空出現。

立體投影里的青年發黑膚黃、五官端正卻無顯著特點，很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是他灰十一是誰？

「灰石頭，星曆3995年出生於天雲系西鐵星的灰木市，自脫離野松集團的福利機構后長期處於遊手好閒的無業狀態，因盜竊內衣獲刑一星年，於西鐵星的三角監獄服刑。」

真實身份沒有暴露，灰十一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雖然現在的他還不了解自己被保釋出來究竟是何人所為、又是出於何種原因，但是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回到那座不見天日的監獄里去了。幸虧典獄長做的安排還算周全，並沒有留下這種明顯的蛛絲馬跡。

「盜竊內衣？」小栗團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

灰十一為之一怔。「啊？不是－－」

蠻橫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襲來，彷彿有幾隻無形的大手抓住了他的四肢，他被拖拽到了空中，怎麼掙扎都無法掙脫。

毫無疑問，這名星衛大人定是位經驗豐富的適應者，那嬌小的身軀里定然植入了某種比力體要更神秘的改造晶元。

小栗團警惕的與灰十一拉開了一段距離，然後專心致志的注視著面前投影里的信息面板，時不時瞥視他一眼，試圖從兩副一模一樣的面孔上發現什麼端倪。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所有人都等待著她的判斷。

誰知道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星時白白過去了。

「星衛大人，之前的事是我不對，您就別消遣我了，」森霆最先坐不住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小人晚點還有急事需要處理呢，您就明說吧，這野小子到底有沒有在說謊？」

「別催我！」星衛大人儀態盡失，此時倒真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一樣急得直跺腳。

森霆大吃一驚。「難道您真的沒看出－－」

他的話還沒說完，臃腫的身軀就像只鼓脹的氣球般騰飛了起來，以相同的姿勢漂浮在了灰十一的旁邊。

或許是他肚子上的層層肥肉太過鬆弛有彈性，這件蓬鬆睡袍的大紐扣居然被下墜的脂肪給一一頂開了，緊接著，一條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印花內褲便展示在了眾人眼前，右腿布滿紅痕的皮膚上還用記號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兩排字。

（舒舒服服幾皮鞭，可可愛愛一整天。）

（森霆是只小笨豬。）

兩排字下面，還畫著一隻桃心眼的卡通豬頭。

「我……我……」

森霆的臉漲得比他的內褲還要紅，結結巴巴叨了半天，一副想要大發雷霆卻又只能幹忍著的憋屈模樣。

雖說灰十一很給面子的選擇了裝作沒有看見，但是佇立在遠處的野松職員們卻紛紛停下了手頭的工作，盡情欣賞著頂頭上司難得的醜態。

「眼鏡，死者是四號礦班的監督員對吧？」

「是的！」品時立即大聲回答，不敢有半分怠慢，有了前車之鑒，他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被吊起來的對象。

「很好，從現在起，我就是這四號礦班的監督員了。」小栗團的語氣完全沒得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