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這千年來,你想過我嗎?
將夜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時候,他正用荷葉兜著一捧清泉,湊到一張薄唇邊,那唇的輪廓很好看,只是太久沒攝入水份,唇上都有些乾涸斑裂了,顏色更是蒼白如紙。
將夜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聲音,怯生生的,不由他所控。
「你渴不渴啊?你喝點水吧。」
對方喉嚨都因乾燥啞得不成樣子了,卻倔強地冷聲抵抗:「滾開。」
將夜愣了一下,還是將荷葉疊出一個方便飲用的豁口,湊到這張唇邊,卻又被對方狠狠撇過頭,躲閃著拒絕。
荷葉中盛放的水搖搖晃晃潑了小半,將夜不知為何覺得心疼的要命。
將夜有些著急了:「你喝點吧,這個不是一般的水,是醴泉,對你有好處的。」
對方那張乾涸脆弱的薄唇卻依舊戮出兇悍的,猶如刀子一般的話。
「滾!」
極冷,極凶。
將夜感覺自己好委屈,他托著荷葉的手都有些顫抖,垂睫看著掌心那捧泉中自己的倒影,發現這個模樣的自己好陌生。
本來略圓潤的杏眼變成了一雙眼尾上吊的鳳眼,鼻樑也托高了不少,雙唇變薄,這張臉的稜角有些凌厲,模樣顯得很是矜貴高傲。
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樣子,雖在夢中,他也很清楚。
他抬頭打量周圍環境。
勁風如同刀裁,裹挾著霜雪如利刃一般切割在臉頰上,天空是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濃重地猶如染了少許墨水,自天塹流淌滾下,一路搖曳至此,雪積的很厚,鋪陳在地面上,足以漫過腳踝。
而他眼前的人正跪在這片皚皚大雪中,周圍都是險峻的峰巒,此處似被一斧劈下,活生生切割出的一處囚牢。
他驀然抬頭看著眼前的人,一身鐫綉著鳳凰暗紋的單薄長袍正滲出猩紅的血漬,雙臂被布滿荊棘帶著銳刺的鎖鏈死死絞鎖,撕扯拉拽著掛向森冷的岩壁。
墨色長發被勁俊的寒風吹拂而起,露出那張近乎慘白如紙的昳麗面容。
疲憊極了,疼痛極了,卻皺著眉咬著唇,一言不發。
乾涸斑裂的唇都被他咬出了血,似在這蒼茫慘淡的灰白天地中添了一抹艷色。
將夜望著那雙熟悉至極的桃花眼,儘管那雙眼此刻是帶著厭惡,憤恨的情緒看著他,他還是激動不已,想喊一聲「師尊」,想替他解開囚困的繩索,想靠近去抱抱他,卻發現手腳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他知道這是夢,他沒辦法左右夢中的自己。
自己依附的這個身軀有些委屈,又有些憐憫地看著雲諫。
他怎麼都沒辦法讓雲諫接受他的好意,雲諫就算渴死也不想沾染他帶來的水。
他只能伸手沾了沾水,湊到雲諫唇邊,去濕潤那雙乾涸到皸裂的薄唇。
「嘶——」
指尖忽然一痛,那雙乾涸的薄唇微啟,貝齒微露,竟銜著他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指尖驀然湧出汩汩血液,染得雲諫的唇更艷紅了。
那力道近乎是要將他指骨咬斷,可將夜始終沒因疼痛而收回手,反倒欣慰笑了。
這具身軀喃喃道:「這樣……也行的。」
反而將受傷的手指往凶神惡煞的人嘴裡又送了送,再被狠狠咬下時也只是皺眉忍痛,甚至擠弄手指,讓鮮血流得更多一些。
這個舉動讓對方也愣住了。
雲諫鬆了口,緊閉雙唇,闔上眼眸,情緒複雜道:「滾,滾開。」
那雙桃眸倒映出將夜並不熟悉的自己的臉,他愣怔了很久,看著他師尊眸中透出的都是冷然的,是恨意迸出的陌生,所有熟悉的溫柔都蕩然無存,他覺得好難受好委屈。
竟在瞬間掙脫了夢境的束縛,操控著自己的身軀,喃喃出聲。
「師尊,你怎麼了?」
他師尊像是根本沒聽見他說話,只是帶著亘古難消的憤恨怒視他,又因捆綁雙臂的鎖鏈驀然收緊,荊棘倒刺忽然戮入血肉,絞出滴滴血液,滲入蒼白的霜雪中。
因忍痛而顫著唇,難控地大口呼吸著。
將夜剛掙脫束縛,他想起上次的那個夢,也是這個場景,他自知自己無法解開師尊雙臂纏縛的鎖鏈,可看著師尊痛苦地忍受,他心中大慟,只想不顧一切地擁住他師尊,安撫他的疼痛。
他撲過去,想於霜雪中擁抱他,於凜風中安撫他。
可他撲了個空,眼前的師尊驟然化作一團炸開的雪花,繽紛散落,他什麼也沒擁到。
……
「師尊……師尊——」
將夜醒了,夢境中胸口似被巨石鎮壓的窒息感驟然散去,他大口呼吸著,額間都因慌張滲出細密的汗珠。
「怎麼了?」
他師尊的聲音近在咫尺。
將夜條件反射般緊緊揪著他師尊的手,渾身都在冷顫,他的感知漸漸回歸,感受到一雙手臂圈著他的腰和肩,摟他在懷。
夢境的感受太真實了,將夜還沒緩過神,他師尊不急不緩地輕拍他後背。
等到視線漸漸明晰,入眼的是車廂內不算寬敞的頂棚,上頭懸著一枚極東深海的鮫珠,微弱柔和卻有些冷淡的光照亮不大的車廂。
他疲憊極了,借著光抬眸看著近在咫尺的師尊。
盯著那雙雖冷淡,對他卻是有些柔和的桃花眸看了半天,終於找回一些真實感,重重舒了口氣。
沙啞的嗓音有些委屈:「我做了一個夢……」
「嗯。」他師尊溫柔地又將他的肩往懷裡攬了攬,等他開口。
「我夢見了師尊,我……」
他眉頭一皺,沒繼續說下去,因為夢中的師尊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而且還不認識他了,看著他的眼神比看一個陌生人還要讓他傷心,是那般兇狠絕望,就像他是他的仇人一樣。
讓將夜很難接受,也不忍心再次複述一遍。
「夢見什麼了?」
「沒,沒什麼,忘記了……」
他狡辯,他師尊也沒繼續追問,只是挑起一側的薄毯,替他蓋上,溫柔道:「那再睡會兒吧,天還沒亮。」
那個夢很嚇人,將夜睡不著了,他趴伏在車廂窗邊,掀開帘子看外面漆黑的夜路,偶爾能瞧見不遠處點點燈火的人家。
天邊掛著弦月,沒有盈月時那麼亮,卻足以照亮馬車行駛的長路,外頭傳來神煙驅車的動靜。
他們已經離開神隱峰四五日了,這輛馬車的腳程算快的了,可路程走了才一半不到。
師尊不著急,他告訴將夜自己不能在外暴露他的神魂已經修補完全這件事,還要裝作修為被壓制的樣子,神煙和將夜的修為都不怎麼樣,做不到御風千里,因此才選擇這麼個費勁的法子,無形中拉長了路程。
將夜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他師尊好像有意拉長這段行程似的,一路不緊不慢,頗有一副帶著他遊山玩水的架勢。
將夜盯著那弦月看了會兒,皺起眉有些擔憂地回頭看他師尊。
鮫珠柔和的光鋪陳在他師尊那張昳麗的面容上,長睫微垂,雙目輕闔,從容恬淡,將夜望著望著就真的快要將那夢中猙獰的記憶忘卻了。
他眉頭一擰,還是有些擔憂。
夢中那絞纏在師尊雙臂上的鎖鏈,讓他回想起弱水潭邊,白梅樹上,鎖鏈絞縛,困雀凄鳴……
他知他師尊非人,是那隻翎羽華美的白鳥。
他不畏他,也不覺奇怪,甚至很是喜愛。
只是深深擔憂,憂慮到眉心擠出溝壑,目光悲切又憫情。
雲諫似有所感,掀睫半睜著眼看他:「怎麼了?」
「師尊……」將夜猶豫了會兒,還是道出他的擔憂:「白梅樹的那個……那個鎖鏈,真的已經解除了嗎?」
雲諫怔了會兒,笑著摟過他徒弟的肩,曲指颳了刮將夜的鼻樑:「胡亂擔心什麼?不都說了嗎?你剖神魂給我填補裂縫后,我就都好了,那東西困不住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是嗎……」
可將夜總覺得心底煩躁不安,莫名的憂慮縈繞胸臆間,散不去。
他的憂心和深蹙的眉川被師尊貼過來的唇一點點撫平,濕潤的吻落在他眉頭,眼睫,鼻樑,又輾轉到他唇角,溫柔地淺啄。
將夜有些的赧然,紅著臉低頭推拒:「師尊,別……神煙還在外面。」
「管別人做什麼?」
說著,雲諫雙臂鎖著他,將人抱到膝上,擁吻熱烈,呼吸漸漸濃重。
……
馬車駛出雲緲地界,又沿著極東的方向,就快要出大澤。
而在雲緲山下,翠微苑的樓船中。
柔芷癱軟在地,失去生命體征,但身軀依舊柔軟,彷彿還活著一般,一雙手捧著他半腐的面容,嘆息著沾了點香膏往那腐爛的血肉上塗抹。
「養了這麼久的皮囊,要是毀了就太可惜了。」
纖細的手溫柔地輕撫柔芷的面頰,似捧著什麼珍貴易碎的玉器,小心翼翼地把玩,那手蒼白得像是終年不見日光,虎口上還有一道時隔經年卻不曾痊癒的刀疤。
「用這個身子也就算了,可這幅皮囊……怕是澤兒不會開心。」
柔芷屍身邊又走來一人。
竟是雲緲掌門——簡十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