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陰雨霏霏,在柏文的書房裡,羽裳陷入一種深沉的冥想中。一任細雨飄飛,一任夏風惻惻,這雨霧朦朧的淅瀝聲流瀉在空氣里,敲碎了沉靜的夜。她轉過身來,只見柏文一臉的溫情蜜意,那下唇浮起關切的笑意,靜靜地注視著自己。她揚起那兩排細長翹首的睫毛深深地凝視著柏文,在她柔和的眼波里閃耀著金光碧水。如詩如夢的眼眸里盛滿了無盡的感動與深情,嘴角上泛起一層看似落寞的、失意的笑容。羽裳一時情難自製,立即湊上柏文那熾熱的嘴唇,擠壓著、吮吸著、纏綿著……這種心慌意亂的吻壓迫得使柏文窒息,他感覺她的心跳是那般沉重,那般狂野。隨後,羽裳漸漸地離開了柏文的嘴唇,她睜開了那對碧水盈盈的眸子,盛載了懇切深沉,又帶著股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
「羽裳。」他先開口。
「柏文,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她炙熱地凝視著他。
「你都知道了嗎?」柏文猜想醫生已經向她說了實話。
「這種病還是無力回天,所以你不惜重金用進口葯控制青萍的病痛是嗎?」她的聲音猶如耳語一般,盛載著千絲柔情,萬般恩摯。
柏文沒有說話,他只是淡淡地默認了,一切的一切,已然不能再用感激二字了。羽裳此刻被那滾撼動的浪潮包裹得無以復加,彷彿天地萬物頃刻混沌成一片,一時之間無法思想,無法分析。在一片朦朧的「雨霧」里,忽然飄過一抹清晰的意識,她字字清脆地說道:「我愛你!」
他的眼睛游移了一瞬,低低地、眩惑地問:?「如果——如果沒有青萍,沒有我所付出的一切,你還會愛我嗎?」
羽裳眼裡蓄滿了淚,頃刻撲簌滾落,她輕輕囈語:「會!我愛你!一直都深愛著你!」
他被她這樣的熱情燃燒著,起伏著,心醉神馳,再難遏止,一把抱起她,吻住了她,濃情如酒,醉意盎然。
「羽裳,什麼時候帶青萍去見你母親和外婆呢?」他緊緊摟住她的腰際,面頰倚在她那飄拂著細發的鬢邊,那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
她緩緩移開柏文的身子,背向著他,迷惘地、無奈地說:「這也是我最怕的問題,好幾次青萍都問這樣的話,我總是囁囁嚅嚅的,藉機推脫掉了。我何嘗不想?可是按照青萍現在的處境,我怎麼忍心讓她去見母親?母親得知後會痛不欲生的。與其這樣,她還不如不知道的好,讓我這個做姐姐的,來陪伴她的餘生吧,母親所虧欠她的,我來還!」
「可是,你不知道青萍有多麼想見你母親,你讓她們團聚,共享天倫之樂不是更好嗎?青萍的確時日不多了,即便到了生命的一刻,有至親圍繞,我想,她也能走得安心些。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你母親,但是以你母親的承受能力也許超乎你的想象啊!」
「不,不能見,就是不能見!我知道我這樣很對不起青萍,對她實在太不公平,可是我完全是為了母親所考慮,事情就是無法兩全。」
「那你一直信誓旦旦地要找妹妹,你如何向你母親交代?難道告訴她,這個妹妹永遠也無法找到嗎?其實她真正存在過,你也一輩子都不預備向你母親坦白嗎?羽裳,我知道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可是你不得不承認,這的的確確是個永久的『欺騙』啊?如果我是你,我會帶青萍去見母親,如果我是你母親,我會坦然承受一切的一切。」柏文的聲音是急促的、激越的。
此時,羽裳在這種念想中沉淪、掙扎、徘徊……半響,她才開口:「我只是怕母親知道後會傷心欲絕的。」她的聲音艱澀而顫慄。
「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羽裳,你看青萍天天嚷著要見母親,你為什麼就不能滿足一下她呢?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羽裳,你真的忍心嗎?」
她那一對眸子浸之水霧中了,回過頭來,低低地囈語:「我寧可讓青萍恨我,都不願意再次看到母親沉痛悲絕。」
「你一再考慮你母親的感受,為什麼你卻不憐憫青萍垂死的處境呢?」柏文的語氣更加激動急促了。
羽裳望向他,此刻一如初次的彭柏文,他那股「骨高氣傲」的一面又湧現了出來。她泫然欲涕了,滯重地凝望著柏文。
「你怪我?你凶我?」她的聲音生硬而僵澀。
「我不是凶你羽裳,我只是覺得你太無視青萍的感覺,連這個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能讓她滿足,你好自私!你這樣『欺騙』你的母親,根本就是愚孝!」他字字鏗鏘,面容鄭重。
「愚孝?你說我愚孝?如果青萍不是絕症晚期,我一定義無反顧帶她與母親團聚,可事實就是如此地殘忍。也許你覺得我專橫固執,可是我有我的苦衷,請你諒解,我母親她朝思暮想的等待,換來的卻是喪子之痛!人沒有希望,自然也就不會失望。既然——既然你覺得我如此自私,如此自欺欺人,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她的聲音彷彿從一個冷冷的冰窖中傳來。
柏文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盯著她,盯著她,眉宇呈現的只是一片焦灼與失望。
「我是因為愛你才跟你在一起的,也不會因為你的『自私』而就此放棄愛你。羽裳,為什麼你的天平如此偏向你母親呢?青萍也同樣是你的親生妹妹啊。兩個都是你至親的人,你這樣做是同時在『摧毀』她們兩個啊?」
羽裳又生冷地、沉肅地開口:「什麼叫摧毀?我不贊同你的看法,她們是我的母親和妹妹,我會為我的決定承擔一切。謝謝你對青萍的照顧,謝謝你對她費用的支出,我明天就帶她出院,轉到另一家醫院再去治療。從此以後,你都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青萍,她是我的妹妹,不是你的妹妹!」
柏文見此氣氛劍拔弩張,空氣里充塞著一片沉寂與僵硬。她的意思是分手?那兩個字並沒有從她嘴裡說出來,這是在一起以來,第一次,第一次因事爭執而吵得面紅耳赤。
柏文沉穩地道:「你剛才還說你愛我,我們要長相廝守。你是成年人,請你做事有頭腦一些,你這是又是何必呢?你跟我生氣,犯不著拿青萍的身體開玩笑,她現在好不容易養成了這樣好的狀態,你又——如果萬一……」
「萬一什麼,大夫都宣判青萍『死刑』了。」羽裳的聲音清冽遞進。
「所以你依然固守自己的觀念嗎?你是女子師範的高材生,應該走在時代的最前端。我認識的羽裳是善良、智慧的,可是你一直在逃避問題,你根本不敢面對現實!」
柏文深深的責備嵌入了羽裳的靈魂深處,她幾乎感到無地自容,掩面跑了出去,不願站在這裡再受柏文的「譴責」……
任憑曉月初墜,任憑雨絲瀝瀝,羽裳奔跑在蟄伏蕭索的雨夜中,她絲緞般的長發被雨水浸濕了,白皙的臉頰上掛滿了斷線的雨珠。她回首而望,街道上冷冷清清,杳無人影。柏文,柏文,他沒有追上來,一股愴然的情緒瞬時湧上了心頭,淚水溢了出來,糅合了雨色。她踉踉蹌蹌地跑回了家裡,用干毛巾擦拭著雨水,她望著牆上的時鐘,已經是凌晨了。這時,徐氏從房間走了出來,她精神抖擻,在她的眉間眼底絲毫找不出已經睡過的痕迹。原來,母親遲遲不肯安寢,只是為了默默地等待自己回來。徐氏見她淚眼狼藉,那濃密濕透的頭髮披瀉在聳動的肩頭上,心疼地問道:
「羽裳,你怎麼回事啊?你怎麼弄得這麼狼狽?你淋雨了嗎?柏文呢?他怎麼沒送你回來?」
羽裳即刻撲到了母親的懷裡,低低地嗚咽著。「怎麼了?他欺負你了嗎?」徐氏關切地問。
羽裳搖搖頭,語不成聲地說:「媽——我們——我們吵架了。」
「噓,聲音小一點,你外婆身體不好,好不容易睡下,別吵醒她。吵架?因為什麼?」
「我……」羽裳的腦子掠過一片清晰的意識,哦,不,不能告訴母親是因為青萍。
徐氏見羽裳神思游移不定,她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唇,道:「你們吵架了,所以他就不管你?讓你一個人從他們家跑回來?明知道在下雨,他居然放任你在風雨里不聞不問?天哪,他是真愛你嗎?羽裳,他就是個豪門公子紈絝子弟,不會遷就女人的。這些人家世顯赫,榮華富貴集於一身,從小沒吃過苦頭,早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哪裡會懂謙讓與屈服?不過這樣也好,你們還是儘早分手,以後都別再見他了。」
不!母親不明白整個事情,她只是自抒己見罷了。自始至終,她眼裡的彭柏文永遠是個紈絝子弟。分手?羽裳揚起頭,她擦拭了臉上的淚漬,她那顆炙熱的心臟猛裂地躁動著。柏文,柏文,她那麼愛他!他的話固然直接,但也不無道理。細細酌思,站在青萍的立場,自己的確是自私了一些,可是,在自己奪門而去的那一剎那,他為什麼沒有追出來呢?為什麼?難道自己說的話過於絕情,他徹底失望了?他不再愛自己了嗎?不!羽裳在床上輾轉反側,明天去接青萍出院,可是又將青萍安頓在哪裡呢?
次日清晨,她為青萍辦著出院手續,這時一隻遒勁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她,她本能驚顫了一陣。是柏文!是柏文!他那對英氣逼人的眼眸直直地望著自己,盛滿了醇酒般的溫柔。
「羽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羽裳低而清晰地問,語調里充滿了淡淡的祈恕。
等不及柏文回答,他猛地將她帶進了舒適的臂彎里,暖意融融地在她耳畔低語:「對不起羽裳,我昨晚沒有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氣得你奪門而去。」
「你不是說我自私嗎?」羽裳微微似地低語。
「為什麼要因為青萍的事影響到我們的愛情呢?這件事我們的立場看法不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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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了分歧。我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千不該萬不該讓你一個女孩子家三更半夜一個人跑出去。」他的語調誠摯而溫柔。
「我昨晚想了一夜,你罵我的話都是對的,我好怕失去你,我生怕你不再理我了。」她的聲音如涓涓的流水,幽柔而摯情。
「羽裳,我愛你!怎麼捨得不理你?」
「我還是不知道如何處理青萍的事。」
「你的言論又繞回起點了,在青萍有生之日你不帶她見母親,難道要等她化為塵土之時,你母親只能隔對著一抔墳壘,以這樣的方式才能見青萍嗎?」
此刻,羽裳被柏文這番話深深地震懾住了,她怔怔地望著他,頓然心裡的困惑與糾結就此瓦解了,在那對和煦溫靜的眼神里,徹底地淪陷了。
中午,華山醫院的圍牆外,苔清草潤,落花遍地,冉冉朝陽斜滲進了窗帘,充塞在青萍那一片綻放著五彩的臉龐上,羽裳對映著她那如泣如訴的眼眸,羽裳故掩心中的哀切,始終不忍對她和盤托出實情,不願意打破她那求生的意志與希望。
「你的病情已經完全控制住了,不過藥物還是不能停。」她壓抑地、燒灼般地說。
「好了就好了,還吃什麼葯嘛?姐姐,快點帶我去見母親和外婆啊。」那軟軟的聲音夾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眼底閃爍著希冀與渴求的光彩。
羽裳茫然無措,雖然柏文的勸慰深深地動搖了自己的意志,可她還想給自己一個禮拜的時間攻克一下自己的心理堡壘,利用一個禮拜過濾心裡那份固執的堅守,然後再帶著青萍去見母親。柏文事後告訴青萍,原本打算將她安頓在枕流公寓,由於自己母親迫切讓她來到彭家靜養,儘管羽裳與青萍百般推辭,最終還是被彭太太虔誠的熱情所折服。青萍由衷地羨慕羽裳出落得柔美水靈,受過高等教育,還有一個如此疼愛她的男朋友,最最可貴的是,連一身貴氣的「准婆婆」都絲毫沒有富人的講究,更是愛屋及烏。她攬鏡自照,秀髮如雲,一對蒙蒙的如薄霧般的眼眸,膚色光澤紅潤,與之前的自己簡直判若兩人,她陷進了那份無盡的喜悅里……很快,青萍便入住了彭家。
碧瑩將那一碗甜津津的銀耳蓮子羹端進若柳的房門來,叫道:「大少奶奶。」
「是不是汪太太打電話過來又約我打牌?」她定定地坐在梳妝台前,打理著頭髮。
「哦,不是,大少奶奶,碧瑩要跟您說,太太吩咐了,叫我從明天開始調到青萍小姐那兒,從明兒開始,我就不能服侍大少奶奶了。」她低聲喃語道。
若柳一聽,那雙瞳孔煥發得陰鷙了,盛滿了憤懣和暴戾。她猛地起身,她的臉上像是盤踞著一條毒蛇,她的心絞痛絞緊了,恨不得將眼前這個無辜的丫鬟一併吞噬掉。她步步逼近,將這個柔弱的小姑娘嚇得慄慄危懼,終於她開口,她爆發了!
「連你也要背叛我?連你也嫌棄我?你是我的貼身丫鬟,自我嫁入彭家三年來,都是你一直在伺候我。現在你那個未來『二少奶奶』的妹妹進府療養,你要趕忙去伺候她是不是?你也知道我失寵受冷落,無子無地位,在家裡連個下人都不如,所以你嫌棄我?」她橫眉怒視,碧瑩嚇得驚顫愕然,冷汗涔涔,急忙跪在地,眼淚撲簌滾落。顫微微解釋道:
「大少奶奶,我也不想的,是太太命令的,我只是一個丫鬟,太太的話我還敢不聽嗎?」
若柳心想自己如此討好婆婆,她卻還要以這樣的方式再度給下馬威?彭家的丫鬟雖說不多,就是要伺候一個外人,隨便哪個丫鬟不可以?為什麼要奪走自己的貼身丫鬟?三年來,衣食冷暖,茶茶水水,不都是碧瑩伺候照看的嗎?可恨!這個虛偽、冷漠、無情的死老太婆!
士申一直在六安擴張茶園的事情,彭太太不耐寂寞索性也隨著丈夫一起去了。轉眼青萍在彭家已經入住了一個禮拜,家裡也就剩下了若柳與青萍和一群下人們。她來到那偌大的露天花園裡,望著溪水潺潺,碧樹綠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那舒適的涼風穿過樹梢,湧出如歌如泣般的詩句,簌簌瑟瑟,空氣里飄蕩著熏人慾醉的氣息。她凝視著絢麗的彩霞鑲嵌在那片湛藍的蒼穹里,撐開雙手肆意地感受天際的美麗,整個身心像是沐浴在一種嶄新的的夢境里。這段時間錦衣玉食的生活,讓她感到幸福安定,可一想到自己在這雕樑畫棟的大戶人家度日,無盡的愜意與享受,而遠在鄉下的養父母和弟妹們,卻是貧病交集,一天吃不飽睡不穩,屋頂還漏著雨。不知道養母的腰痛好些了沒有?提起親生母親,姐姐總是一再地推脫,這到底是為什麼?她沉浸在自我凝想的世界里……無論如何,在此期間,姐姐對自已呵護備至,已經彌補了往日的遺憾,自己還有什麼好奢求的呢?她不再「為難」她了,只想此刻回到鄉下去,與養父母和弟妹共度一生。但姐姐這份親情交織的恩情,自己卻無從為報。這時,若柳出來了,她穿著一件滾藍邊上面嵌著金鳳凰的短袖旗袍,嘴裡磕著瓜子,睥睨著青萍那張漾著紅暈的面龐。
「唉,這羽裳的命也真好,還沒過門呢,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大搖大擺地住進彭家,看來是要一輩子賴上我們家了。」?若柳的語調中充塞著一片挑釁、嫉妒。
青萍心想這個討厭的女人,自己失寵,總是這樣一副嘴臉,入住一個禮拜以來,這樣的話語,不知道聽到多少遍了。她那倔強與驕傲的本能再也無法被壓制,索性強硬的態度,驀然冷笑道:「這大富人家的府邸我還真住不習慣。」
「喲,既然住不習慣,還不走?」
「不要你趕,我自己會走!」她洒脫地說。
「沒有進口葯,你能活到現在?」若柳囂張跋扈地道。
青萍心口猛然觸動,困惑地、迷茫地問道:「什麼進口葯?」
「醫生沒有跟你說,你還有多久的時間嗎?進口葯有多貴你知不知道?我們彭家的錢又不是從天上掉的,這個事情只有我公公婆婆暫且不知道,如果他們要是知道了的話,你覺得他們會長期無條件的為你提供藥物嗎?」
青萍眼睛里隱存著驚懼與忍耐,怪不得姐姐和柏文哥總是叮囑自己,不要忘記吃藥,她隨即立刻緩和著臉上的神情,不願意在她面前表現出謙卑的一面,她故作沉穩,鎮靜地說道:「既然如此,連你都知道?為什麼伯父伯母不知曉呢?」
「這個嘛,是我那天在醫院不小心聽到了柏文和柯大夫的談話,你想柏文怎麼可能把事情告訴母親呢?你還真是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沒有幾個月可活了,你姐姐當然不會跟你說實話了,到現在還不肯帶你去見親生母親,說穿了就是嫌棄你!」
青萍瞪大著眼睛,眼裡燃燒起一層悲憤的、痛楚的火焰,頃刻臉色蒼白,嘴唇微顫,小小的身子抖動得像寒風中的落葉。她咬咬牙,用惱怒的、不信任的、完全不平穩的聲音嚷著:「你胡說!我姐姐才不會嫌棄我!」
「她要是不嫌棄你,為什麼不趁你現在能說能動去見親生母親?難道非要等到你病死床上的那一天才肯帶你去相見嗎?」
青萍艱澀地喘息,被眼前這個女人的惡語深深地刺痛了,彷彿撕裂了她的心,更進一步撕碎了她求生存活的意志與決心。
「要走就趕緊,可別死在我們彭家,晦氣!」
這些惡毒的話語,若柳像是把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掙扎一併沖泄在了青萍的身上。惱怒、嫉妒、抑鬱、喪失理智……早已經將她完完全全地淹沒了。她像一隻利牙利齒的母豹,受到猛烈的狙擊,一切對她有威脅的東西,她均一網打盡。
下午,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里,雷聲隱隱地響著。不久細絲開始飄飄洒洒,隨後已然成了瓢潑大雨,一連串一連串的雨珠猛烈地拍落在地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重重的漣漪。雨,好大,好密,好模糊,彷彿使人看不清前行的路線。由於羽裳準備第二天帶著青萍去相見母親,故隨著柏文來到彭公館。車上沒有雨傘,他倆下車之際,被雨水打個半濕了,一身濕漉漉的,若柳坐在客廳里,一身閑適,她翻看著雜誌,嘴裡吃著葡萄。
「大少奶奶,看見青萍了嗎?」羽裳禮性地問。
若柳揚起臉,憤懣地凝視她,帶著深深的不滿,就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的『妹妹』,才支走了自己的貼身丫鬟。她壓抑著心底那份升騰的怨氣,尖銳地說:「金小姐,我又不是丫鬟,又沒有成天跟著你妹妹屁股後面轉,我怎麼知道?我是少奶奶,不是丫鬟,你可搞清楚了。」說完她又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回鄉下去了!」
柏文與羽裳驚愕道:「什麼?」
「她死活要吵著回去,我攔也攔不住啊。」
「什麼?不可能!她不會不告而別的。」
「大嫂,她走了有多長時間了?就算她要走,你怎麼也不勸著點?她怎麼走的?她帶傘了嗎?雨這麼大,車子發動得慢,她幾個小時也到不了鄉下。」??柏文急促地問道。
若柳見此陣勢不妙,柏文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她也不想硬碰硬,隨意敷衍了幾句,道:?「她中午就走了,現在應該已經到鄉下了。」
羽裳心裡反覆地低語,難道青萍真的過於思念養父母?青萍,青萍,明天就帶你去見母親了,為什麼你卻連一刻也不願意等?青萍,青萍!羽裳不便與若柳爭什麼,畢竟她也只是個寂寞、孤獨而心力交疲的婦人。柏文和羽裳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前往鄉下找尋青萍,時間一刻刻地在流逝,蒙蒙的大雨卻絲毫未見細小與消停,因為天氣的緣故,青萍長達五個小時才抵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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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在途經山路的時候,客車輪胎早已打滑,已被黑泥殘濘重重地包裹住了,逐漸深陷在了溝坑裡。司機寸步難行,疏散乘客下車,眾多乘客推置後車跳出溝坑。眾人使出渾身解數,洪荒之力,二十來個人任憑風雨無情地拍打,齊心協力終於將車推上平地。乘客們皆被無情的大雨蹂躪著,像是洗了個冷水污泥澡。青萍她突感身上異常的冰冷,她驀然地震動,感覺身子像是沉浸了幾千米的冰川,那樣冷徹骨!那樣動彈不得!她在瓢潑大雨中簌簌發抖,此刻,那髮際上的雨水彷彿頓時已經結成了霜。她越發抖得厲害,那雙眼眸已被塵封得睜不開,嘴唇蒼白得發紫,那強烈求生的意志,內心炙熱的火苗已經支撐不住冷風暴雨的侵蝕。好冷!好冷!那徹骨的陰冷奔竄在身體的每個毛孔里,流轉在身體的每根血液里,已經快把整個身體重重地腐蝕掉了。她的眼淚涌了出來,迸流在整張臉頰上,狂風驟雨重重覆蓋了她的面頰,此時的她,無法呼吸、無法意識,她的腦子裡一片混沌,一片冰冷,她迅速地墜落在地,暈倒在污水泥濘里。混亂之際,乘客們紛紛上車,朦朧的雨霧裡,他們好像並沒有發現一個人已倒在泥濘里。隨後,那客車緩緩而去,剩下的,只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山間小路,天昏地暗、電閃雷鳴、大雨紛飛,而青萍卻停留在了這裡,任憑天公無情地擺布。這一切,好像所有人都摒棄了她——漸漸地,漸漸地,她早已沒有了意識,沒有了呼吸,沒有了心跳,沒有了任何的生命體征。那包里的幾副進口西藥,也深陷在了泥濘里……
距離青萍去世,整整一個月了。在出事的第二天,羽裳因為外婆肺病加重留守家裡照顧,讓柏文一個人去了鄉下,發現青萍並沒有回到家。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柏文與竇氏夫婦遍地尋呼青萍的蹤影,直到天亮。地面的雨水泥漿慢慢地乾澀,而後,在一條蜿蜒坎坷的路邊,他們發現了一具冰冷枯槁的屍體,青萍就這樣倒在了雨泊中,狂風驟雨吞噬了她整個靈魂。黎明悄悄地到來,羽裳與柏文一起去鄉下給青萍上墳,在一片凄凄覓覓的山坡上,荒煙蔓草、四野寂寂,朝陽冷冷清清地照映在這一座孤墳之上,天地之含悲,有著無盡的哀切與凄涼……羽裳跪在墳前,眼裡盛滿了滾滾的熱淚,她懺悔!她懊惱!她悔恨!團聚不過短短的一個多月,就這樣天人永隔了。早知道如此,就該第一時間讓她和母親見上一面,這樣,青萍也不會背著遺憾永遠地離開人世。為什麼自己如此地偏守與固執?非要給自己一個禮拜的時間「過濾」心結,原本離等與母親團圓的日子,只有一天!只有一天!她居然都等不及。羽裳無法直面這樣冷酷的自己,太自私了!太殘忍了!最初擔心她會被病症折磨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青萍會葬身在一場風雨里。
柏文佇立一旁,泉水般的淚浪已經封鎖了羽裳的視線,讓她盡情地哭吧!天有不測風雲,誰都知道,終會有這一天。
柏文示意給青萍遷墳至上海,羽裳揚起一對淚霧濛濛的眼眸,低低地說道:「不,柏文,我們不能這樣自私,我想青萍最大的願望還是與竇老伯夫婦團聚吧。她心裡最最牽挂的還是他們幾個,況且,這座墳壘與山下的竇家遙遙相望,她時時刻刻都可以記掛著山下那個和睦溫馨的大家庭。就讓她在這裡吧。」
她回過頭來,那凄苦的眼眸,那無言的哀戚,怔怔地望著石碑上的幾個字,「愛女竇青萍之墓」。在這綿延不斷的山峰與荒冢間,青萍彷彿顯得那麼渺小,顯得那麼凄涼……
青萍的事迹從此告一段落,是到了真正面對真相的時候了,羽裳鼓起勇氣,預備向母親「負荊請罪」。八月的上海,每一條街上都蒸發著伏天的酷暑,走到金宅的門口,她面容猶如鉛般凝重,柏文見她一副怔怔且又無可奈何的神情,那兩道玉眉緊緊相鎖,他輕撫著羽裳的肩膀,說道:
「好了,我們改天再告知你母親事實好嗎?」
「不,柏文,我要面對現實,我不能再逃避了。」她意志堅決地說,顫慄的聲音里,難以掩飾內心那份焦灼與憂慮。
走進屋內,羽裳望向那掛在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著,聲音是沉重的、細碎的,帶著股壓迫性的力量,催促著黃昏的流逝。徐氏只見羽裳神色悵惘,凄切哀然,本能地問道:「怎麼了羽裳?發生什麼事情了?」
炎熱的屋子裡,羽裳忽感湧起一陣冷氣,她沉思不語,柏文大氣不敢出,更不敢輕易透露一個字。沉默在中間瀰漫,那是令人窒息而滯重的。羽裳的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她極力緊緊拽住了她右腿上的絲裙一側,緊緊地,緊緊地拽住,然後艱澀地、低低地說:?「媽,我要告訴一個事實,雲裳——她已經死了。」
此刻,徐氏的的思想停頓,意識消逝,精神迷亂,剩下的只是愕然和一片天旋地轉。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羽裳,此刻,一股冰冷的海潮將她吞噬了,眼裡漾滿了淚水,兩隻眼睛像兩泓黝暗的深潭,這是她多年來預料的最嚴重的結果,沒想到,居然得以坐實了。此刻,她內心被灼燒得翻雲覆涌,肝膽俱裂。見此,羽裳驀然地震動了一下,沒有辦法,只能咬牙堅定地說下去,此刻,那攥在旗袍的手,攥得更緊更緊了。
「其實,我在一個多月前就找到她了,她從小被一對農民夫婦收養,可是她卻患了不治之症。我和柏文幫她逐漸調養好了身體,原本以為她會有活的希望。可是老天就是這麼無情,在一場暴風驟雨里,掠奪了她年輕的生命。媽,不是我不願意帶她來見你,只是她的生命短期有限,我怕你承受不了喪子之痛!媽,我知道我錯了!我好後悔……早知道……早知道是今天這樣的局面,說什麼應該和你見上一面。媽……你原諒我好不好!」她的聲音被一陣更咽所淹沒了。
徐氏震動著,她全身燃起一陣燒灼般的痛楚,燙傷了她的每一寸皮膚,灼傷了她的五臟六腑。淚,迷離了視線,在內心的深處,有著無窮無盡的痛!她隱忍之久,終於戰慄著!抽噎著!她頃刻之間崩潰了,完完全全地崩潰了!一層又一層翻攪熱滾的血淚紛紛墜落,把一切都遮蓋了!把一切都淹沒了!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已全然不能再所抵抗,即刻用手蒙住了臉,開始凄凄然然、悲悲切切地啜泣起來,這多年來的痛苦、掙扎、等候、盼望……到了此刻,全化成了兩股淚泉,一瀉而不可止!
「不!我的雲裳!」徐氏凄厲的慘叫從痙攣的胸腔滲出,那是一種非人的哭嚎,一種焚燒欲裂的哀鳴。
「媽。」
「啪」的一聲,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快速地從羽裳臉上晃過,她那白皙的面頰上留下了幾條明顯的手指印,紅腫地凸了起來。
徐氏揚起頭,心薄裘寒,淚眼凝霜,瞳孔裡布滿著紅血絲,絲絲猙獰與森冷。透過水霧的般淚影,羽裳的身影像是沉浸在了一個水潭裡,朦朧而模糊。這是徐氏第一次,第一次錯愕地凝視著她,本來可以見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最後一面,羽裳卻一手將希望破滅了。為什麼?為什麼?與其終究承受事實的悲痛,為什麼當初不讓自己母女相認?一想到終生的等待,卻寸寸化為塵土。
「你給我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的雲裳,我可憐的雲裳!我盼了她這麼多年,日思夜想,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她凄厲地呼號著,喊出刻骨的銘思和無可抑制的悲愴。
柏文怔住了,她看著羽裳委屈地、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他憐愛地捧住了她那冰冷創傷的小臉。有種心痛似的震動注入他的血管,絞緊了他的心臟,羽裳垂頭不語,淚水靜靜地滑落,柏文眼光調向徐氏,鎮靜地說:
「伯母,我知道你很氣憤羽裳對雲裳整個事件的自作主張,也許你會問為什麼突然將雲裳的逝去的事實告訴你?其實我們可以選擇不用說的,其實我們可以選擇瞞您一輩子的。但,我們還是告訴您真話,不管怎樣,羽裳的出發點都是善意的,她是深愛你的!她瞻前顧後,怕的就是這一天。雲裳暴死風雨里,這是意外的突發事故,可是在這之前,她血癌晚期,命不久矣,我想您有權知道她確實存在過,羽裳已經彌補了這麼多年對她的虧欠。我知道對不起您,可是羽裳已經知道自己的過錯了。如果時間能倒流,她早知道您寧願承受喪子之痛,也要獲得與她最終的團聚,說什麼也會讓你們相認的。當時本來決定一個禮拜后就帶雲裳來見您的,可是沒想到……因為雲裳的事情,我跟羽裳還起了爭執,那天晚上她氣急敗壞地奔走在風雨里。羽裳這麼多年得到您的養育,得到您的栽培,您把最好的愛都給了她,她已經很知足了,她甚至於願意以自己健康的體魄去換取雲裳病態枯槁的身體。伯母,我知道這對您來說太殘忍殘忍了!雲裳已逝,可是她並沒有遭受到病魔慘痛的折磨,您眼下也只有羽裳這一個女兒了,她還要對你盡完畢生的孝道。伯母,請你能諒解她當日的苦衷,如果不是愛您,如果不是怕您悲痛欲絕,她有什麼好可顧忌的?這一切一切的顧慮,都是因為愛!」
「媽,請你原諒我!」羽裳低沉地說。
徐氏靜哀著,她緩緩坐下太師椅,緊緊地抓住扶手,那隻枯瘦如柴的手背,血管一條條深凸了起來。在她模糊的意識里,她驟然回想到那天深夜羽裳跑回家向自己哭訴的情形,原來都是因為雲裳的事與柏文有了分歧,自己還口口聲聲定義柏文是紈絝子弟,原來自己是錯怪他了。
「你倆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她的聲音更嘶啞、更沉痛,她掙扎著,顫慄著。
「媽。」
「伯母。」
她蕭索著闔上雙眼,示意她二人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