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陽光明朗而清煦,廣漠無垠的蒼穹藍得澄清,藍得透明,一層層薄雲飄浮著,如絲如絮。噴水池的細流在朝陽下閃爍著絢麗的光華,像一顆顆七彩透明的珍珠。那座白色的玉石雕像被渲染得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羽裳與柏文眩惑地凝視著那遍布金光的天際,花香繞鼻,使他們不得不沉迷於這濃蔭遍布的露天花園裡。陽光從花葉的縫隙中篩落,那樹木濃蔭,那山石花草……柏文心裡想著,如果能與羽裳這樣水畔相攜、雙肩並影徜徉於五彩繽紛的花海,那該多好!忽然,她看見了彭家的那棟花園洋樓,這座房子像座水晶的雕刻品,一排古羅馬式的圓形石柱,門口前有好幾級台階,在外面就可看見那金亮堂皇的裝飾。幾個下人看見二少爺和這位小姐,齊恭敬有禮地問著好。羽裳走進了洋樓的正客廳門口,只見上頂垂掛著一串串華麗璀璨的水晶鑽吊燈,一扇扇寶藍色的落地玻璃窗,大廳中間是一層寬大的樓梯,上面鋪著大紅地毯,直至垂面而下。整個裝置是一幅大金色調,右側的次客廳的牆壁上掛滿了彩色油畫,畫著天使、聖母、愛神拿著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物,密密布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著拼花五彩小方磚,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柏文的父親很是喜歡附庸高雅的裝置,高几上、條几上、茶几上,到處擺著古董瓷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錢的東西。可是,羽裳並未被這豪華奢侈景象所吸引,也不為之所動容,她只是淡然地環視著眼前的一切。這時,彭太太緩緩下樓來,看見了柏文旁邊站著的這個女子,她的心裡驟然掠過一陣激蕩。
「媽,這是羽裳。」柏文道。
她看著眼前高貴華麗的太太,清脆柔亮地叫了聲:「伯母好。」
彭太太沖她笑了笑,一時間怔住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清爽怡人的女孩子。她身著一件紫色碎花點格子長裙,身材裊娜,舉步輕盈,像一朵空谷中的幽蘭。有著三分瑟縮,有七分嬌怯,更有十二分的雅緻,出落得聘婷婀娜。羽裳索性將手上那份薄利遞給了彭太太,她一臉的喜悅說道:「你看你真是太客氣了,快坐吧。」
「謝謝伯母。」她的背脊挺直,緩摸著裙子,端莊地坐下。
這時若柳巧笑倩兮地走了過來。
「哦,這是我大嫂。」柏文介紹著。
羽裳抬起頭來,與若柳的眼光交匯了,見她身著一件藍紫色絲綢旗袍,一頭緊緻的波浪紋髮髻,一對姣美的眼睛,雙頰如酡。大嫂?哦,那天在百樂門摟著舞女的是柏文的大哥,想不到家中還有這樣一位太太。
「最近咱們家新研製了一種茶,金小姐嘗嘗看。」彭太太熱情地招呼著。
翠紅遞上了一杯茶,飄來一陣清雅馥郁的香味。她接過茶杯,輕輕地啜了一口,好香、好舒暢。這口茶帶著一股清冽的香甜,直沁肺腑。
「怎麼樣?羽裳。」柏文問。
「甘香無比,好茶呀!謝謝伯母。」
「金小姐,今年芳齡幾許?」彭太太淺吟低笑道。
「快二十二了。」
「你家住在哪裡?父母是做什麼的?」她索性開門見山地問。
羽裳不禁抬頭直視著彭太太,帶著一片難解的疑問,她遲疑了片刻,低低地道:
「伯母,我家住在霞飛路,我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我母親一直是個裁縫。」
「哦,這樣啊。」接著她又問:「家裡還有什麼人沒有?」
羽裳唇邊泛起一絲和煦的笑意,她娓娓地說:「伯母,我家中還有一個年邁的外婆,還有……」說到這裡,她中斷了言語,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黯淡之色,眉宇之間迅速湧上一片愁思。
「還有誰?」
「媽,羽裳家裡除了母親之外,只有一個外婆,我見過的。」柏文插口道。
「不……」她那壓抑的、燒灼似的低語。
羽裳的喉嚨像是梗著一個硬塊,她咽了咽口水,艱澀地道:「我——我——還有個妹妹,五歲時走失了,到現在還沒有消息,我母親長年活在無盡的懊悔與自責中。」
「什麼?你還有個走失的妹妹?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柏文一副片驚詫、迷惘之色。
羽裳的眼神黝黑而清涼,帶著一絲絲凄楚,她半咬著紅唇,低頭不語。
彭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氣,心疼地說道:「好在,你母親還有你這樣一個女兒,柏文這個年紀倒也是不小了,該成家了。你看,他單單相中於你,你身上一定有許多吸引他的地方,我相信我兒子的眼光不會錯。」
羽裳心裡掠過一陣欣喜與震動,難道柏文的母親真的沒有門第觀念?她真的不嫌棄自己出身平微,難配柏文嗎?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彭太太,這時,敏嵐回來了,她平靜地環顧著客廳里的每一個人,忽然汪聚著一片執拗的、怪異的眼光向羽裳投射了過來。羽裳見這個儒雅甜靜的小青年,就是那個當日在詩社滔滔不絕的彭敏嵐,那一舉步,全抖落著青春的氣息。此刻,她忽略掉了敏嵐那盛氣凌人的架勢,意外地、熱情地叫道:
「彭小姐,你好,當日我們在詩社裡見過,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
敏嵐的眼光越加寒酷、銳利了,她用著冷冷的、漠然的語調說:「上我們家幹什麼?梓君臨走前沒告訴你吧?她是不想告訴你,你在她的心裡早已經有了裂痕。難道你現在還相信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嗎?你還真夠行的,居然把梓君逼到了德國!」
此刻羽裳被敏嵐的這番話驚悸了片刻。
彭太太臉色一變,斥責道:「敏嵐,你在說些什麼?越來越沒規矩了!來者是客。」
「敏嵐,太過分了,我要你向羽裳道歉!」柏文的聲音肅然,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心中沸騰的怒火。
敏嵐仍舊面不改色,振振有詞地介面:「二哥,你沒有忘記程梓君吧?虧她以前還是梓君最好的朋友,她居然橫刀奪愛,弄得梓君遠渡重洋,我為梓君有這樣的朋友,感到深切的悲哀。這個女人居然還有臉上我們家裡來?」
「啪」的一聲,清脆而響亮的耳光從敏嵐的臉上刮過,她痛楚地呻吟了一聲。一時間,柏文、羽裳、若柳都被震懾住了。
「沒教養的丫頭!」彭太太勃然大怒。
敏嵐的眸子里逐漸蓄滿了淚,她揚起一副無助、詫異的神情,輕輕用手暗撫著自己火燙的面頰,眼睛里燃燒著兩簇火焰,一股熱力直直逼視著彭太太。她委屈地、沉痛地說:
「你憑什麼打我?你又不是我親媽!」
「家裡有客人來,你卻一點不懂得禮數?你二哥愛跟誰在一起,干你什麼事情?這個家裡還需要你這個二房生的丫頭來指使嗎?」
二房?敏嵐的心深深地被震痛了,她臉上是森冷的、是怒氣衝天的。好久以來積壓在她胸中的懷疑、憤懣與不滿,都在這一剎那間爆發了。她揚起臉來,大膽地譴責著彭太太。
「二房?我母親是戲子,是二房,所以你看不上她,你看不上我這個二房生的。我母親活著的時候,你是怎麼對她的?要不是因為你,我母親可能都不會離世。」
彭太太渾身掠過一陣寒顫,鼻子里氣息咻咻,她萬萬沒想到,敏嵐會如此頂撞自己,她咬牙切齒道:「你竟敢這麼指責我?太不像話了!你媽是病死的,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太目無尊長了,我要叫你爸收拾你這個丫頭!」
屋子裡劍拔弩張的氣氛,充塞著一片濃濃的戰火味……
落日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艷絢麗的紅色轉為暗紫,黑暗在慢慢地、靜靜地散布開來。那輪悄悄爬上梢頭的明月散發出白霧蒙蒙的光亮,細碎的小葉子合成一片片雲狀,篩落了風,也篩落了夜。枝頭,露珠無聲無息地滴落,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一片笑語喧嘩。柏文和羽裳坐在黃包車上,她目光遊離,沉靜寡歡,一句話也不說。孤寂和失意混合了夜色,空氣中彷彿充塞了一種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這種沉靜是惱人的,這種沉靜有著風雨將至的氣息。柏文為今天敏嵐的事情心裡激起一陣滯重的愧疚,沒想到,初次將羽裳帶到家裡,卻遭到了妹妹這樣的侮蔑,此刻的羽裳是那般無助與失意。
柏文急忙圈緊了她的臂膀,在她耳畔輾轉輕呼:「羽裳,不要往心裡去好嗎?敏嵐她不懂事。」
她眼裡盛滿了沉重、歉疚之色,低聲輕語道:「柏文,她說的沒有錯,是我,的的確確對不起梓君。」
「好了,梓君臨走前不是跟你說的清清楚楚了嗎?我們應該祝福梓君不是嗎?」柏文的聲音低而誠摯。
「前些日子,我給梓君發了電報,可是她都沒有回復我,我在想,她是不是生我的氣?故意不理我的。我沒有提到關於我和你的事,只是問問她在德國生活的一切。可是……」
「別多想了,梓君是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姑娘,她不會不理你的。事實上,梓君在離開之前,找到過我。」
「什麼?」羽裳臉上燃起一副驚詫之色。
「是的,她知道我愛你,同時她也感覺到了你也愛我,所以她讓我把握住機會,讓我給你幸福。梓君說她在上海,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她說希望能夠看到你快樂,有一個美好的歸宿。如果我能娶了你,也算了卻梓君的一樁心愿。」
真的嗎?真是這樣嗎?此刻,羽裳淚盈於睫了。哦,梓君,你是那麼的善良,梓君,你總是為別人想得那麼周到。她輕柔拭去了面頰上的淚漬,發出一聲長久的、幽然的低嘆。
柏文懇切要求羽裳允許自己去拜訪她的母親,自從那個王先生去世后,羽裳見母親也沒向自己提起過任何人,她心裡也知道,一直以來,母親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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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自己每天是跟柏文在一起的,會不會因為母親只是單單態度強硬?其實心裡早已軟化了呢?
在一個淡煙細雨的早晨,柏文帶著大大小小的禮盒來到了羽裳家,此時正十點一刻,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此刻的沉思,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柏文見那是一個削瘦、面容冷峻的中年婦人,徐氏的眼光與柏文默默對視了,他看見眼前這個英偉沉穩的男青年,豐眉朗目,一表人才,里裡外外滲透著一股含蓄與書香的氣韻。哦,這麼著實一看,確實不像所謂的「紈絝子弟」。
「伯母好,我是彭柏文。」他向徐氏略微鞠了一躬。
她嘴角泛起一陣冷冷的笑意,輕描淡寫地說:「你就是彭柏文?」
「是的,伯母。」
「我知道你跟羽裳在交往,你是怎樣的打算?」徐氏的聲音綿邈而悠長。
「伯母,我已經帶羽裳見了我的母親,如果伯母願意把羽裳許配給我,我們馬上就談婚事。」
「我怎麼知道你對羽裳是不是真心實意?」她富有挑釁的意味。
「伯母,這個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對羽裳絕對是心無二至的。」
「保證?保證有什麼用?誰要你的保證?我最討厭油嘴滑舌的男人!」徐氏的聲音尖銳而冰冷。
「伯母,我會用行動證明一切,我會帶給羽裳幸福的。」柏文的態度中肯而堅定。
「我真搞不懂,你們彭家在上海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你為什麼不找個門當戶對的?聽說彭家的大公子經常出入花場,果然你們都是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我們羽裳生性單純,實在與你難以相配。」
「伯母,您不能只聽片面之詞,我大哥是經常出入百樂門舞廳都是洽談公事。對於愛人,他也是『情有獨鍾』啊!我的身上也完全沒有污垢的歷史,自始至終也唯一只愛過羽裳,伯母,懇求您成全。」
徐氏一嘆,好執拗的脾氣。介面:「我還是沒有辦法把羽裳放心地交給你。」她偏執地說。
「伯母,我知道您的用意,您是想招贅一個女婿侍奉您終老,您知不知道您差一點就害慘羽裳了?」
徐氏銳利的眼光本能地一凜,她沒有打斷柏文的話。
「我知道您為了給羽裳招婿,逼得她日夜萎靡殆盡,逼她屈服。您怎麼忍心讓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呢?你捨得她一生孤凄落寞嗎?」柏文固執地問。
「愛?你懂什麼叫愛情?」冷冷的聲音從她齒縫裡迸出來。
「伯母,您為什麼說我不懂愛情?」
徐氏的態度凝肅而冷漠,她道:「你要知道,以你這種富貴人家的公子哥,難道不是紈絝子弟?難道過的不是放縱隨意的生活嗎?等你新鮮刺激感一過,你玩弄夠了我們羽裳,她要怎麼辦?」
「伯母,我從來沒想過想要玩弄羽裳,我也從來沒有玩弄過任何女人。」他鄭重其事地說道。
「你說你愛她,除了這些,許久以來,你都為羽裳做過些什麼?」徐氏冷峻而固執。
柏文一怔,心頭驟然抽緊了,他臉上的肌肉莫名其妙地顫動了起來,他開始陷入了迷惘的思緒里。是的,口口聲聲說自己愛羽裳,可是實際上又為她做過什麼事呢?他沉默了,深深地沉默了……
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天邊掛著一彎明月,皎潔高垂,春風輕拂,吟出一縷溫柔如絲的低語。康文一個人慵懶地躺在沙發上,心頭澀澀、神志昏昏的。他深深地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空氣里充塞著一片愁苦與悶滯,一肚子的心事,卻無從訴說。婉姿的事情又重新擺置在了自己的眼前,納妾?娶妻?如果坦誠相告,向若柳提出離婚,按照她的脾氣一定會弄得烏煙瘴氣,天下大亂,而父親更不會同意。因為若柳不但是父親恩人之女,況且她的娘家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他也知道,父親認識這個叫做婉姿的女子,以她在百樂門的身份,儘管她是清白的舞女,要進彭家也是步步維艱。父母固然都是通情達理,無門第觀念的,也固然是傳統的,他們根本不可能接受婉姿。他知道,娶一個舞女的身份做姨太太,不僅會敗壞家族的門風,而且父親也會在商業上遭人冷眼與非議,嚴重影響到彭家的威名與聲望。這天晚上,他想了許久許久,遲遲不肯入睡。今晚他很難得在家裡,如果一旦回來,一般都睡在客房裡,他已好久好久沒有進過若柳的房間了。曾經信誓旦旦地承諾過讓婉姿過門,要和她廝守終生的。得知前些天柏文已經帶上女朋友見了母親,母親心裡很是歡喜,他仔細回想,就是那個當日在百樂門一起飲酒作樂的那個女孩。她與婉姿頗有幾分相似的神韻,對呀,婉姿卸下艷抹濃妝,宛如她一般的清麗可人。如果隱藏了婉姿的身份,以她素雅純凈的面容示人,父親可能不會認出,他深思整整一夜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天蒙蒙地亮了,窗紙被曙色染白。康文開著車來到枕流公寓,這是他為婉姿所租借的一間小居室,四面傢具是漆紅色的,色調偏冷,潔白的牆壁上張貼著一張張明星海報圖。窗子上掛著簇新的淡綠色條紋窗帘,床上,鋪著米色和咖啡色相間的床罩,一張小小的藤茶几,鋪了塊鉤針空花的桌巾,兩張藤椅上放了兩個黑緞子的靠墊,梳妝台上,擺滿了五花八門的胭脂水粉,那都是她晚上跳舞預備的。是的,這就是婉姿一年來的棲身之所,她白天就待在這裡,晚上就去百樂門陪客人喝酒跳舞,以靠賺來的錢謀取生活。
她那兩件花花綠綠的絲綢旗袍放置在客廳的漆紅木頭椅子上,康文進門,把那件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面上,婉姿以示眩惑之意。她穿著白色睡袍,依舊惺忪朦朧的樣子。果然,抹去濃妝的環繞,她昨日的絢麗與今日的黯淡,是兩岸不同的燈火。康文鄭重其事道:
「婉姿,我想通了,我帶你去見我的父母!」
她心緒猛然抽搐,本能地退縮了兩步,一陣欣喜的浪潮迅速淹沒了她,她激動地問:「你說什麼?」
「是到了一個給你名分的時候。」康文真真切切的語氣,可眼神里仍舊閃爍著不自信、不確定的光芒。
「你預備怎樣跟你父母說?」
他用一種低沉的聲音,道:「婉姿,從今以後你不叫婉姿,你不是百樂門的舞女,我給你起個名字,如果我父親認出你,你乾脆來個死不認賬。」
「怎麼說?」她的臉上充塞著一片焦灼與疑慮。
「一切我都擬計好了,按我說的去做。目前,我還沒向若柳提出離婚,先帶你去見見我的母親,明天正好若柳不在。」
婉姿點頭示意,聽取了康文的意見,他為婉姿精心裝扮著,隨後拉著她的手緩緩地走進了彭公館。彭太太正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讀著報紙,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女孩,隨後站起身來,心裡已然明白,原來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康文在外面的「小妾」,她用一張黯淡的臉孔望著康文。
「媽,這是曼麗。」
彭太太的視角轉向婉姿,她嘴角泛起一絲冷冷笑意,不疾不徐、不松不弛道:「抬起頭來,我看看。」
她悄悄地抬起頭來,只見一張白皙如玉的臉龐,一對清秀如畫的眸子,那束齊齊黑亮的劉海垂罩著在額前。一件純白色的小禮服洋裝,上面綴著亮晶晶的五彩光片,裹著她一個怯弱纖小的身子。領子一帶敞開著,靈出修長秀氣的頸項,那貼肉發亮的項鏈冰凍著那細膩的肌膚,有一種翩躚的姿態,里裡外外滲透著一股清爽。她眉梢輕頻,雙眸脈脈,羽扇狀的睫毛微微扇動著,掩映著那一雙朦朧而瑟縮的眼睛。她與彭太太對視著,心裡本能地湧起一陣膽怯,她不敢再直視她,便調開了眼色,生怕被看出端倪來。
彭太太笑道:「曼麗小姐端莊甜雅,我見猶憐哪,我就喜歡這種女孩子。」
婉姿出乎意料地望著彭太太。
「小姐,你是做什麼的?」
問到這裡,婉姿此刻神色慌張,紅潮遍布,她按照康文計劃的原意告訴彭太太,她支支吾吾、囁囁嚅嚅道:「我——我——才從鄉下來,目前還沒工作。」
「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沒有?」彭太太續問。
「我是個孤兒。」她的聲音是低柔如絲的。
「那你跟我們康文是怎麼認識的?」
康文生怕婉姿應付不過來,露出破綻,急忙攔截住:「媽,說來話長,以後我會告訴你的。你看你,一來盤問別人這麼多,把人家都嚇住了。」
彭太太哈哈一笑,道:「你看我都老糊塗了,進來老半天,也沒讓你坐坐,快坐下。」
「剛才我兒子說你叫曼麗,曼麗——曼麗——」她拖長著這個名字細細念道。
她接著又問:「你姓什麼?」
「我——我姓黃。」她胡亂編排著,應付著彭太太。
「康文的情況想必你也清楚,他正房太太不能生育,所以我想替他納妾,你覺得不委屈嗎?」
婉姿低低地道:「我知道,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我是真心喜歡康文。」
康文直言不諱道:「不,母親,我不讓曼麗做我的小妾,我要和若柳離婚!」
彭太太抽了口冷氣,用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道:「你要跟若柳離婚?你爸爸肯定不會同意的,這不可能的。」
婉姿只見彭太太眉宇焦灼,她拉了拉康文的衣角,低語呢喃:「不要為難你的母親,能給大少爺做妾,已經是我莫大的福分,實在不敢奢求什麼。」她睜著一雙如怨如慕的眼眸說道。
彭太太望著她舒心一笑,眉梢眼底滌盪著滿滿的喜悅。可見彭太太,對婉姿的第一印象也是不錯的,她在心裡琢磨,怎麼預備跟若柳開口?她清楚兒媳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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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寧死不從的,可是不說也不是辦法。她踩著沉重的步伐奔向兒媳的房間,她看見卧室里,若柳正對著梳妝台佩戴首飾,她只見婆婆進來了,欣喜叫道:
「媽,您找我?」
彭太太神情僵硬,似笑非笑。若柳走到彭太太的跟前,不解地問:「媽,有什麼事情嗎?」
面對著兒媳這張精緻而令人憐惜的臉蛋,在這對善意柔和的眸子凝視之下,彭太太一時竟不忍心說下去了。她感到一陣強烈的自慚形穢,她用牙齒咬住下嘴唇,背脊上冷汗涔涔了,事已至此,絕不能後退了,她鼓起勇氣大膽地道:
「若柳,我打算給柏文納妾,續續康文的香火。」
若柳一身劇烈地抽搐著,臉色驚變,睜著那雙泛出點點紅血絲的眼眸,眼光沉痛而悲切,臉孔絕望而哀戚。
「不——不!」她強烈嘶吼道。
「若柳,你不能這麼自私,你不能耽誤我們康文。」
「不!」她噗呲一下跪倒在彭太太的面前,深深地哀求道:
「不!媽,我愛康文,我不要跟別的女人一起分享他,我不要!」她的聲音沙嘎喑啞,那兩串熱淚紛紛擊碎在她的軟緞旗袍上。
彭太太早預料到是這番景象,可是卻不能避免它發生。她把康文看作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失去他,她生是康文的女人,死是康文的鬼魂,將來百年歸去,也要葬在彭家的祖墳里。
「媽,我求求你,別給康文納妾!我求求你!」她凄厲地哀號著,長跪不起,淚如泉湧。
彭太太見此於心不忍,將此事且壓了下去,暫時沒有提續弦一事了。婉姿聽從康文的話,辭去了百樂門的工作,讓她在自己的企業里,干起了收發一職。
在這惠風和暢的一天,柏文帶著羽裳來到了彭家的茶山茶園裡,放眼望去,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齊地栽種著。在這片茶園中遍布著採茶的姑娘,用頭巾把斗笠綁在頭上,用布纏著手腳,彎著腰,提著茶籃,辛勞的茶農們襯著茶竹的翡綠,美得令人疑惑。
「原來這就是彭家的茶園,好美的綠色世界!」羽裳沉醉於其中,她低低呻吟,融合在這種虛幻,夢似的感覺里。
「在這裡可以清晰地感受大自然的美妙。」話音剛落,柏文又介面:
「還記得你初次來我家,我母親問你家裡幾口人的事情嗎?」柏文的面容是鄭重的、一本正經的。
羽裳睜著一雙圓潤的大眼睛,她一手撩著被風吹散的頭髮,眩惑地問:「什麼?」
「我是說你那個失散多年的妹妹。」
她臉上忽然漾起一陣悵惘的、暗含凄楚的神色,低幽幽地說:「柏文,你能動員一下你的人脈幫我找一下嗎?」
「你妹妹有什麼特徵沒有?在哪失蹤的?什麼時候失蹤的?」
母親曾告訴過自己,說這個妹妹比自己小兩歲,小時候長得特別像。據說,她的肩背上有一顆紅色的星形,那年春天,母親帶著五歲的妹妹去集市,那時自己也才七歲,對這個妹妹實在沒有什麼太多深刻的印象。車水馬龍的市場,不經意間,妹妹不見人影了。母親嘔心抽腸地找遍了整條大街,遍地的呼喚與找尋,直到今天……
五歲?前背紅星?容貌有幾分相似?提供的線索也只有這三種了,一切不是那麼容易,也不是那麼困難。
「我會牢牢謹記在心,當做使命一樣萬死不辭。」他鄭重地向她承諾。
「柏文。」羽裳的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眼裡盛滿了感激與欣慰。
「羽裳,你母親說得很對,我應該為你做點什麼,才配去擁有你。你等我,我一定幫你找到妹妹。」他從容不迫地說道。
她微微笑著,撲進了柏文的懷抱里,輕闔著雙眼,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我終於知道你在詩社作的那首詩最後兩句的寓意了。」
羽裳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冬伏秋罹何日還?來旭朝映冉暮間』。是團聚的日子何時到來?一切盡在朝朝暮暮的時間與空間里。」
羽裳的下巴抵觸著柏文的雙肩,那細嫩的雙手牢牢地箍住柏文的雙臂,她喑啞地說道:
「是的,是的,你總算道破了我的詩鏡。這些年來,你不知道為了這個妹妹,我母親有多痛苦。」
柏文撫摸著羽裳絲緞般的長發,在她耳邊細語呢喃,撫慰著她心靈的愁怨。
康文回到彭公館,這是他半年以來,第一次走進若柳的房間。室內靜悄悄的,梳妝台上,擺放著七零八落的首飾。因為受到「納妾」的刺激,若柳便閉門不出,連打牌的興緻都沒有了,她卧在床上,靜靜地午休著。她依稀彷彿感受到了康文的氣息,她微微睜開眼睛,側過身來,果然真是康文。她難以置信,她憔悴不堪,那凌亂蓬鬆的頭髮,空洞凄迷的眼神,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紅腫而無神的眸子,那削弱消瘦的身子裹著白色浴袍式的睡衣,她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直抱著康文的後背。那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淚浪沿頰奔流,用著幾近一種哀求的、祈盼的語調道:
「康文,別離開我,不要納妾好嗎?」
康文回頭緩緩地鬆開若柳環抱他的雙手,默默地為她拭去淚水,一種柔和且無可奈何的語氣道:
「若柳,我們的結合,完全是一個錯誤,恩情不等同愛情,我們之間是沒有愛情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沒有幸福的。」
若柳使勁搖撼著頭,她壓抑著自尊,委曲求全道:「不,康文,我愛你!真的愛你,你不愛我可以,我愛你就行了。」
「不,若柳,從最一開始是我的錯,我不該秉承父命,也不會造成今天對你的傷害。」
「你在找借口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你才故意這樣是不是?」她抖索著、顫動地問。
「不,有沒有孩子都一樣,都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那就是沒有愛。」
「愛?」她質疑著這個字,雖像耳語一般,卻生硬冷澀。
「你愛誰?你告訴我你愛著誰?」她的聲音寒惻惻的,像從一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
「她叫曼麗,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放他自由,讓他去追隨自己所屬的幸福。不然會苦了你我,更苦了彼此的一生!」
康文的每一字每一句,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刃冷冰冰地刺進若柳的胸口。此刻她四肢顫抖、眼神森冷、呼吸急促,唇里的牙齒不禁上下用力地摩擦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的牙齒深深地咬痛了嘴唇,血正從嘴皮上滲了出來,無力地、隱忍著說道:
「難怪那天媽找我說關於納妾的事,還說不讓我耽誤你,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
「不,若柳,你該有你的幸福。」說完,康文轉身瀟洒而去。
她心如刀絞,五臟俱焚,她跪在富麗明朗的卧室里,撕心裂肺地哭著,持續很久很久。彷彿沒有人知道她心裡的痛,感覺整個世界都遺棄了她。儘管錦衣玉食,儘管富貴榮華,卻得不到康文一絲一毫的憐愛,華麗的物質,永遠無法代替心靈的富庶。
半個月過去了,彭士申回來了,他一臉的笑意,一身的希冀。彭太太聽到丈夫的聲音,上前一把抱住他,中年夫妻小別半個月,像小青年一般有著一別三月似三秋的感覺。彭太太告訴他已見過康文外面的情人,彭太太搖搖頭,無奈道:「唉,我也跟若柳說明了,康文也跟她攤牌了,她呀……」
「怎麼了?」士申迫切想知道若柳的反應。
「她——唉,把自己關在房裡半個多月了,門也不出,飯都不出來吃,每次啊,還是讓丫鬟進去給她送飯的。」
士申一聽,心裡泛起一陣心疼之意,他驚問道:「什麼?那康文呢?」
「康文一直和那黃小姐在一塊兒。」
士申那兩道雄眉在眉心上打了一個結,嘴唇閉得緊緊的,他的眼神鷙猛而凌厲,鼻腔里發出沉重的呼吸聲音來,憤懣指責道:「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這樣無視若柳的存在?」
這時,只聽得踢蹋踢蹋慢悠沉重的腳步聲,他夫妻二人仰頭一看,只見是若柳。她衣著整潔,頭髻整齊,臉上胭脂粉黛濃厚,看上去格外精神。彭太太見此,心裡抽搐一般,簡直難以置信,她睜著一雙驚異的眼眸怔怔地望著她。士申看到若柳容光煥發的模樣,並不像妻子說的那樣憔悴潦倒,心裡湧起一絲絲寬慰,若柳唇邊泛起酒窩,她熱情爽朗地叫道:「爸爸,你回來了。」
士申木納地點了頭,他道:「若柳,你沒事吧?」
她故作在公公面前一副瀟洒自如的樣子,她蠻不在乎道:「我很好。」
彭太太冷冷一笑,有口無心語氣說:「若柳啊,你沒事就好了,你對那件事是不是看開了?你是不是可以接受康文外面的那位黃小姐了?」
若柳見婆婆夾槍帶棒地排擠自己,只怨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想到那日婆婆在房間里跟自己說的話,康文在那個房間里跟自己的坦白,此刻,她氣得咬牙切齒。她用手極力攥著一側的旗袍里角,緊緊地、緊緊地攥著。臉上竭力緩和自己的情緒,可那眼神森冷如寒冰,一股憤懣的情緒又飆升了上來,奔竄至喉嚨口。她逐漸恢復到平靜,不疾不徐說道:
「媽,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她的聲音像是深谷里捲來的冷風。
她轉身爬上樓梯,沉重而悲哀的腳步聲,壓抑著她心靈的每一根纖維,震痛著腦子裡的每根神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