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少女抬起的手臂毫無血色,彷彿凝固的冰雪一樣晶瑩。
隨著最後一枚令咒從手背上消失,素白的手掌無力地垂下,整個夢境也隨之黯淡下來,彷彿風化的舊日照片一樣,從邊角處飛快地蜷曲模糊起來。
無垠的雪地呈現出吞沒一切的漩渦狀的黑洞,從櫛名琥珀腳下的位置扭曲塌陷。
他無可阻擋地跌落進去,在黑暗之中不停向下墜落。
——明明以為已經忘記了。
但此時此刻,被永無止境的失重感所支配,在渾渾噩噩之中、腦海之中所回憶起的,唯有那雙和自己如此肖似,彷彿注視著湖中倒影一般澄澈的紅眸。
【……總是這樣啊。】
那些命運所饋贈的甜美禮物,無疑不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像是包裹著魚鉤的釣餌一樣,在他不設防的時候靜靜擱置在路途的正中央。
等到小心翼翼觸及、摸索著嘗到甜味之後,再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將骨與肉鮮血淋漓地斬斷,然後整個失去。
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
此時此刻身邊的這些人,你們允諾過會永遠陪伴著我。
可是在此之前,已經離開了我的那些。
——他們也曾對我做出過同樣的允諾啊。
在無邊的黑暗之中下墜,因為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繼續跌落,還是停滯漂浮在這片黑暗之中。
唯一的感覺,是有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之中滲出。
無論怎樣緊緊捂住眼睛,那片熱意依舊頑強地從指縫中流出,很快變得無法收拾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向我許願?」
【只要你說想活下去,那麼我就可以做得到。】
但是,這份如此奇妙的念能力背後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可妮莉亞和他一樣地清楚。
製造某些不含魔力的物質時用起來非常方便,扭曲某些事件發生的概率也稱得上輕鬆。
但越是涉及「規則」層面的事物,就越是需要付出觸目驚心的代價。
身為人造生命體的可妮莉亞,在誕生之前就接觸過數次為了更加貼合「冬之聖女」而進行的魔術改造。
即便能夠從Aher的襲擊之中倖存下來,餘下的壽命也只有短短一年。
那位傲慢的從者輕蔑地稱呼所有人造人為拙劣的仿製品,只要看到就會毫不猶豫地將其置於死地。
歸根結底,即便會因為開心而露出笑容、會因為痛苦而落下眼淚,和人類同樣擁有被稱為「靈魂」的東西,但這類人工生命體,只不過是可以被批量生產,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小差錯就會迅速報廢的可替代品罷了。
就連那位幾乎成功再現了【第三法】的羽斯緹薩·里姿萊希·馮·愛因茲貝倫,近乎完美的複製品,也完全無法離開作為誕生地的城堡,否則就會因為身體過於脆弱而迅速消亡。
暫時苟活下去是可以的,然而毫無意義。
但是,實現可妮莉亞「作為人類自由地生活下去」,這個願望背後所隱藏的沉重代價,櫛名琥珀無法支付。
需要觸及的是這個世界為批量生產的人工生命體設定的壽命限制,這樣一個有關誕生與死亡的底層規則。
【三分半的天國】,歸根結底不是真正的神明。
櫛名琥珀從來不去做逆轉時間、復活死者這樣違背規則的嘗試,因為心知得到的是幾乎百分之百寫定的失敗結局。
即便他對許願者所懷抱的感情能夠充當槓桿、提供龐大到無法想象的助推力,從而創造出萬中無一的奇迹,那麼作為這份奇迹的代價,櫛名琥珀整個人將會被燃燒殆盡,即為這個願望的祭品。
如果不付出所有生命乃至整個靈魂的代價,他就無法撼動那些猶如碩大齒輪一般、在世界的背面嚴絲合縫運轉的規則——
正如同他無法將可妮莉亞變成人類。
【為什麼不許願?】
因為明曉這份願望的代價……因為做出了抉擇。
那個答案,就隱藏在少女於生命最後的彌留之際留下的話語之中。
【「一定要照顧好他。」】
之所以放棄了那個會將你殺死的願望,是因為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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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覆全身的綿軟暖意之中醒來,意識逐漸回籠的時候,櫛名琥珀只覺得眼睛酸澀發熱,帶著微微的脹痛,幾乎有些睜不開。
他悶悶出聲,喚了一聲從者,試圖得到理所應當的照料:「Saer。」
浸透冰水的濕毛巾被遞了過來,因為稍稍擰過,濕度和溫度都恰到好處。櫛名琥珀摸索著接過,將毛巾覆蓋到眼睛上,總算覺得好受了些。
「又做噩夢了嗎?」
在一旁照料的人並沒有走開,略帶上揚的詢問語氣之中是自然流露的關心,「幾乎哭了一整晚呢。」
「……庫洛洛。」
轉瞬之間辨認出青年的身份,櫛名琥珀想要取下毛巾確認一下周邊的環境,卻又有些捨不得,最終選擇維持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
清醒之後竟然是在這裡。
也就是說,從早上開始睡的那一覺,一直休息到了晚上九點還未醒來嗎……真是漫長啊。
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著,他沉浸在夢境的餘韻之中,一隻手按著臉上的毛巾,側過身來蜷縮在溫暖的床鋪之中,只想把自己團成一團,倦怠到絲毫不想說話。
……明明昨晚入睡之前,還是因為火山之行而明顯心情不錯的樣子呢。
不過相處了這麼久,總歸應該習慣少年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慣常因為他人無法得知的原因,而時不時陷入莫名的情緒低谷之中了。
「不管是被什麼樣的事情所困擾,有人幫忙出主意、或者只是單純傾聽,心情就會好上許多。」
「所以,」此時此刻,庫洛洛語氣中所流露出來的苦惱是實打實的,「能告訴我究竟為什麼不開心嗎,琥珀醬?」
「並沒有。」
櫛名琥珀把臉埋在毛巾之中,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沒有嗎……」
身旁的青年輕輕嘆了口氣,但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昨晚我們在附近的城鎮補充了物資,現在準備去其他火山口再做探索。琥珀的狀態不好的話,要留在這裡休息嗎?」
——垂放在身邊的右手,食指指尖不自覺地彈動了一下。
想要拉住這個人的衣角。
下意識希望他永遠停留在身邊,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但漫長的寂靜之後,最終只是從胸腔深處勉強的擠出了乾澀的一聲「嗯」。
耳畔似乎響起了若有若無的輕聲嘆氣。
聽得並不十分真切,還未切實捕捉到的下一秒,就像日出后的霜花一樣,飛快消散了。
衣料發出稀稀疏疏的摩擦聲。那個人站起身來,間隔恆定的腳步聲響起,逐漸離開,漸行漸遠。
聲音幾乎徹底隱去的前一秒,心臟彷彿被緊緊揪住一樣,抽痛著急遽跳動起來。
被莫名湧現的窒息感淹沒,櫛名琥珀終於按捺不住,彷彿對方下一刻就要消失一樣,急切地呼喊出聲。
「庫洛洛!」
「我在。」
因為那聲難掩驚惶的呼喚快步返回,注視著那張因為噩夢與哭泣而顯得愈發蒼白的精緻面龐。
庫洛洛在床邊坐下,伸出手臂將纖細的少年攬進懷中,任由對方像是尋求溫暖的小動物一樣,習慣性地將臉頰深深埋在自己頸側。
以如此親密的姿態彼此接觸,方才察覺到琥珀正在微微地發著抖。
「「不會離開」、「會一直陪著你的」。這些話,是你們親口允諾過的——」
銀白色的髮絲伴隨著軀幹的輕顫而微微抖動,時不時劃過頰邊,帶來細微的癢意。
少年的聲音斷斷續續,詞句彼此拼湊,變成了破碎的質問。
「但那些,明明是做不到的啊。」
無能為力。註定食言。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周而復始撒同樣的謊,為什麼會自始至終上同樣的當?
明明知道會是何種慘痛的結局。在獨自一人的時候舔舐著鮮血淋漓的傷口,無數次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不要重蹈覆轍——
但下一刻,火焰的光芒閃現。
害怕被灼傷,說著不需要,但不論過了多久,面對他人點燃遞出的炬火,依舊無法剋制地沉淪在暖意之中。
小心翼翼地品味著這份不知何時將會收回的饋贈,暗地裡期盼著那份渺茫奇迹的發生。
但歸根結底,明明知道無法做到,為什麼要許下時效有限的虛假的諾言,給予註定破碎的虛假的希望?
【——到了最後,為之流下眼淚的,就只有我一個人。】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安撫地輕拍著櫛名琥珀的背部,青年緩緩嘆了一口氣。
「是做不到的嗎?」
「我說會一直陪著琥珀也好、會保護琥珀也好,一直以來,沒有稱得上違背承諾的地方吧?」
「但想法是會變的。」
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揪著庫洛洛的襯衫,十指在布料上留下一道道褶皺,櫛名琥珀低聲喃喃。
「即便不曾改變,總有比諾言更加強力的事物——」
「但那又怎麼樣呢?」
到了完全在意料之外、相當不以為意的回答。
櫛名琥珀下意識抬起頭來,茫然地凝視著青年含著笑意的眼睛。
「至少現在這一刻,想法還沒有改變;能夠摧毀諾言的強力之物還沒有出現。這一刻也是,還有這一刻、這一刻、這一刻……」
「承諾的時候所說的永遠,不代表能夠保證故事一定會那樣進展。」
「但至少許下承諾的那一刻,「想要像這樣一直陪伴著你」,這份感情是絕對真實的。」
在面前垂下頭來認真傾訴的青年,面龐的輪廓被上午的陽光勾勒出清晰的剪影,與許許多多的人、曾對櫛名琥珀笑著說出過什麼的人們逐漸重合。
【您的意志和生命永遠是最優先的。】
【作為從者的我,始終是你的槍、你的兵器。】
【——要記住,你一直有家人在橫濱等候著你。】
【是否強大和是否需要保護……那是兩碼事。】
【所謂的「家族」。把吠舞羅作為今後的家,一直留在這裡吧。】
【把我的眼睛分享給你——這樣的話,就能夠和我看見同樣的風景、成為並肩前行的搭檔了吧!】
在許下承諾的那一刻,這份感情是絕對真實的。
而所謂的、無法確定的「未來」,就是由無數貫注著這種感情的「此刻」拼湊而成的。
無數的聲音交替出現,光影的殘片此起彼伏。在最後一幀回憶的畫面消退之後,視線重新聚焦定格在面前青年的身上,注視著庫洛洛微笑著給出了最終的回答。
「陪伴是雙向的,而行動比語言更加重要。」
「既然希望那份約定長久地維持下去,琥珀作為關係的維護者,也要給出更有力的回應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