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陰暗之地的溫暖
監獄里,杜熙和母親隔窗相望。看得出來,母親已經肉眼可見的蒼老了,尤其是在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之後,過去的滿頭青絲如今也已半白,臉上皺紋愈深,整個人失去了精神,似乎連靈魂也隨著肉體一同乾癟下去。杜熙看著這樣的母親直覺的心裡生疼,他幾乎來不及感慨時間和命運的流逝與善變,過去的一切美好就如同夢幻泡影一般碎裂消散。什麼時候,為什麼,明明平靜而又美好的生活,明明這種生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杜熙感覺嘴裡有著不可名狀的苦澀,他砸吧砸吧嘴說道:「媽,我在外面過得挺好的,不用擔心,爸走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和依靠就只有您了,您一定一定照顧好自己,不要倒下,求您了,哪怕是為了我,您也不要倒下,我會想辦法的,您在裡面也一定要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來,我會繼續搜集證據,繼續上訴的,您千萬不要放棄希望。」
「熙兒,我們都明白這件事情無法挽回,雖然我恨,哪怕到現在我還是恨,恨那個忘恩負義的人,恨那個幾乎要奪走你一切的人,這一切的確是我做的,這沒什麼好值得回護的,杜盛海死了,他活該,可是你該怎麼辦啊,媽媽現在保護不了你了,那些人做事情是不計後果的,你的處境太危險了。」
沉默,嘆氣。他何嘗不知道他現在的處境是危險的,尤其是再次接觸了與盛海集團有關的人事之後,他恐怕杜盛明的辦公桌前已經擺滿了他這段時間的所做的一切事情,甚至杜盛明可能已經安排了監視他一舉一動的人,他現在或許就是一隻暴露在巢穴外的螻蟻,面前站著的人沒有立刻碾死他或許只是想看看他這隻螻蟻會跑往哪裡而已。
杜熙其實也明白,那個被他所痛恨的人,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有能力也有心去保護他的人,現在那個人倒下了,留給他為人所覬覦的財富,權力,沒有給予他駕馭這些相應的能力。從杜盛海背叛與母親的感情的時候,從杜盛海害得母親入獄又袖手旁觀的時候,杜盛海就是他杜熙這輩子最大的「仇人」,可現在,他又要為「仇人」的死報仇,即便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卻也是一種諷刺。
但在這裡,他沒辦法像小孩子一樣向身陷囹圄的母親訴苦,他只能告訴母親自己很安全,讓母親不要再擔心他。
探監的時間很短,短到母子兩人沒辦法互訴衷腸,短到兩個人只能互道平安。離開監獄那逼仄壓抑的地方,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氣,他又堅定了讓母親早日離開這裡的想法,即使母親做錯了事,但也是因為他,他不能對母親置之不理,即使他自己的處境也並好不到哪裡去。
當他踏上這片故土的時候,杜盛明就絕不會坐以待斃,也絕不會簡單得以為自己只是回來探望母親。杜盛明的上位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手段骯髒的,杜盛海那樣一個看起來身體十分硬朗的人居然會因為心臟病猝死,況且他過去從來沒有過心臟病史。
而且事情就發生在杜盛海想要壓縮杜盛明手裡權力后不久,杜盛海就出事了,這樣的手段太拙劣,也過於擺不上檯面,可不妨礙杜盛明成為最後的贏家,靠著骯髒的手段上位,徹底掌控盛海集團。杜熙開始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賭氣跑到大理,和杜盛海徹底斷了聯繫,如果自己還在西安,杜盛明一定會有所顧慮,因為即使扳倒了杜盛海,盛海集團也必然不會如此輕易地落入他杜盛明的手裡,甚至有可能隨了杜熙母親的願,為杜熙做了嫁妝。
當然,對於杜熙來說,現在最好的選擇是離開西安,徹底放下仇恨,做一個拿著股份花天酒地的賦閑公子哥,對於杜盛明來說,一個不在公司總部的競爭對手是沒有任何威脅的,為了求得心裡的那份安慰也一定會保證杜熙錦衣玉食的生活。杜熙不是沒有考慮過這樣的選擇,這麼輕而易舉可以得到又沒有人身危險,還不需要他去勞心費力的富人生活自然是最完美的,最理想主義的。
他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應該這樣選擇,放下仇恨,也放下那個犯了錯的母親,遠走他鄉,娶妻生子。畢竟對於他來說,由杜盛海一手創建的商業帝國並沒有任何認同感和歸屬感,反倒是造成他家支離破碎的主因。母親雖然還需要坐許多年牢,可也在被杜盛海一手扶起來的舅舅的幫助下不會吃什麼苦,關鍵是母親自己能不能想通,這和出不出獄關係不大,畢竟出獄也改變不了杜盛海已死的事實,改變不了盛海集團被杜盛明一手掌握的事實。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只要他安安靜靜的,不去觸碰杜盛明的底線。離開西安,待在世界任何一個有信號的地方,按時表明自己沒有野心即可。
可他做了另一個選擇,在他選擇與所有人斷了聯繫,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開始,他就走上了一條同杜盛明這個龐然大物抗衡的危險的道路,杜盛明不會容忍一個有可能帶給他危險的人脫離他的視線。這是宣戰,杜熙在以脫離杜盛明掌控的方式和杜盛明宣戰。
正午,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疲累,站在監獄門口,卻不見一輛計程車,似乎只能坐公交車了。陽光像無數細密的石子,不停地投入粘稠的空氣里,於是眼前的一切都想要在溺死的「海」裡面掙扎,掙扎,掙扎。手裡的煙直直向上,偶爾折出一些個弧度,像是根生長很快的海帶。杜熙把夾著煙的手舉起放在眼前,看著這煙不停不停向上。
「你好孤獨啊,這一片巨大的海洋裡面,只有你一根可憐的隨『暗波』搖動的『海草』,像我一樣,像世間每一個人一樣。」他像是自言自語「不知道是誰說的,一群人和一個個鹿,好像是一個日本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杜熙的喃喃自語戛然而止,只剩下長長的一聲嘆息和公車剎車聲,總覺得這剎車聲格外吵鬧一些。
杜熙不再如同過去每一次,坐公車前一定要定好下車的車站。他只是坐了上去,被車帶著逃離這裡。對啊,逃離怎麼會有目的呢?慌亂的逃離本就不應該有任何目的。坐上逃離的車,靜靜地等待某個時機,得到了像是天啟,或者某種暗示,離開這輛車,他不一定要坐到終點站才下車,當然,終點站也可以是暗示他該下車的信號。不需要計較。只要坐著,不去看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忘掉剛上車的時候司機充滿好奇的神情,就這樣逃離。
想起某個放學的下午,和幾個夥伴一同回家,看到一對老配少組合遮遮掩掩地走進一家酒店,朋友們都在笑,自己也跟著笑,只有那兩個人鎮定自若,和現在他的鎮定自若一樣。某種被人詬病的行為,觀賞的人笑,被觀賞的人只好強裝鎮定,心裡想著反正也就這一面之緣,誰也不知道誰之類開脫的理由,繼而心安理得扮演小丑。誰都在觀賞小丑,誰都在生活中扮演小丑。他又聯想到小丑這部電影,他想著,他早就習慣了自己這種跳脫的思維。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他和著疲憊將頭高高揚起枕在座椅靠背上睡了過去。
······
車上,一場紫色的夢,無邊無際的薰衣草里,他看到遠處有一個人穿著白色長裙,但看不清臉,夢裡的他記不起那道身影屬於誰,只覺得很重要,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向那裡跑去,越來越近了。停留在那人不遠處,他清晰地看到臉上的紅唇,其他五官卻不知道被什麼遮蔽住。他讀懂了那人的唇語,正當他要解釋的時候,卻突然醒了過來。
杜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場夢究竟暗示了些什麼,還是僅僅只是日有所思而已,他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知道這是讓他下車的信號就可以了。真好,這車坐得人厭煩,真好,他成功逃離了,他想著。一隻虎口逃生的兔子,暗自慶幸,不知道未來迎接他的是什麼。或者謹慎地不去那水草肥美的地方從而壽終正寢,或者被捕捉到,成為獵物。
兔子何其無辜,只想要生存,生存卻那般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