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劫

第一章 死劫

南疆的冬日已經很多年不曾下雪了。

今年卻有些不一樣,一入冬,疆都便有細碎的雪花飄落。短短兩月,光是疆都的雪都積了厚厚幾寸,莫說整個南疆了。

雖為邊疆小國,南疆的國主卻把這裡治理得井井有條。南疆北接雲嶂山,南鄰欒海,四季分明,風景秀麗。奈何南疆境內多奇蟲異草,毒性異常,周邊國家不敢輕易招惹。六年前南疆公主越嬋微前往鄰國夏國和親,夏國兵馬雄厚,疆域遼闊,得夏國庇護,南疆境內越發安寧,鮮少有禍亂。兩年前夏朝皇帝駕崩,三皇子繼位,越嬋微一躍成為夏國皇后,是南疆國百年間出的唯一一位中原皇后,整個南疆都引以為豪。因著親近夏國,南疆人也依照夏國習俗,吃年夜飯,守歲拜歲,闔家慶祝。

今日是大年夜,風雪依舊凜冽。

只是今日的疆都,似乎跟平日里的有些不太一樣。

疆都周圍,甚至整個南疆七城,都顯得十分冷清。街邊攤位上幾碗湯麵還在冒著熱氣,散落的糖人點心被泥濘的靴子踐踏,地上偶有幾片血跡,也被片片雪花覆蓋。所有街道空無一人,家家戶戶緊閉大門,偶有孩童啼哭聲,也很快消散於濃濃夜色之中。

疆都皇城被重重黑甲包圍,冰冷的鐵劍閃著寒光,比冬日冰雪更加刺骨。

空氣中似乎有一股子血腥味,越是細嗅,那腥氣越強烈,令人作嘔。

皚皚白雪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涌,猩紅猩紅的,貌似是血水。

不,可以說是血流成河了。

黑紅的血水流動成河,在白雪下恣肆,彷彿在做著無聲的訴說。

在訴說什麼?

便是南疆國,亡了。

......

夏國,鄴都皇宮。

時至隆冬,大雪紛飛,各宮都早已備好暖爐炭火,棉衣被褥,抵禦嚴寒。重重宮牆內,有一處地方卻十分寒冷陰涼,宮人誰也不願意靠近,彷彿只要一提起此地,就會渾身打顫。

墨匾赤字,工工整整寫著,熙華宮。

地上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那張臉卻慘白得可怕。她側躺於地,一身白衣單薄,青絲如瀑,散於地面。她的雙手紅腫,帶有糜爛的凍瘡,雙腳亦是如此。寒風帶著雪花冰碴飛入,不斷吹打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也毫無知覺。

倒在地上的,是昔日的南疆公主,如今的夏國廢后,越嬋微。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了,一雙精緻小巧的腳踏了進來。

「姐姐,幾日不見,近來可好?」女子妝容精緻,杏面桃腮,一襲紅色冬裝,勾勒出婀娜的身段,嬌艷動人,外罩金絲狐皮大氅,雍容華貴。她嫣紅的嘴唇微微勾起,一雙剪水秋眸含笑,泛著得意的光。

見地上的人兒毫無反應,那女子招了招手,一旁的宮女便拿起手中的茶壺,對著越嬋微潑了上去。

似是感受到絲絲涼意,越嬋微眉頭微蹙,慢慢睜開了雙眼。水滴順著額頭滑到嘴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一動,結痂的傷口復而流血,染的嘴唇越發殷紅。

「我給姐姐帶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姐姐,想聽哪個?」

「滾出去。」

越嬋微不必睜眼,就知來人是誰。她微微垂眼,嘴唇蠕動,艱難吐出幾個字來。

女子見狀,眼眸染上一層冰霜,隨即又展顏一笑,說不出的嫵媚,笑道:「姐姐不會還以為自己是南疆公主,夏國尊貴的皇後娘娘吧,」她微微俯下身,眼中滿是嘲諷:「今夜一過,南疆國將不復存在。而你,不過一個亡國公主,我又何足為懼?」

亡國?!

越嬋微聞此,猝然睜眼,掙扎著爬起身,寒風吹動她的衣衫,她的嘴唇止不住顫抖:「林舒窈,你這是何意?」

見她這幅樣子,那女子似乎才覺得滿意。她用一根手指挑起越嬋微的下巴,居高臨下看著她,譏笑道:「原來姐姐想聽壞消息啊,我外祖親自領兵,滅了南疆呢。不日,便會班師回朝了。」

啪嗒。

越嬋微心中有好像什麼東西斷了。

三日前太后突染怪病,經太醫診斷,是中毒。有宮女告發,是皇后給太后吃了不明葯膳,才會導致太后中毒。任越嬋微如何辯解,那男人始終一言不發,就這樣,她被囚於宮殿。

世態炎涼,人走茶涼。尤其是在皇宮中,一旦倒勢,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何況她涉嫌毒害太后,這可是死罪。雖然在夏國呆了六年,但是和她交好的人卻屈指可數,沒有人肯冒風險為她講話。

三日來,除了宣旨的太監,她沒有見過任何人。

「我與阿文自小相識,青梅竹馬。當初本該是我嫁給他!誰知你橫插一腳,搶走屬於我的東西。一個蠻國公主,怎配做我夏國的皇后?若不是時機未到,你以為自己能活到現在?」林舒窈猛地抽手起身,大袖一揮,懷中的手爐被她甩出,「啪」的一聲,在這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細長的指甲在越嬋微臉上劃過,留下一道血痕。

隨即她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指甲上的血跡,面露嫌惡之色:「你真的以為,阿文會喜歡你這種毒物?世人誇讚,咱們的皇后溫婉賢淑,我看,其實是愚蠢至極!你可知,阿文最厭惡的,就是南疆人,你卻還以為他喜歡你,你說,你是不是愚蠢至極呢。」

越嬋微只覺頭痛劇烈,身體止不住發抖,她再也不復以往的冷靜,聲音也尖銳起來:「你騙我...你騙我!!」

林舒窈對她的反應很是滿意。這個霸佔了她的位置的女人,南疆公主,夏國皇后,總是一副溫婉賢淑的樣子,人人誇讚,但是在她眼裡,只覺得十分做作。尤其越嬋微看她的那種眼神,淡淡的,卻帶著一股高傲,讓人厭惡!

如今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匍匐在自己腳下,真是大快人心!

「窈兒,怎麼還不動手?」還未等林舒窈說話,男人的聲音在大殿響起,語氣略帶一絲不耐煩。

門被人推開,明黃的衣袂翻飛,款款而來。

越嬋微咽下心頭酸楚,抬眼看向走來的男人。劍眉星目,身如玉樹,依舊俊美的模樣。

「皇上,您怎麼進來了?莫不是皇上心有不忍,憐惜於她,臣妾這心裡,可要不舒服了。」林舒窈嗔笑道。

「窈兒真是大膽,居然讓朕在外面等你這麼久。」雖是責怪,可男人臉上卻沒有一點兒郁色,話語中滿是寵溺。

此情此景,湮滅了越嬋微心中最後一絲希冀。她顫顫巍巍起身,聲音虛弱無力:「為什麼...?」

為什麼不喜歡還要裝作喜歡?為什麼一開始就要欺騙?為什麼能一直裝六年?為什麼要出兵南疆?

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是為什麼?!

男人聞言,冷冷地瞥了一眼越嬋微,還帶了些嫌惡,全然不似剛剛寵溺的模樣。

他好看的薄唇微啟,吐出的,卻是冷漠和無情:「南疆毒物,人人可誅。」

越嬋微突然笑了:「毒物?哈哈哈哈哈,那你呢?你母親也是南疆人,你身上也流著你口中所謂的南疆毒物的血?皇上您,是不是也要去死呢?」

夏秉文猛地推開了身旁的林舒窈,來到越嬋微身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臉色猙獰,怒目圓睜:「賤人!別再提那個賤人!」

越嬋微被這一巴掌打的滿嘴是血,趴倒在地。林舒窈微愣,片刻后又若無其事,在一旁冷眼,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那個賤人,只因她是南疆人,我就要從小被冠上怪胎的稱號,受盡欺侮,父皇不重視我,皇后厭惡我,就連宮中的太監也可以隨意欺辱我!我恨南疆人,南疆人都該死!」夏秉文眯起眼,用力捏住越嬋微的下巴,逼使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要不是因為你,你阿娘當年也不會趕走了那個賤人,她也不會陰差陽錯來到夏國,救下父皇,生下我。我這麼多年所受的屈辱,都是你們造成的!你們,都該死!」

「無恥!」越嬋微一雙美麗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他,啐了一口。

夏秉文的母親是南疆皇城的巫醫,阿爹阿娘待她極好。因為她的誤診,導致越嬋微在小時候大病一場,幸而後來越嬋微及時被救治,但也落下了病根。但是阿爹阿娘並未責怪她,她卻覺得有愧於公主,離開了南疆。機緣巧合救下了當時在外負傷的先皇,來到夏國,生下了夏秉文。

這些事情越嬋微是知道的,正是因為這個,她才覺得遇到夏秉文是冥冥之中的註定,他們是有緣之人。但不曾想,在那副溫潤如玉的皮囊之下,藏著的是隱忍和仇恨,是狼心狗肺!

越嬋微把頭一擰,下巴從他手中掙脫。巨大的悲痛和恨意向她襲來,她大口喘著粗氣,死死咬住嘴唇,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你母親是自己離開南疆,當年的事情本就是她的誤失,卻成了你掩飾自己狼子野心的理由。夏秉文,我十五歲嫁給你,相處六載,有關於你,事無巨細,我都親力而為。異國公主身處異鄉,自身尚且難保,況且你本是無寵的皇子,若不是我以一國之力相助,你怎會有坐上龍椅的機會?你利用完我們,便棄之如敝履,如此卑鄙無恥,忘恩負義,總有一天,你會遭報應的。」

「報應...哈哈哈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才是報應。」夏秉文俊秀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眼中閃著莫名的光,那是人性最黑暗的東西。

溫潤如玉只是假象,貪婪自私才是真性。

越嬋微這才發現,自己愛了六年的男人,原來是如此的醜陋,讓人噁心。

「動手吧,窈兒,你不是一直想親自了結她嗎?」

熟悉的溫柔語氣,卻是她的催命符。

溫柔鄉即是英雄冢,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當初有多沉淪,現在就有多後悔。

男人丟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雪下的更大,風也愈烈。鳴鐘聲響起,子時已過,又是新的一年了。

林舒窈緊了緊身上的狐皮大氅,依舊冷眼瞧著越嬋微。她嫉妒這個女人的一切,她的聰慧,溫婉,以及那與生俱來的高貴,都是她學不來的。每當看到越嬋微和夏秉文站在一起,每當聽到旁人的誇讚,她面不改色,實際上已經嫉妒得發狂。

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她贏了。

不,應該說她從來沒輸過,那個男人的心,一直都在自己這裡。

「姐姐,一路走好。下輩子,記得活得聰明一些。」

「宜妃,你倒是聰明。只是不知,我的今日,焉知不是你的明日?」越嬋微抬起頭,嘴角微勾,眼中帶著嘲笑,像在嘲諷自己,又像在嘲諷林舒窈。

林舒窈精緻的面容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鎮定下來,眼神充滿殺意,咬牙切齒:「死到臨頭還在嘴硬,你早該明白,嫁給一個不愛你的人,這種的下場,是你咎由自取。我與他相識十幾年,我們之間的感情,豈容你置喙?春來,給她灌下去!」

一旁的侍女得令,從懷中拿出幾粒藥丸,捏住越嬋微的下巴,迫使她張嘴,把藥丸塞了進去,又抄起帶來的茶壺,猛地對著越嬋微灌水,直到藥丸全部被她咽下。

越嬋微被嗆的直咳嗽,還帶著黑紅的血不斷咳出。這個藥丸的味道,她很熟悉,這是她親手配製的蠱毒,百蠱噬心,無葯可解。

是的,是她咎由自取,也許這就是她的報應吧。

識人不清,執迷不悟,最終引狼入室,落得國破人亡。

越嬋微目光已經獃滯,她的思緒飄到了很久之前,她想起了十五歲那年的夏日,夏陽葳蕤,草木灼灼,她遇到了那個和她牽絆一生的男人。他溫文儒雅,柔情似水。

「阿鈴,你真好看。」

「阿鈴,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阿鈴,我會陪著你一輩子的。」

「阿領,我來娶你了。」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騙局。所有相遇的美好,不是命中注定,只是陰謀權利的附屬品罷了。

越嬋微突然感到心頭一陣酥麻,隨之而來的,是從心口處散布至全身的癢痛。

好疼!太疼了!

林舒窈和她的宮女早已離開。整個大殿,只有越嬋微蜷縮在地上,微微抽搐著。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也已經使她麻木,她輕輕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的,是哥哥惹她生氣后討好的笑容,是阿娘批評她時嚴厲的面孔,是阿爹喚她時慈愛的眼睛。

阿娘是南疆聖女,從小對她特別嚴厲,但是在她出嫁的前一晚,阿娘一夜未眠。阿爹善良仁愛,她是阿爹老來得女,對她極盡寵愛。

阿爹曾言:「他非我兒良人。」

老人歷經世事,或許阿爹早就看出夏秉文溫潤的表皮之下,藏著蛇蠍的心腸。但因著她的一份喜歡,那個老人終是放下了成見。殊不知,這一放,南疆國也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唔...」嘴裡滿是腥甜的味道,尤其心臟那處,好似有千萬蠱蟲在啃食她的心臟。又好像傷口剛結痂,再慢慢被撕開,結痂,再撕開的感覺,疼癢難忍,痛不欲生。

越嬋微漸漸撐不住了,意識的最後,有個模糊的身影跑了過來,腰間的玉佩叮噹撞擊,雕刻著一朵盛開的銜鈴花。是誰呢?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十五歲的自己。

「走吧,別再回來了...」

百蠱蝕心,再美的美人,終究也會變成一具白骨。

窗外,有雪花飄入,難掩血腥。

世人皆言,夏國的皇宮建造得甚是精美華麗,巍巍宮牆外,不乏駐足觀望者,難掩艷羨,心生神往。紅牆高瓦,明艷華美,可人們忘了,一入宮門深似海,誰知這美艷下,又會是怎樣的污濁不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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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聞鈴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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