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診治
沉香甲煎爐爐暖,玉樹明金蜜炬融。
有婢子往靑瓷透刻七寶紋香爐中添著一種香,西戎似松脂,黃黑各為塊,新者亦柔韌。
燃起,幽香馥郁。
眾人在德蘭堂里一一給老夫人請安。
榮清對著榮鈴微微一笑。
榮薇卻是不屑地瞅了眼榮鈴,嘲諷道:「小半月沒見著三姐姐了,聽聞三姐姐前些天被父親禁足,怎生三姐姐出來就成了大夫了?」
「薇兒。」趙洛微嗔著拍了拍榮薇,滿臉堆笑上前:「三姑娘別介意,薇兒心直口快,也是擔憂老夫人的病情。」
「姨娘客氣了。五妹妹如此,榮鈴又何嘗不擔憂祖母身子?」榮鈴一笑置之,卻讓趙洛和榮薇都稍稍愣了神。
這榮鈴,的確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全然不似從前那副怯弱的樣子。
榮常山卻面目表情開口:「你擔憂?我看你是嫌府里不夠亂,什麼下毒,什麼解藥,堂堂相府,怎麼會有這種惡毒之人?」
「父親說笑,可知惡毒之人慣會隱藏自己,涼薄之人卻是不屑做戲。」榮鈴含沙射影,意有所指般看著榮常山。
女孩子清冷似月,脊背挺直,眼眸清冽如山泉,彷彿有著穿透人心的神力。素色衣衫襯的她更加清麗動人,隱隱帶著一種高傲貴氣之姿。
榮常山反應過來,榮鈴口中涼薄之人指的是自己時,他一時語塞,無話可言。
倒是范平雯攙住榮常山,輕撫榮常山的肩頭,溫聲道:「鈴兒年齡尚小,相爺莫氣,仔細傷了身子。」
榮老夫人半倚在塌上,眼看著一屋子的人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冬日門窗緊閉,眾人嘈雜,讓人心頭悶悶的,喘不過氣。她不耐煩地開口:「都夠了。青梅,去把熏香撤了。」
名喚青梅的婢子屈身,熄了熏香,撤了爐子,又端來茶水,輕柔地喂榮老夫人服下。
榮老夫人潤了潤口,沉聲道:「鈴丫頭,你且說說。」
眾人驚詫,榮老夫人一向刻板嚴厲,不親近與人。加上臨陽侯出事,榮鈴也算是罪臣之後,成了相府的一個污點。榮老夫人最是注重相府臉面,她從前不喜榮鈴,為何今日竟為榮鈴說話?
瞧著眾人神色,榮鈴心中瞭然。榮老夫人在府中德高望重,性子卻強勢,也不愛與人親近,想必他們是驚訝於榮老夫人竟會為她講話。其實榮鈴自己也不知道,許是她對榮鈴的愧疚,又或許是她想明白了什麼。總之,榮鈴的目的,很快就會達到了。
榮鈴福了福身,不緊不慢開口:「多謝祖母信任。母親去世后,這兩年榮鈴一直呆在院子中,閑來無事便讀了很多書籍,各類皆有涉獵。」
女孩子溫順有禮,低眉輕聲,徐徐道來。
「前段日子榮鈴每日開始吐血,並伴隨著辛辣之感,跟祖母的表現極其相似。榮鈴想起曾看過的一本南疆醫書,上面記載了南疆國的一些藥材,其中有一味蛇紅草,這種草狀如游蛇,帶香氣,味微辛,根莖帶毒。若是少量服用過其根莖浸泡過的水或者食物,對人並不會造成很大的傷害。一旦服食過量,便會傷及肺腑,伴有強烈的咳血癥狀。」
她輕飄飄地瞅了一眼范平雯,繼續道:「榮鈴也很疑惑,相府怎會出現南疆的毒草?彼時,榮鈴已走投無路,便照著書中的方子抓了葯,每日服用。不曾想,竟誤打誤撞,解了自己身上的毒。今早前來,榮鈴已經查驗過那些帕子,榮鈴以性命擔保,祖母並非生病,確是中了蛇紅草毒無疑。」
榮鈴一番話下來,擲地有聲,既解釋了蛇紅草的事情,又暗暗講述自己病重,無人知無人問,榮老夫人聽后,心中不免有些動容。
堂堂相府嫡女,即便母親為罪臣之後,但是好歹也是這相府的小姐。生病中毒居然無人問津,淪落到自己看醫書抓藥的地步,這要是傳出去,指不定有人編排他們相府虐待嫡女,家宅不寧。
榮老夫人垂下了目光,自己聰明一世,沒想到竟糊塗一時,就算皇上再怎麼處置臨陽侯,榮鈴卻總歸還是榮家的人,更何況還是相府的嫡小姐,自己前兩年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的確有些過分。
況且她這麼一說,自己這病的確有些奇怪。如若真的是被人下毒,那這相府,怕是不安寧了。
榮老夫人正想著,便見有一小廝走來,對著榮常山低語。
「母親,和安堂的鄭大夫已經到了,這就為您診治。」榮常山對著榮老夫人溫聲說道。
語畢,一鬚髮花白的老者提著藥箱上前,恭敬地作揖,卻在看到一旁的榮鈴時,眼底帶著一縷詫異。
他便是那日為榮鈴診治的鄭大夫。
鄭大夫心中疑惑,那日他離開時,這姑娘的呼吸脈搏已然微弱,可以說是油盡燈枯了。就算得以活命,身子也會虛弱無比,至少需精心調理半年,方能恢復。但如今看這姑娘,面色雖然有些蒼白,但是一雙眼睛卻清亮有神。除了有些瘦弱,看著也無大礙了。
鄭大夫不禁感嘆,從醫幾十年,他頭一遭遇見這種事情,心中不免驚奇。
他回了回神,笑眯眯開口:「榮老夫人見諒,老朽這些日子不在都中,回了趟老家連城,昨日才趕回來。」
榮老夫人頷首。
一番望聞問切下來,鄭大夫的眉頭鎖得卻是越來越緊。
「回相爺,老夫人癥狀有些奇怪。吐血多為幾種病症,陰虛火旺吐血,多有腎陰不足的癥狀,譬如潮熱,盜汗,腰痠,耳鳴,舌質紅無苔;心脾不足吐血以氣虛為主要見症,如氣短神怯,肢倦便溏等;脾腎陽虛吐血,除氣虛,又兼見陽虛之象。如畏寒,四肢厥冷,小便清長,脈遲等。血瘀吐血可見口渴,血色紫挾有瘀塊,多伴胃脘刺疼,面色黯晦,舌多見紫斑,脈澀。經老朽檢查,老夫人是沒有這些癥狀的。」
他頓了頓,神情嚴肅:「老朽發現,老夫人的血顏色黑亮,並且帶有微微的辛辣之味,但老夫人這些天並未服食辛辣之物。所以,據老朽猜測,老夫人這吐血之症,並非是身子有恙而導致的,應當是肺腑被傷,從而引起的吐血。」
榮常山雙眉緊蹙:「鄭大夫這是何意?可否把話說明白些。」
「老朽的意思是,老夫人吐血之症,乃是中毒所致。」
數九寒冬,即便屋子裡燃著暖爐,范平雯眼皮微微動了動,背上卻冒出了細細的冷汗。
榮薇小聲嘀咕:「不會真讓三姐姐說對了吧,真的有人下毒害祖母?」
趙洛忙扭了一下榮薇胳膊,示意她別亂講話。
「不知鄭大夫可查出是什麼毒?可有解毒之法?」榮常山問道。
「這...相爺恕罪,老朽醫術不精,不曾查出。不過老朽能開些平常的解毒藥,減緩些老夫人的病症。」鄭大夫面色為難。
「老先生莫急,這毒藥乃是南疆的一種毒草,名為蛇紅草。」
少女柔柔覆下身,淺施禮,柔聲言:「榮鈴多謝老先生救命之恩,老先生醫術精湛,萬不可妄自菲薄。」
一舉一動,大方溫婉,仿若芝蘭生於幽谷,沁人心脾。
鄭大夫一愣,一雙眼睛彎了彎:「三小姐謬讚。老朽倒是聽說過這蛇紅草,只是未曾見過。」
「眼下還是祖母的身子要緊。榮鈴的婢女已經煎好解藥,就在門外候著,老先生可檢驗一番。」榮鈴溫柔地說。
「傳進來吧。」
不等眾人開口,榮老夫人的聲音從榻上悠悠傳來。
「母親,這...」榮常山面露難色。
「自己的親孫女,怎麼還會害我不成?」榮老夫人厲聲道。
「兒子遵命。」榮常山只得答應。
縈青懷中揣著一盅葯,小心翼翼進了門,對著眾人行禮,瞧著這一屋子的鶯鶯燕燕,有些膽怯。
「姑娘,葯在這裡,藥渣也帶來了。」縈青戰戰兢兢地說。
「老先生請檢查吧。」榮鈴坦然一笑。
鄭大夫撥弄了幾下藥渣,又細嗅了嗅,拿起小勺,舀了一勺藥湯,放入口中,咋舌細品。
片刻,他皺成一團的眉毛鬍鬚舒展,嘴裡不禁稱奇:「妙極!妙極!」
「老夫人可放心服下,這碗葯乃是平常的解毒之葯,其中添加了幾味藥材,使這解毒之效更甚,並且藥性溫和,並不會傷身。」
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後,眾人神色各異。
榮常山有些驚詫,但是緊鎖的眉頭舒展了許多。范平雯則是面露微笑,看著有些不自然。另外兩個姨娘倒是沒什麼表情,但是榮薇卻是狠狠剜了一眼榮鈴,心想著讓她出了風頭,祖母賞賜必定少不了。
榮清像榮鈴投去了一個讚賞的目光,榮鈴溫柔一笑回應了她。
大夫都發話了,眾人再無異議。
榮老夫人服下藥后,又咳了一口黑血,榮常山一驚,鄭大夫卻微笑著讓他莫急,說這是在排毒。
果然,片刻后,榮老夫人神色瞧著紅潤了許多,也不那麼難受了,也有了困意,終於能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榮老夫人睡下后,眾人到外廳講話。
鄭大夫笑眯眯地誇榮鈴,溫婉有禮,博聞強識,誇榮常山養了一個好女兒。只是他也好奇,榮鈴沒學過醫,為何會對藥材了解這麼清楚,隨即把疑問一股腦兒問了出來:「老朽有幾個疑問,三小姐是如何得知這蛇紅草之毒的?這解藥的方子又是如何而來?」
榮鈴微微輕嘆:「閑來無事讀的南疆醫書罷了,藥方在醫書上也有,不曾想居然真的有用。想來也是可惜,前幾日榮鈴整理書籍,書櫃陰暗潮濕,那書已經腐爛發霉,否則定會拿來請老先生過目。」
榮常山眼眸微閃,榮鈴這一番說辭倒是教人挑不出錯處。
鄭大夫已然明白榮鈴的話中之意,嘿嘿笑了兩句,便不再追問。
后又對著榮常山道:「這毒藥傷人肺腑,老夫人年事已高,老朽再開些溫補之葯,老夫人日日煎服便可,這些日子切忌辛辣,飲食需要清淡。老夫人中毒不深,精心調理半年,想必餘毒可清。只是,這身子,恐怕會落下病根。」
榮常山瞭然。
范平雯溫聲上前,拿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笑眯眯道:「請鄭大夫對今日之事守口如瓶,相府老夫人被人下毒,此事若是傳出,必定滿城風雨。」
榮常山心裡欣慰,自家夫人做事果然是個妥帖的。這件事若是傳出去,指不定明日要有多少人議論紛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