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2019年7月30日天氣晴

空氣凝固了,周圍的人影攢動變得恍惚，嘈雜的聲音明明很近卻又變得很遠，不真切,一切都變得虛幻……

宋風望著張醫生,眼睛像是死了一般地失去焦距,蒼白、憤怒、以及最深最深的害怕，全都在那雙充血的雙眸里。宋風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他要被割碎了……

有人來救救他嗎？

快來救救他……

宋風猛地從椅子上起來,但剛站起來,眼前突然一片黑，他踉蹌地扶住桌子，想把所有的人都甩在身後。

「小風你別這樣,你聽我說！」張醫師連忙起身去追他。

宋風不顧一切地往前走,但還沒走出醫生辦公室，就看到迎面走過來的奶奶……

「小風……」奶奶看見他的神情愣住了,又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張醫生。

終於在渙散的人影中找到一個焦點,宋風頓住了身形，頭腦發脹,心底的憤怒把他完全吞噬,他冷笑著，臉上帶著狠戾：「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等人沒的那天嗎？不告訴我你倒是把他治好！憑什麼瞞著我？憑什麼！」

「宋風！」張醫生厲聲制止把他拉開。

宋風像是一頭歇斯底里的困獸，在鐵籠子里撞得傷痕纍纍頭破血流。

奶奶眼淚瞬間就流下來了,顫顫巍巍地說不出一句話。

辦公室有幾個醫生在，都往這裡看了一眼,但這種事情隔段時間就會上演一次，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您先在這兒坐會兒。」張醫生拉了張椅子，扶著奶奶坐過去,然後把宋風拽出辦公室。

走廊里光很暗，張醫生沉沉地嘆息一聲，他摘掉眼鏡揉了揉眼：「小風，現在的情況誰都不想看到。」

宋風無力地靠在牆上，拳頭握在一起骨頭都要被捏碎了，一閉上眼，熱淚就流了下來。

喉結上下滾動，宋風抽噎著心裡壓著一口氣，眼淚抹了還是不住地往外流，後悔把他淹沒了，如果他早點知道爺爺會不會多點希望？

「孟老先生這個病，是四年前查出來的，說實話能堅持這麼久算是奇迹了，當初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惡性晚期，腫瘤長得位置太靠近心臟，以你爺爺的身體……可能會下不來手術台。」張醫師一直是孟爺爺的主治醫生，這幾年，應該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家庭。

「當初ct出來的時候，你奶奶不願意相信，拿著片子一個人跑到陽市的好幾個醫院，但結果都一樣。」饒是見慣了這些事，張醫生還是忍不住紅了眼，「說實話我都沒想到孟先生能堅持這麼久，你奶奶把老頭子照顧的非常好，這麼多年怕你擔心才沒告訴你，老太太今年七十歲了……這麼多年她一個人扛著，再說是自己的老伴兒，比你們誰都難受，所以你別怪奶奶。」

走廊里光線昏暗，充斥著宋風沉重的呼吸，他倔強地抬頭看著天花板，想讓眼淚流回去。

「小風……」張醫生剛說完話，奶奶從辦公室出來了，這幾天頭髮幾乎全白了，她眼裡含著淚，慢慢走到宋風面前，「別怪奶奶，別怪……」

奶奶剛開口，宋風最後一道防線也綳不住了，他伸手把奶奶抱在懷裡，害怕無助地像個孩子：「該怎麼辦……」

奶奶呼吸發顫，她輕輕拍著宋風的背：「小風，你別怪奶奶……奶奶不是不告訴你，你爸什麼都不管的走了，把我們兩個老東西丟給你……」

張醫生擦了擦眼角，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回辦公室了。

奶奶更咽得厲害，幾乎要說不下去：「想想別人家跟你這麼大的孩子，都在讀書去玩……但你那麼小就得圍著我們兩個老東西轉，奶奶心疼啊……在奶奶心裡你一直都是個孩子，奶奶不願意讓你承擔那麼多……」

宋風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淌，緊緊地抱著奶奶。

「沒事別害怕……他的病不是咱們沒錢不給他治，實在是治不好……如果有一絲希望，哪怕是把家裡錢全花了，奶奶都不會猶豫的……」

就算事實就是這樣，但宋風知道，奶奶在安慰他。

腦袋一陣陣抽搐得疼，他扶著額頭緩了很久：「我出去一趟。」

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繞過護士站，路過病房的時候，宋風在門外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失控了，他現在不能進去，會被爺爺察覺出來的。

傍晚天已經黑了，宋風渾渾噩噩地不知道往哪走，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多小時，最終竟然不知不覺來到了柳巷。

上一次這麼失魂落魄無助的時候，好像是在四年前。

高考那天也很熱，下了雨，悶熱。俞知逸說爺爺被救護車拉走，他毫不猶豫地走出了考場，然而到醫院卻是一場空。

張醫生說爺爺的病是四年前查出來的，所以……真的是四年前……

所有的事情都是冥冥之中註定了的，這一刻宋風竟然慶幸，慶幸俞知逸騙了他。

林哥的紋身店已經關了，宋風坐在台階前，他無力地靠著牆看著三樓的網吧，柳巷的店關得都很早，三樓的霓虹燈牌亮著，很顯眼。

那棵老柳樹的枝幹好像又彎了些，不管這條巷子怎麼變，哪些人來了哪些人走，他永遠都在那裡。

宋風無力地靠著牆，一閉上眼睛，眼皮就燙得想流淚。

她在上面嗎？還是已經回家了？

宋風很想見到她，很想，想抱著她汲取些力量。

但見到她又能怎麼樣？她馬上就要找到家人了，而他什麼都給不了她。

「宋風學長！」

一聲驚喜的尖叫從三樓窗戶傳來，舒冬剛來到紋身店前，準備開門的動作頓住了。

回到家發現鑰匙落在了店裡，她找林哥要了店裡的鑰匙，順著另一條路過來……

他在嗎？

沒過多久許茵茵就慌忙從樓上下來，剛剛打開窗戶看見是他，她簡直開心地要跳起來！

「你去哪了？回來這麼久也不來店裡！」許茵茵跑得太急了，喘著氣站在宋風面前，滿臉都是歡喜。

光線昏暗中，看不清楚宋風的表情，他沒有抬頭：「有事？」

「說好的高考後做我男朋友呢！」許茵茵說得毫不猶豫，但卻不好意思地揪著衣角。

舒冬靠牆站著，鑰匙攥在手裡卻沒打開門的意思，她抬頭望著對面的柳樹，這幾天他們之間彷彿陷入了僵局，爺爺生病了他沒有精力來找她，她知道，但為什麼連個電話和消息都沒有？

他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她，她的感覺沒有錯。

最近的他，讓舒冬很沒有安全感。但每次賭氣說不理他的時候，又會忍不住告訴自己，他只是因為爺爺在忙而已……

腦袋像是要裂開，所有事情都橫七豎八的亂塞在心裡，宋風舒了一口氣，耐著性子抬頭：「說了，我有喜歡的人。」

許茵茵臉上的笑漸漸收了，不再是剛才那麼歡喜，連聲音也不自覺地弱了下去，她試探地問：「是舒冬姐姐嗎？」

轉角，舒冬手不自覺地握在一起，甚至屏住了呼吸，她怕聽不清楚他的答案。

為什麼會這麼在意？明明他之前說過，喜歡她，想要和她在一起，但最近舒冬再也沒有聽到過，連她的靠近他都會推開。

所有肯定的答案她都不確定了，舒冬甚至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

所以，還是原來的答案嗎？

但過了很久，他都沒有說話，舒冬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

然而，這在許茵茵眼裡，卻是默認了。

不知不覺眼裡就含了淚，之前他說有喜歡的人，她一點都不在意，因為許茵茵覺得他是在敷衍她，總覺得她年齡小才沒有那種心思。之前他對自己態度也很一般，她也不生氣，因為許茵茵覺得他就是那樣的性格，他對所有人都是那副樣子……

然而，真相卻不是這樣，這幾天總聽到有人說他和舒冬，許茵茵不相信，但回想之前的一些事……

許茵茵嫉妒了。

「她有哪裡能比得上我？」許茵茵厲聲質問，臉上全是得不到的不甘，「她一個沒讀過書的小紋身師，成績沒我好，家庭沒我好，你到底看上了她什麼！」

宋風終於抬頭正眼看她，眉毛狠狠皺著，他不敢相信這是那個總叫他學長的女生。

「滾。」心裡翻攪著難受，宋風最後一絲耐心也耗盡了，渾身散發著戾氣。

表情瞬間凝滯，他眼睛里的厭惡是那麼明顯，許茵茵忍不住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裡，然後不顧一切地轉身離開。

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倚在了牆上，宋風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腦子也很亂，他放在心尖的人，不許別人那麼說。

舒冬無力地抬頭看著夜空，這是那個請她喝奶茶不諳世事的女孩嗎？眼睛里的驚訝慢慢變得灰暗，她低頭苦笑了聲……

許茵茵說得好像也沒錯，自己本來就是這麼不堪。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許茵茵和俞知逸是同一種人，把優異的成績當成優越感，俞知逸永遠不會把舒冬介紹給他的朋友，許茵茵也永遠不會和在網吧遇到的隔壁班同學打招呼，因為她「不認識」他們。之所以喜歡宋風，是因為在她和她朋友的認知里，宋風是學校很厲害的風雲人物。

人就是這麼現實。

宋風望著三樓的窗戶，去年開業的時候爺爺還來過……一想到病床上的人，宋風就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只感覺眼皮滾燙。

人都有離開的時候，但宋風不敢相信，他很快要失去那個老頭子了。

他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不敢想，他不敢相信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一直倚著牆，舒冬收起了鑰匙，緩緩走過街角……

聽見腳步聲，宋風把所有的情緒都藏了起來，但看到是她明顯愣了愣。

「剛下班嗎？」宋風站起來，他記得紋身店剛剛是鎖著的。

「過來拿個東西。」舒冬站在他面前，半米的距離，沒再往前分毫。

「嗯。」宋風低頭，視線將她纖細的身影完全籠罩。

才短短几天而已，兩個人生疏的就像陌生人，以前也會經常陷入沉默，但跟現在是不一樣的。舒冬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眼角忍不住酸澀。

「宋風。」舒冬注視著他的黑色t恤，胸前有一個燒焦的小洞，所有記憶都回到了去年夏天。

和現在一樣，盛夏的七月，真快啊，都已經一年了。

「嗯？」借著夜色，宋風貪婪地注視著她。

「那邊有消息了，我明天晚上的車去江城。」舒冬抬頭笑了笑，讓自己看著盡量洒脫點，但她不知道，她平常其實很少笑，「白天林哥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上了班再去車站。」

心瞬間變得空蕩蕩，無數片段開始糾纏，宋風握緊了手，拚命抑制所有的衝動。

「錢夠嗎？」宋風拿出手機，準備給她轉錢，「我這裡……」

「夠了。」舒冬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轉。

兩個人的手輕輕碰在一起，和夏天的晚風，昏黃的路燈，安靜的小巷，一起融進夜色里，只剩下久久的沉默。

「期待你的好消息。」

好消息？

舒冬視線低垂，眼睛很酸得難受，她昨天還在想，孟爺爺生病他和她去不了。以前那麼期望找到家人，但這一刻，舒冬竟然很想宋風留住她……

很想。

「如果消息是真的……」舒冬抿唇，眼角有點濕潤，「我可能就不回來了。」

喉嚨好像被塞了裹著玻璃渣的棉花，宋風喉結微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