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萍水相逢

第1章 萍水相逢

在穹隆的四國中,王宮最大的當屬漠國,倒不是因為漠國的國力最強,而是因為漠國的王宮裡有一個巨大的湖泊——「淬靈湖」。當年為了將淬靈湖圍起來,費了工匠們不少腦筋。但自新帝夏啟登基后不久,淬靈湖便完全對普通百姓開放,允許百姓們捕魚維生,而只留下一小片作為王宮的御用水域。

據說淬靈湖原先無名,是王妃誕下公主後由國主夏啟賜名,因公主號啟靈,而此湖又是王妃坐月子的好地,便名「淬靈」。只是後來,王妃暴死,國主心痛欲絕,從此淬靈湖的諸多園林便再無修整。

龍時愛垂釣,尤其是喜愛在夜裡到淬靈湖來,一人,一身蓑衣,一具釣竿,一個提桶,一坐便是要坐到夜市打烊。

他所住的院子南邊不遠處便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蓮藕池,但那池子里的魚都是些沒有生氣的老草魚,即便是用固結的泥土做餌都能釣上老大不小的魚來。這樣釣上來的魚,口感自然不佳,不僅肉質乾柴,而且腥味濃烈,便是加上滿滿一盆紫蘇香草,也難去腥。

但淬靈湖的魚就不一樣了。

湖中鰱魚兇猛,連餌帶鉤整個吞入肚中,便向湖底鑽去,沒有經驗的漁夫死拉住魚線不肯放鬆,不是被拖入水中,便是將魚線扯斷,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結果。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漁師,也無人敢打包票,通常是稍稍拉住魚線,掂量掂量上鉤的魚有幾斤幾兩,若是超過十五斤,便脫鉤放走罷。

正因如此,淬靈湖的鰱魚也被漁夫們叫做虎鰱。

但虎鰱口感極佳,肉質緊緻卻不失彈性,燒熟后不僅沒有腥味,還有些微清甜。而鰱魚身上的肉又以魚尾最好吃,王宮中的御膳便有一道「白面書生」,是將兩條虎鰱尾清蒸了,從中切開,將雪白的肉攤開擺盤,像極了一張白凈的臉。

十四歲的龍時是淬靈湖周邊漁夫們津津樂道的傳奇。沒有人在白天看到過他釣魚,但卻時常可以看到他提著滿滿一桶魚,直奔坊市裡賣,其中不乏有桂魚、鱸魚這些上等魚種。據說,他這桶里,曾經出現過一條重三十斤的大虎鰱,被宮中的掌灶太監花了五兩銀買了去。就有漁夫調侃龍時只不過會釣魚,卻是一點不會做生意,如此罕見的虎鰱,若是放在他那,沒個七八兩不可能出手……

「撲騰、撲騰」一聲沉悶的響聲自水下發出,那白色的浮漂隨即下沉。兩年釣魚的經驗告訴龍時,這正是一條不下十五斤的大虎鰱。他立刻放開魚線,任由那虎鰱拽著魚線越游越遠。

他在等待虎鰱放鬆警惕,隨後猛地一拉,打它一個猝不及防。

這種釣法無疑是有些冒險的。最簡單的一種情況,如果虎鰱並沒有放鬆,而是一直向湖中鑽去,直到魚線都放完,那也只能作罷。

但事實上大部分虎鰱會在中途就放鬆下來,畢竟它們在遊動的過程中沒有一點阻力。

這種釣法,更重要的是對力度的把握。在猛地一提桿之時,要使出的力氣絕非正常成人能做到,更何況,在一瞬間爆發出千鈞之力的同時,還要時刻注意魚線和魚竿的極限,難度可想而知。

果然,拉拽的感覺很快停止了下來,龍時動作輕緩地起身,看了看魚線,已然是到了末端。

「好險。」他咕噥了一聲。

隨即兩腳深深踩入地下,全身力氣匯於雙手。

他自小便感到體內有股氣力,在要發力時,這些氣力便隨心而動。

十四歲的龍時能夠施展出數倍於常人的力量,

原因便在此。他後來知曉,這是一種稱作「氣」的東西,還有專門的技巧來操控這力量,即所謂「御氣」。

目前看來,他周圍的人除了自小教導他的老師,都沒有御氣的能力。

那虎鰱還在水底下悠然自得的遊動著,殊不知水上岸邊,早有一人握住了那烏黑的釣竿,只待奮力一拉。

就在這時,不遠處不知哪裡忽的傳來一陣哭聲,那水下的虎鰱受到了驚嚇,轉頭便往水底下鑽,這股力氣恰好撞上了龍時向上猛拉的力。

「啪!」一聲,魚線不出意料地斷了。龍時人仰馬翻,倒在泥濘的岸邊,腌臢的污泥沾滿了蓑衣。

「怎麼回事?已經入夜了,這邊不該有人啊?」龍時小聲道。

那哭聲還在繼續,龍時栽倒后,好像越發凄涼起來,直惹得湖中的魚兒上躥下跳,時不時竄出水面來。

看來這魚是釣不了了。

龍時隨手將身上的污泥抹去,提起桶和魚竿,便朝著哭聲去了。

那哭聲的主人是一個小女孩。在聽到蓑衣和葦草摩擦的悉悉索索聲后,看到了身著蓑衣、頭戴一頂大大斗笠的龍時。

她的哭聲頓時小了大半,而神色也由原本的傷心變得驚恐起來,那眼神像是見到了睡前故事中吃人的妖怪。

「走、走開……」她聲音弱弱地,不像是在警告,倒像是在哀求。

「呃……」看到對方這樣的表情,龍時頓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他把手上的提燈抬高了些,讓微弱的燈光照亮自己的臉,「放輕鬆,我不是壞人。」

那女孩後退幾步,雙手則緊緊擋在身前,打量了面前的陌生人一番,又悻悻地罵了一句,「怪人!」

龍時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怪人?」

他隨即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穿著蓑衣,在晚上看上去的確是有些怪異,他走近一兩步,好讓面前的女孩看清楚,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而不是她口中說的怪人。

「你,為什麼要穿成這樣?」那女孩的雙眼中滿是驚惶。

「這是蓑衣。」龍時將斗笠摘下來,露出了滿頭的銀髮。「在晚上穿的話,會要暖和許多,沒有見過嗎?」

出他意料的是,那女孩看到這異常的滿頭銀髮反而神色淡定了下來。

龍時長吁一口氣,向前靠了過去。

只見女孩身著樸素無華的白衣,下擺和鞋襪上已經滿是泥垢,但左腕上卻佩著一隻格格不入的玉鐲,細看之下,做工極為精緻,上有兩隻用金絲勾勒出來的鳳凰。

「金鳳雙舞鐲……」龍時低聲呢喃到。他在《穹隆百物志》上看到過金鳳雙舞鐲的描述,與女孩所佩的玉鐲簡直如出一轍,幾乎確定了是實物,他即刻又停下了向女孩靠近的腳步。

金鳳雙舞鐲世間止有一隻,是漠國烈王佳成王后的嫁妝,後來一直是漠國大公主的首飾。當今的漠國,說到公主,那便只有……

「所以……你是啟靈公主?」

女孩點點頭,又小聲抽泣起來,「是又怎麼樣?父王都已經不要我了。」

龍時苦笑,他不知道該不該回話,一介平民妄自與公主攀談,恐怕是要殺頭的吧?況且,全漠國人都知道,國主對啟靈公主何止是寵溺。

他毫不遲疑地重新戴上斗笠,轉身要走。

「為什麼你們都是這樣?」啟靈公主叫住了他,聲音裡面滿是憤懣,「宮裡的人和我說個話都小心翼翼的,宮外的人知道我是公主,一個個都避而遠之。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出來,惹父王生氣了,到現在都不讓我進宮……」

她不知何時已經靠近龍時的身後,拉住了他蓑衣的一角,看著他手上的提燈,又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周圍,「你陪我一下好不好?」

龍時只得停下了離開的腳步。他遲疑了一陣,也看了看周圍,最後搖了搖頭,「害怕么?那好吧……」

他席地坐下,看著對方依然愣愣地站在原地,隨即從旁邊扯下幾簇蘆葦,鋪在地上,「嫌髒的話,坐這上面吧。」

龍時隨身攜帶打火石,很快便燃起一堆小火,在僻靜的湖畔平添一絲暖意。

「希望這邊四下是真的沒人。」

他從魚桶里隨手抓起一尾鱸魚,三下五除二,處理完,穿在手指粗的樹枝上,便放在火上烤。

「這邊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其他人?」啟靈公主抱緊了雙膝。

「公主,你不會真覺得國主會放心你一個人來這邊吧?」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手中依舊嫻熟地烤著兩串鱸魚,身體則下意識地與面前的女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父王……」啟靈公主看著腕上的鐲子,若有所思地呢喃著。

空氣中開始瀰漫起一股魚肉的清甜香氣。

啟靈公主深吸一口氣,看著已經烤得焦黃的鱸魚,吞了吞口水。「魚還能這樣吃嗎?用火燒一燒就可以了嗎?」

龍時無奈的一笑。火烤被認為是下等人常用的烹制手段,王宮的御用廚師製作的御膳不可能用這種方法。但其實像鱸魚這種上好的食材,複雜的工序反倒會降低口感。那御用的廚師如何不知,只是又怎麼敢把看相糟糕的烤魚端上王家的飯桌呢?

「鱸魚吃的不少吧?你試試,看是這樣做好吃,還是平日里你常吃的那種好吃。」他遞過去一串。

「好醜……」啟靈公主小心地接過,湊近聞了聞。礙於自己腹內空空,她最終還是下口,小口斯文地嚼了嚼,最後小聲道,「好吃。」

「呵呵,這樣做肯定還是比不上王宮的御膳,但是口感卻應該不會差的。」龍時淡淡一笑,也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感覺不比宮裡的水煮鱸魚要差。」她繼續小口地嚼著。不知是否是因為太餓了,她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是么?」龍時看了啟靈公主一眼,「公主殿下不嫌棄就好。」

「不要叫我公主,這個稱呼我不喜歡。」啟靈公主打斷了龍時,「我叫夏惟,你叫我惟兒就好了。」

「這不合適吧?」龍時輕咳了咳。

「有什麼不合適的?」夏惟放下了手中的烤魚,一雙靈眸直盯盯地瞪著龍時。

「惟……兒……?」

這像是乳名。在念出來之後,龍時又不由得四處看了看,在確認周圍確實沒有人後,才放心下來。

而夏惟則是滿意地轉過頭去繼續吃了起來,「那你叫什麼?」

「龍時。」

「龍十?」宮裡的侍從們有和夏惟說過,漠國的老百姓取名總是隨意的,很多名字便是在家中的排行,像劉大、張三,這種名字在漠國的百姓間多得很。

「你們家有這麼多兄弟姐妹嗎?」夏惟問。

「不是排行第十的『十』,是時間的『時』。」

「哦,原來是這樣啊。這名字還真是奇怪。」夏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叫你阿時好了。」

「稱呼什麼的都無所謂吧,反正萍水相逢……」龍時偏過頭去,他對公主這出乎意料的熱情有些不知所措。

他極力想要和這位公主保持距離,可他越這麼想,這位公主反倒是越要和他套近乎。

「除了父王和王兄,還沒有其他人叫過我『惟兒』這個名字呢。」她臉上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其他人,我讓他們這麼叫我他們都不敢,但你這麼做了,所以你現在可是非常特殊的人了哦。」

一個渾身帶著刺的皮球,越是用力的把它丟開,它便越是會快速地彈回來。龍時的感覺如此。

「那公主殿下還是忘了剛才的事吧。」

「這可不行。你已經這麼叫過了,以後就不許再叫我公主。」

不會有以後了。龍時沒有說話,他只是心裡暗暗想著。

夏惟看著靜默的龍時,臉上卻再一次浮現出那狡黠的笑。

……

【注】

臧魄二十年,是《龍史》修訂大年。《龍史·龍荒》一卷在這一年幾經修訂最終編纂完成。於是,龍神殿的一眾史官躊躇滿志,欲編纂《龍史·臧魄》。

但是,《臧魄》應該從何時開端,成了第一個大問題。

有人說,應該以藏忠候與臧魄王的始遇做開端;也有人說,應該以臧魄王在觸虹即位做開端。

眾說紛紜下,最終學界還是敲定,《臧魄》應當以龍荒末盪龍河一役為始篇。

只是,有個不為人知的小插曲。

相傳當年太史令將《臧魄》的編纂決議呈遞給主導修史的惠然龍妃娘娘時,曾就此詢問過娘娘的意見。

「學界有學界的定論,編纂史冊更不能以當事人所想為準。」惠然龍妃淡笑著答到,「不過太史令既然想知道龍主的想法。那本宮覺得,他的話,一定不會選盪龍河。」

「老臣斗膽相問,煩請娘娘不吝賜教。」

「當是漠國緲城,淬靈湖畔。」

在說完這段話后,龍妃的眼神飄向了很遠。

許是這段傳聞實在令人浮想聯翩,因而關於臧魄王的諸多野史小說,均以淬靈湖畔為起始。

《臧魄本紀》自然免不了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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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魄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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