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好的記憶都在往昔
顧蘋末頭一次瞧見如此吵鬧的女娃,他面露鄙夷,卻也只能無奈地扶額。
那女娃只專心地握著毛筆,在紙上圈圈畫畫,不知在寫什麼,沾沾自喜地轉過頭來,眨巴眨巴著大眼,問道:「我畫的好看嗎?」
顧蘋末克制著想發作的內心,不打算理睬這個煩人的丫頭:畢竟是左神醫的孫女,還是不得罪她為好。
不過,他的心思確實沒法集中在書本上,時不時抬頭盯著不遠處那商量著的父親和左神醫,打量著他們的神色。
「左神醫,真的沒辦法了嗎?」
左神醫捋著鬍子,滿面愁容地嘆了口氣,道:「老夫只能說,儘力而為。」
「多謝,左神醫。」顧父的聲音顫抖著,淚眼朦朧,可眼淚就是沒有掉下來。
左神醫又嘆了口氣,喊道:「阿月,該走了。」
那女娃蹦躂地出了門,軟糯糯地抱著左神醫的腿,道:「阿爺,我要像蘋末哥哥一樣會讀書、識字。」
「好啊,過幾日阿爺就送你去顧夫子那裡讀書。」左神醫一把抱起左卿月,刮著她的鼻子,滿眼寵溺地離開。
左卿月也斷不會想到,這隨口一提,害得自己頭疼了那麼多年。
顧蘋末目送著那對爺孫離開,緩緩走向了顧父,問道:「父親,左神醫說什麼了,母親的身體如何?」
「蘋末,你放心,左神醫妙手回春,你娘這點病算不得什麼的。」顧父摸著小蘋末的腦袋。
顧蘋末心思細膩,他早已從父親神色中的悲愴,洞悉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仍是那懂事的模樣。
「那就好,」顧蘋末強笑道,「那我先回房讀書了。」
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彷彿瞧見了素日偉岸的父親落下了滾燙的淚珠。但他不哭不鬧,只是靜靜地讀著書。
時間悄然流逝,生命亦是這般。
顧蘋末想讓自己沉在書里,好忘卻母親病痛的酸楚,卻總不可得半分輕鬆。反倒是左卿月隨著左神醫來診時,苦惱於左卿月在自己的房間里鬧騰之際,想著怎麼對付這個煩人的小丫頭時,會因為分心而紓解些許憂愁。
左卿月這人好動,顧蘋末每次都得看著她,以免她磕到碰到,畢竟怎麼說她也是村裡最敬重的左神醫的孫女。
左神醫來的次數越多,顧蘋末就知道,母親的病情又加重了幾分。
「老夫,當真是儘力了。」
那日左神醫垂頭喪氣地從屋內出門,那灰色的情緒使得他彷彿蒼老了幾歲。
顧父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再也忍不住悲傷的堤口,大哭著跑進屋內,一聲聲地喊著「阿蕪」,卻再也喚不回那人的魂魄,也喚不回昔日美滿的光景。
顧蘋末聞聲也跑了出來,瞧見左神醫垂頭喪氣的模樣,跑進屋內,他獃滯地走上前去,摸著他母親那雙布滿繭子的手,感受著那肌膚傳遞而來的餘溫,可心卻漸漸冷了下來,他流著淚水,小小的手環抱著母親逐漸冰涼的軀體。
左卿月在門外目睹這幅情景,她彼時還未感受過何為生離死別,只是語氣平淡地問道:「阿爺,他們怎麼哭了?」
「阿月,」左神醫抱起小卿月,回頭同情地望了顧家父子許久,瞧著他們仍在悲愴之中,也不好多作安慰,落寞地離開,「阿月,他們哭是因為你顧伯母走了。」
左卿月想起了那個孱弱的顧伯母,雖纏綿病榻,可總會與她說說話,還會拿蜜餞給她吃,彷彿在透過她看什麼人一般,總之,是個待人極好的伯母,便生出幾分不舍的心情,問道:「顧伯母要去哪兒呀?」
「變成星星,或者變成風,再或者變成一棵樹,總之再也不會回來了。」
左卿月一聽,覺得難過:「那顧伯母能不能不走啊,我很喜歡她,不想她走。」
「阿月,生老病死離你尚遠了些兒,你還不懂,等你長大以後,阿爺再給你解釋,」左神醫嘆了口氣,轉過頭,望著那對傷心的父子,道,「這些日子,你不要同你顧伯伯和蘋末說顧伯母的事,免得他們傷心,好嗎?」
左卿月雖然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只是將頭一歪,瞧見顧蘋末滿臉淚花的樣子,思考片刻後點頭答應了。
當左卿月再次見到顧蘋末的時候,他跪在靈位前,披麻戴孝,眼角泛紅,卻還是忍著不哭。
「蘋末哥哥,」左卿月試探地喊了一聲,未得到回應,她走上前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卻被他狠狠地剮了一眼,她不免得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道,「顧伯伯說你好幾日沒吃飯了,讓我叫你去吃點東西。」
「我不吃。」顧蘋末直勾勾地盯著靈位,眼中似乎承受不住那偌大的悲傷,泛起了淚。
左卿月想起阿爺平日教導自己的神態,小大人的模樣地負手挺直了腰板,道:「咳,蘋末哥哥,你這樣不吃飯怎麼行呢?!你想想,顧伯母要是知道你不吃飯會多傷心啊。」
顧蘋末聞此,眼淚啪嗒地落了下來。
「蘋末哥哥,你怎麼落金豆了?」左卿月手足無措,道,「我阿爺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輕易掉金豆的。」
左卿月輕柔地拍著顧蘋末的背,道:「別哭了,蘋末哥哥。」
她從懷中拿出一包蜜餞,遞給了顧蘋末,道:「喏,你要是傷心,就吃點蜜餞吧,甜了就不會哭了。不過,這是顧伯母之前給我的,我也很喜歡吃,所以可以只分給你一半嗎?」
「這是,」顧蘋末顫抖著手拿起蜜餞,當指尖觸到唇時,他感到了自己的兩片唇不停地在抖,入口,熟悉的味道牽引著他回到了母親未離去的日子,他的淚水頓時落下,「確實是母親做的。」
因為顧母很喜歡左卿月這個活潑的小丫頭,遂給了她不少。
而顧家父子顧及她的身子不好,不肯讓她下榻幹活勞累,所以也便沒有再做過。本剩下一些,但顧蘋末在母親入棺那晚邊哭邊往嘴裡大把大把塞著蜜餞,彷彿只要蜜餞填滿了嘴,甜蜜的氣味填滿了房間,母親就還會回來。所以,他以為再也嘗不到母親的味道了。
左卿月拿著手帕擦著他的淚水,急慌慌地問道:「你怎麼哭了啊?是蜜餞不甜嗎?」
「不,很甜,很甜。」
顧蘋末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了,只記得第二天一醒,他的床頭放了滿滿一袋的蜜餞。
往後的日子裡,他終究是成了沒有娘的孩子,彼時顧蘋末是個為著母親遺願而日日苦讀的孩子,是旁的父母對自家子女誇耀的對象。那些孩童本就對孤傲的他有所不滿,如今抓著這點便一個勁地欺辱他。唯有左卿月會時常去探望他。
也不免憶起了另一位摯友,而如今卻也不再是好友。
左卿月那日硬是要拉著他一起上山採藥。顧蘋末本是不願意的,可是左卿月纏人的功夫著實厲害,不消三刻,顧蘋末便將書緩緩合上,無奈地點頭答應。
二人上山後,遇到村裡的獵戶們帶著一群孩童去學習如何設陷阱捕獵。本是相安無事,可其中有個小霸王偏要跟她二人上來。
左卿月牽著顧蘋末的手加快腳步,回頭瞪了一眼那小霸王,小霸王深知惹不得她,撅了撅嘴道:「卿月,你幹嘛老是護著他?他就是個榆木腦袋,跟他有什麼好玩的!」
「要你管?你不去學你的捕獵,來跟著我們作甚?」左卿月將顧蘋末護在身後,一插腰,氣鼓鼓地瞪著那小霸王,然後牽起顧蘋末的手,道:「蘋末哥,我們走,別理他!」
「我,我就跟著你們了!就知道讓個小丫頭片子護著你!孬種!」小霸王緊跟著他二人的腳步,走了許久,忽地腳下一滑,摔了一跤再起身,便看不見二人了。
左卿月牢牢牽著顧蘋末的手,回頭環視了一圈,舒了口氣,道:「總算甩開了!蘋末哥,你別理他,他就是羨慕你讀書好,總是被夫子誇,所以故意來招惹你的。」
「無妨。」顧蘋末雖如此說,可心中終究是難過的。
落日餘暉灑向這翠林之中,微弱的光讓左卿月視線逐漸模糊起來,顧蘋末為了安全起見,便帶著左卿月要下山。
到半山腰之際,二人卻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呼救。
「有沒有人,救救我,嗚嗚嗚,爹,娘……」聲音很是稚嫩,待到二人循聲走近,發覺竟是那小霸王。
「你怎麼哭了?」左卿月半蹲著身子問道。
小霸王趕緊抹了抹眼淚,故作堅強地說道:「我才沒哭。」
「是嗎?那我們走吧,蘋末哥。」
說罷,左卿月竊笑著作勢要牽著顧蘋末的手要走。
顧蘋末卻皺著眉頭盯著小霸王的腳,發現他的襪上皆是血跡,蹲下身仔細打量了一番,發覺應當是被捕獸夾誤傷了。
「能走動嗎?」
「要你管!」
「蘋末哥,他不承情,咱們就別理他了。」左卿月正佯裝著要拉顧蘋末走。
他站起身來,道:「卿月,晚上野獸多,若真把他扔在這裡不管,他會喪命的。」
「唔。」左卿月垂下腦袋。
「想必是因為帶了不少孩子,所以李叔沒有用大的捕獸夾,否則這腿定會被夾斷了,卿月,你幫他瞧瞧。」傅九曜說著,便將那捕獸夾給扯開。
顧蘋末一說,左卿月乖乖地蹲下幫那小霸王看傷勢,道:「唔,還挺嚴重,我身上的草藥沒有用,還是得帶回家給阿爺看,我先幫你止血吧。」
顧蘋末趁著這個空檔,拿出了火石,從身後的背簍里抽出了火把,那燃起的火焰,溫暖了三個孩童小小的身軀,也給他們帶去了安全感。
「處理好了,不過要怎麼帶你回去也是個問題啊。」左卿月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顧蘋末卸下背簍,道:「我來。」
「我不要。」小霸王倔強著。
左卿月脾氣火爆,狠狠地拍了小霸王的腦袋,道:「什麼不要!你自己走不了,難不成要我背你?」
「唔……」小霸王突然蔫了,閉著嘴巴,打量了自己的腳,確定自己是真的站不起來,可他終究不願向顧蘋末低頭,卻見顧蘋末忽地蹲下身,將他的手搭上肩膀,小霸王像是觸碰到炙熱的鐵塊一樣覺得手掌火辣辣地疼。
可顧蘋末卻一回頭,道:「我們快快回去吧,這傷拖不得。」
「嗯……」眼下的小霸王像個小媳婦一般。
左卿月掩面偷笑,清了清嗓子,道:「蘋末哥大孩不計小孩過,不跟你計較,你以後要是再敢欺負蘋末哥,可別小瞧我的拳頭!」
三人下了山,小小的身影逐漸拉長,宛如三人的情誼一般。
待到小霸王的傷好后,他在村裡的大榕樹下,一腳踩在那百年的石碑上,一面威風凜凜地環視著他的小跟班們,道:「從今往後,顧蘋末就是我罩著的人了!誰敢欺負他,就是跟我作對!」
左卿月隨之一腳跨在那石碑上,有樣學樣地說道:「對!以後誰敢欺負蘋末哥,我們倆都不會饒了他!」
顧蘋末站在他們身旁,二人搭著他的肩膀,像是為他築起了一道保護傘。
他的性格也逐漸外向,不再是那終日窩在家裡苦讀的少年,多了些變通與人情味。
而小霸王因為家裡突發橫財,便搬離了村子,據說是搬去了京都。
是故,顧蘋末更加珍惜與左卿月的情誼。
回到眼下。
顧蘋末的目光柔情地盯著左卿月,陷入了回憶的美好之中,左卿月絲毫未發覺。
清樂郡主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她咬著牙,瞧著手中的劍已然斷裂,又想若留著這樣一個強勁的對手,對自己不利,狠著心衝上前去,試圖用這殘餘的劍殺了左卿月。
正當她的斷劍正要捅進左卿月的背時,一聲兵器交鋒的聲音才驚醒了眾人。
「啊!你竟敢傷我?!」清樂郡主的斷劍被打飛,手中多了一道血痕,血滴落在草地上,卻也即刻被土地吸收,看不見血色。
將左卿月護在身後,提著劍的男子正是傅九曜。
左卿月回身仰望,一道寬闊的背影映入眼中,她將顧蘋末的褲腿卷了下來后,站起身,還未說話。
傅九曜即刻轉過身去,雙手握著她的肩膀,仔細地打量了一圈,焦急得很,道:「你沒事吧?」
「沒事,你怎麼來了?」左卿月發覺到他的氣息紊亂,深知又是因為擔心自己,所以匆匆趕來。
「我看你半天不回來,就……」傅九曜總歸不好意思同她說「我怕你跟顧蘋末跑了」這樣的話,加上他因為著急,使出全力,快速結束了比武,又即刻來尋左卿月,自然氣息紊亂了。
顧蘋末眼瞧著清樂郡主受傷,作為此次賽事的主理人,他不得不去管,況且那位王爺並不是好得罪的主兒,道,「郡主,請您先隨下官去醫治吧。」
「蘋末,你瞧,我一受傷,你總是得心疼,你終歸還是在意我的,對不對?」清樂郡主的血浸透了衣裳,額上不斷冒著冷汗,卻露出一種病態的笑容,抓住顧蘋末的手,道,「賤民,待我回去修養好了,必來取你性命!」
顧蘋末瞧著她魔怔的模樣,怕萬一真出了點意外,王爺是不會放過他的,便只得帶著她離開,道:「卿月,你先回去吧,這邊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左卿月點頭,心中吐槽到:難怪京都人人都說這郡主是個瘋子。
顧蘋末便帶著郡主離開了。
「你啊,也不知道小心點,差點被人暗算,要不是我,你現在都在奈何橋喝湯了。」傅九曜戳著左卿月的腦袋瓜子。
「這不是你來了嗎?夠仗義!」說罷,左卿月用胳膊肘頂了頂傅九曜,道,「話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唔……」傅九曜撓著腦袋,眼神瞥向遠方,道,「這還不簡單,上房頂一望不就知道了。」
「哦。」左卿月未生疑,慢悠悠地走回去。
傅九曜幾步跟上來,道:「你怎麼不問我贏沒贏?」
「我才不關心這個。」
「我贏了,可惜啊,你沒看到我的風姿。」傅九曜自顧自地說道,直盯著左卿月,發覺她在聽見「贏了」后,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淺笑嫣然。
「我跟你說啊,我才用了幾招,那人就不行了,……」傅九曜嘰嘰喳喳地跟左卿月說道,左卿月回頭和他打鬧。
二人沿著原路,打打鬧鬧地走了回去。
舊日終究是過往。人,都得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