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往年的晏國除了大災小災外,大多風平浪靜,可近些日子以來,隨著皇城一紙告示張貼示眾,大街小巷議論的無不是雲祈離奇的身世,傳遍全國后,乃至身處僻壤之地的嚴天和之流都聽聞了此事,還特意寫來了信件,先賀喜后再問候。
這場風波來來回回一個月才勉強在京城平息下來,初時是因太子謀反,到後來的談資就成了宸王殿下和北陵郡王了。
雲祈扮做女子時,除了相貌冠絕晏都,旁的可謂是讓人數落得狗血淋頭,如今成了宸王,反倒風向一轉,成了晏都權貴們眼中的乘龍快婿了。
直到臨近中秋佳節,晏都中的閑言碎語才逐漸被闔家團圓所掩蓋,話題跨度一下子從宸王跳到了離家的遊子,拜月神的祭品上。
彼時莊重肅穆的朝堂上,百官齊齊叩拜。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皇帝身側站著的太監不知何時,已由王公公換成了另一位面熟的人,他扯著嗓子,當著朝中文武百官的面尖聲道。
「啟稟陛下,臣已將喬家抄家業清點完畢,盡收國庫,只是逃亡的喬氏罪臣還未抓捕歸案,懇請陛下再寬限些時日。」宋元洲額間冒著細汗,上前稟報。
喬家在做好謀反前,就料到了失敗的後果,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秘密遣送了一批年紀尚小的孩童到邊關。
如今天高皇帝遠,負責此案的宋元洲歷經一月余都沒能把逃竄的餘孽全都捉拿,不論客觀條件上是否難以達成,皇帝都只會覺得是你辦事不力。
喬家的事,皇帝自然早早就聽聞了,過了一個月還有幾個逆賊不曾抓捕歸案,不由得怒斥了幾句,順道把金鑾殿上其他臨近的官員一同罵了個遍,等到下一位官員啟奏,這怒火才歇了下去。
陸知杭手持玉笏,不動聲色地聽著百官一個接一個的把近日晏國各地發生的事情都彙報了個遍,抿著唇不語。
自他上任中書舍人起,皇帝身子就不大樂觀,上早朝的頻率自然沒有以前多,經歷著日復一日,大差不差的早朝,他正氣定神閑地等著退朝,誰料那些官員把話說完后,張景煥就猛地上前。
「啟奏陛下,臣昨日處理公務時,有關鱗秧城的奏摺不知為何送到了臣這兒,雖不是要事,可朝廷辦事自有一套流程,事事都亂了套可如何是好。」張景煥展開官服兩側的廣袖,立於胸前,遲疑道。
能經手奏摺的必是身處要職之人,而鱗秧城的奏摺乃是陸知杭處理過的,他這話雖明面上沒提及自己,卻字字都在參他玩忽職守,辦事不力。
「陸卿,真有此事?」皇帝雙眼微眯,沉聲道。
皇帝平日里雖沒有對陸知杭表現出偏愛,但對方屢立奇功,又被封為從一品郡王,尋常官員沒個深仇大恨,哪裡會去觸陸知杭的霉頭。
因此,在張景煥拿著小事拐彎抹角時,諸位官員皆是稍顯詫異地在二人間來回看去,面露不解。
鱗秧城的奏摺被聖上駁回,擱置在旁,按理說錯了也就錯了,算不上多大的事,張景煥偏生要拿出來說,意思不言而喻。
撇去陸知杭正得聖心這事,張景煥會想著打壓風頭正盛的陸知杭也是意料之中,畢竟對方的座師乃是宋元洲,天然就屬右相黨,可不得尋個時機找他的錯處。
陸知杭從文官那側出列,不緊不慢地回道:「啟稟陛下,臣經手時並未出過差錯,中間幾套流程下來,想必是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問題。」
「陸中書自入朝為官以來,辦事縝密,滴水不漏,常常為同僚所稱讚,怎會犯這等低劣的錯誤。」宋元洲睨了眼一旁的張景煥,上前緩和道。
「罷了,好在是罷落的奏摺,下回可得小心些,若是機要文件出了問題,如何擔待得起。」皇帝雖然因為符元明的緣故對陸知杭心生忌憚,但也不願意再百官面前表露出卸磨殺驢的傾向,宋元洲既然出聲,便皺著眉頭把這事帶過了。
「遵旨。」陸知杭正色道,隨後才退回位置上,餘光隱晦地瞥向張景煥,暗暗猜測起了對方突然發難的原因。
自從與張楚裳一別後,再見張丞相時,對方的態度就大不如前,可還沒有像今日這樣公然與自己作對,陸知杭自問沒有在什麼地方得罪過對方,除了與張楚裳的糾葛,再想不出別的緣由來。
看來日後在朝堂上怕是要更加小心了,雖說有宋元洲護著,但難保對方起了置他於死地的心,儘管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張景煥想要把他拉下馬難如登天,可皇帝對他心有芥蒂,實在防不勝防。
早朝至此就散了,陸知杭一身硃色官袍在朝陽下熠熠生輝,處理公務時比之往常還要慎重幾分,好在他效率向來不錯,與諸位同僚告別後就打算先回府上去了。
他剛踏過門檻,迎面就撞上了聞箏的馬車,雅緻的淡色馬車緩緩停下,窗帘掀起后露出一張俊秀的臉,眼梢下的紅痣彷彿染了血般。
「郡王殿下,可有興緻到府上一敘?」聞箏笑了笑,面上興緻盎然。
「聞大人,那便叨擾了。」陸知杭溫聲作揖道。
對方這馬車都特意停下來了,盛情難卻,且自己早年確實承了聞箏的情,明面上不好弄得太難看。
只是聞箏站的乃是三皇子,以對方的性子定然懷疑自己與雲祈的關係,說不定先前有意透露消息,讓他與張景煥聯手對付太子的事都會被聯想到什麼,天然就被扣上了帽子,雖說這帽子扣得不冤。
聞箏並不與其父聞政同住一個屋檐下,具體原因陸知杭不知是原著沒寫,還是他漏看了,與他位高權重的地位相較,府邸倒顯得冷清了。
「誰能想到,三年時間,郡王殿下就從一位小小的童生步入王侯將相之列,實在令在下佩服。」聞箏拂了拂袖,坐在古香古色的前廳主位上,朝另一側的陸知杭說道。
「還得多謝聞大人當年提攜之恩。」陸知杭坦然地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聲如溫玉。
「以你的才學,步入仕途不過是早晚的功夫,現如今的權勢地位皆是憑自身的能力得來,與我又有何干係。」聞箏從對方的話語中能聽出,陸知杭並不喜歡擺架子,私底下只管照常,聞箏就順著他的意來了。
陸知杭面上不動聲色,淡然笑道:「機緣巧合罷了。」
聞箏端詳著身側溫潤如玉的男子,褪去了青澀倒愈發的俊逸了,他壓住眼底閃過的那抹異樣,主動斟起茶,說道:「沒有真本事,機緣到了也是抓不住,知杭現在風光可謂是一時無兩。」
「樹大招風,我卻更願意窩在翰林院中,與書墨為伍。」陸知杭眼皮一跳,頓時覺得聞箏這話別有深意。
果然,在熱絡地替他斟茶后,聞箏狀若不經意地提起:「滿朝文武皆道,下一任儲君十有八九就是宸王了,知杭與宸王的關係應是匪淺,不知可否替我引薦一二?」
聞箏這話聽著像是要站隊雲祈,好替將來的自己搏一個從龍之功。
倘若陸知杭沒看過原著就罷了,說不準憑著先前的關係還真會替他引薦,可錯就錯在他非但了解聞箏的心思,甚至晏國朝堂錯綜複雜的關係都在他腦子裡建立了關聯圖,以聞箏的性子必不可能真的向雲祈投誠。
怕是到了現在的地步,對方都沒有死心,意圖為三皇子謀個前程,明面上是投誠,實則是打入敵人內部,好來個釜底抽薪。
除了有些冒險外,對方的思路沒錯,但與雲祈為敵就是與自己為敵,自古成王敗寇,只要聞箏不是真心投誠,有朝一日必會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陸知杭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杯沿,心裡頓感無奈,他對聞箏是真心感激,可陣營不同,他日揮刀相向又不知是什麼心境,只要自己的腦子沒問題,就絕無可能引狼入室,隨便尋個借口打發了就是。
想至於此,陸知杭扯了扯嘴角,如畫的眉目難掩惆悵:「實不相瞞,自宸王恢復身份后,坊間多拿我倆當飯後的談資笑料,宸王視我為恥辱,我倆關係莫說匪淺,應說是相看兩相厭才對。」
「哦?倒不曾想知杭境地如此艱巨。」聞箏眉頭一挑,不置可否。
儘管這一個月以來,陸知杭和雲祈明面上沒有碰過面,但聞箏早已從之前太子的事情上回過味來了,對陸知杭的說辭聽聽就算了,怎可能入了心裡去。
在聞箏看來,陸知杭既然有心輔佐雲祈登上帝位,怎會拒絕自己這個強有力的外援,在旁人眼裡,拉攏了聞箏自然也就拉攏了樞密院一把手的聞政,除非對方十分確信自己是敵非友。
捫心自問,聞箏對陸知杭好得實在不像話,明面上與其他皇子都沒有牽涉,那陸知杭又是如何肯定的呢?
「聞大人知曉就好,你我要是私交過密,只怕宸王會遷怒於你。」陸知杭長長嘆了口氣,彷彿真的受了什麼迫害一般,但願他在背後胡編亂造,媳婦不要生氣就好。
聞箏是真被陸知杭出神入化的演技看笑了,他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才正了正色:「知杭的好意,我心領了。」
「聞大人,奪嫡之爭,倘若所選並非明主,當置身事外才是上上之選。」兩人雖說都沒有道明,但幾番試探下來卻都心知肚明了,陸知杭沒有那份自信勸說聞箏投誠,只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規勸了一句。
聞箏聽著他的勸告,盯著波瀾不興的茶水若有所思,沉默半響才咧了咧殷紅的嘴唇:「記著了,許久不曾與你敘舊,可要對弈一局?」
「那就獻醜了。」
黑白棋在棋盤上交錯,陷入無止境的廝殺圍堵中,兩人心思各異地,卻都認真地對待著這局棋,不遺餘力地堵截著對方棋子所殘餘的氣。
陸知杭所持的乃是黑棋,本該是處於優勢的一方,奈何聞箏自小涉及此道,乃是棋道的好手,哪裡是他一朝一夕能比擬的,要不是憑著奇思妙想還真不一定能撐下來多久,面對著白棋殺來,節節敗退。
「要是知杭此時是我手中的白子,可會將黑子趕盡殺絕?」聞箏右手持著瑩白如玉的棋子,在桌面上富有節律地輕敲著,冷不丁地問。
陸知杭皺著眉頭,思考著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的黑棋該如何爭得一線生機,驟然聽到聞箏的問話,不由失笑道:「可現在白子在聞大人手中,倘若換我執了白子,落入下風的只怕是白子了,這問題該我反問聞大人才是。」
「反問我?」聞箏微微一怔,轉而深深地打量著陸知杭良久,指著棋盤上的一遇,低聲道:「你先前黑子若是下在這處,我就該認輸了,你既饒了我一回,換做我也該手下留情才是。」
聞箏說話的腔調是文人一貫的慢條斯理,卻讓陸知杭聽出了幾分認真來,既是在說棋子,也是在暗指什麼,他朝對方指尖的方向看去,扯了扯嘴角。
這還真不是他有意放過,單純就是落子時考慮不周,把聞箏漏出的這麼大破綻都以忽略了。
「聞大人真會說笑,是我棋藝不精。」陸知杭唇邊掀起一抹淡淡地笑意,雙手作揖道。
「這可不是說笑。」聞箏意有所指,頗為欣賞地端詳著陸知杭那張端正清雋的臉,落下一枚白子,胸有成竹道,「我的棋子皆掌於手中,生殺予奪自然由我自己來決定。」
當年在鳳濮城的滄溟客棧,若非陸知杭率先發現刺客的陰謀,他還真有可能折在裡頭了,加之在洮靖城時,他不單單隻是為了利用對方,兩人間是有些情義在的,真到了那個地步,手下留情又如何。
再者,與其說他認三皇子為主,不如說是對方一個出身卑賤,沒權沒勢的皇子倚靠他更恰當些。
沒了聞箏,三皇子在原著中並沒有什麼競爭力,朝中大臣就是惦記著年幼的四皇子都不會想起他這被帝王冷落的龍子。
「這盤棋下到現在是我輸了。」陸知杭挑了挑眉頭,大致聽懂聞箏的弦外之音了,他隨手將黑棋放回棋盒中,輕笑道。
「承讓。」聞箏拱了拱手,正要喚侍女來收拾一下棋局,就見門外匆匆走來一位身材高壯的男子,在見到一旁坐著的陸知杭時神色微微訝然,而後就湊到聞箏的耳畔,小聲耳語著。
「聞大人,要是不便的話我就先打道回府了。」陸知杭心領神會,當下就主動提出回去的建議。
見陸知杭要離開,他這話還沒說完,哪能讓人就這麼走了,聞箏站起身來,一手背在身後道:「我去去就回,勞煩郡王殿下在此等候一二。」
「早去早回。」陸知杭瞥了一眼站在聞箏身後的高壯男子,溫聲叮囑道。
目送聞箏隨著那男子從前廳中離去,陸知杭環視一圈,只見陳設雅緻的前廳里單單站著一位伺候的侍女,樣貌平平,他不好與對方搭話,閑來無事只能把視線放在還未收拾的棋盤上。
「這麼看來,適才下到這處,確實就把整盤棋都盤活了。」陸知杭摩挲著光潔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詞。
花費了好一會的功夫疏離棋局,陸知杭心中隱隱有所感悟,他自穿越到晏國后,也就和符元明、阮陽平二人下了不少局圍棋,其中符元明的棋藝自不必多說,可謂是不堪入目,自己現在的棋藝多是在阮陽平身上學到精髓。
陸知杭理清楚思路后,就順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沒等他繼續思索出這盤棋如果繼續下,又該怎麼把黑棋從水火中救出,耳畔就傳來了一聲慌張的聲音。
「溫姑娘,聞大人當真不在前廳,裡頭還有貴客候著,萬萬不能衝撞了。」跟在後頭的侍女神色焦急,又不敢上手阻攔,生怕惹惱了對方,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說。
那被喚作溫姑娘的姑娘冷哼一聲,腳下急促的步伐半點停下的意思也無,不耐煩道:「你以為我不知,聞箏他接見的是『黃公子』?」
「這回真不是『黃公子』,溫姑娘你就在後院里好好等著吧,奴婢替你去問了話后再去也不遲啊。」那侍女見自己百般解釋,對方就是不信,頓時心急如焚。
「黃公子?」陸知杭聽著不斷重複著的稱呼,帶著幾分探尋的意味,起身踱步往門外看去。
不過,比起這位『黃公子』,陸知杭倒更好奇那侍女口中的溫姑娘是何人,原著中作為配角的聞箏自然沒有被作者詳細提及私生活的必要,只草草在旁人口中提了一句,年近三十還未娶妻的奇葩。
「原來聞大人不是不近女色,是早已金屋藏嬌了。」陸知杭面露恍然,頃刻間就把來時的疑惑解了個明明白白。
只怕又是一對苦命鴛鴦,被樞密院使聞政棒打鴛鴦,奈何聞箏一腔痴情,誓死不願娶妻,如今得勢后就把心上人接到府上來過著神仙眷侶的日子。
單單侍女的一句話,陸知杭就自行給二人編好了故事,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隨後又覺得哪裡不對勁,仔細琢磨起了那位溫姑娘提起『黃公子』的口氣,不由揣測道:「那這位黃公子又是什麼人物?」
不待陸知杭想出個所以然來,那位冒然闖入前廳的溫姑娘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在見到對方樣貌的那瞬間,他眸光微微一凝,適才的猜想轉瞬間就被這位溫姑娘親自打破了。
被喚作溫姑娘的女子在呵斥身後跟隨而來的侍女時,語氣溢滿了煩躁了,可越靠近前廳,那張怪異的臉上卻盛滿了喜色,彷彿即將與情郎碰面般粉面含羞。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分明從下人口中得知『黃公子』來了府上,而聞箏又在前廳接待貴客,八九不離十的事情,怎地來到了前廳,視線中觸及的是一位挺秀修長,生得一張潘安貌的俊逸男子。
在第一眼瞧見那身著硃色官服,芝蘭玉樹的翩翩公子時,溫姑娘只覺得那人身後萬物都黯然失色,成了陪襯,自成一副絕佳的水墨畫,驚艷得讓人移不開眼。
溫姑娘愣在原地,也不知是沒見到料想中的人,還是被那男子的相貌迷惑了雙眼,半響才驚覺回神,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驚叫。
「啊!別看!」溫姑娘慌忙以袖掩面,不假思索地轉身從前廳的大門快步離開,深怕晚了就讓人瞧見那張見不得人的臉,她神色慌亂,隨便找了條道就趕忙逃竄。
在溫姑娘因他失神時,陸知杭同樣在打量著對方,兩人立於前廳兩側遙遙相望,皆是一愣。
但見來人並非自己想象中嬌蠻貌美的少女,而是一位嘴歪眼斜,脖子粗壯的女子,忽略臉上精心塗抹的胭脂,相貌與聞箏約莫有七成相似,倒難為陸知杭從那扭曲的五官中看出與才貌雙絕的聞大人相像了。
他端詳著對方那張堪稱歪瓜裂棗的臉,腦中想的卻是曾經所學的知識,正想著上前診治一二,看看是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面癱和癭病,就被溫姑娘的失聲尖叫給驚得一個激靈,視線再度看過去時,對方早已提著裙擺落荒而逃。
「姑娘,等等。」陸知杭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不做他想就跟著追了上去。
「你跟著我作甚!」那溫姑娘本以為把人給擺脫了,沒想到一回頭就瞧見對方正鍥而不捨地追趕著,並且陸知杭四肢修長,不過片刻時間就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陸知杭見她不跑了,稍稍後撤一步,溫聲作揖道:「是在下唐突了,只是瞧著姑娘身體有疾,故而想來問問。」
溫姑娘常年因為身體的怪病不敢見人,最恨的就是旁人提起這事,原本因為陸知杭樣貌積攢下來的好感,頃刻間就被這句話惹惱:「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有疾就有疾,你要是沒見過,醫館裡頭多的是怪病,犯不著到我這獵奇。」
對方這火氣來得突然,陸知杭前世見多了風浪,非但不生氣,反而淡然笑之,好聲好氣地解釋:「姑娘誤會了,在下對醫術有所涉略,要是不嫌棄的話,可否讓我試一試,興許能治好。」
在見到對方的那一刻,他就從溫姑娘與侍女的幾句對話中回過味來了。
儘管聞政對外僅有一子,陸知杭也能從對方的怪病上找到聞家不認的理由,且這人提及『黃公子』時,分明是情意綿綿,聞箏也不像是獵奇之人,怎麼都沒辦法把這二人聯繫成情人。
排除其餘可能,聞箏大費周章嬌養一位貌似無鹽的女子,除了與對方有血緣關係外,就只能是有什麼利用價值了。
陸知杭溫和有禮的舉止好似春風般拂過心間,頓時把溫姑娘心中的怒意都吹得一乾二淨,她面頰緋紅地低下頭,為自己方才的無禮遷怒自慚形穢,嗓音細小道:「這位大人……說得可是真的?」
「我得先診治,確定病情后才能下定論。」陸知杭略作沉吟,如實回答。
「姑娘?」匆匆趕來的侍女只來得及聽到陸知杭說要治病的話,遲疑地看著兩人。
溫姑娘伸手示意侍女退下,驟然聽到有人能治她的病,莫說是黃公子,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沒那個閒情逸緻去見了,甭管能不能治,只要有希望,她都要奮力抓住這一根救命稻草。
溫姑娘越想心跳越是激烈,她的瞳孔興奮地放大了些許,平復了片刻激蕩的心情,這才朝著陸知杭正色道:「那你替我看看,若是這病真能治好,大人只需一句話,清涵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恩情。」
溫清涵?
陸知杭聽到對方報上來的名諱,除了陌生外沒有任何感覺,應該不是在原著里出現過的角色,既然答應了替人看病,自然是要說到做到,至於途中套話什麼的就順手為之了。
溫清涵命人尋了處雅靜的待客廳,屏退四周的奴僕后僅剩一位侍女守在門口,陸知杭在經過一番望聞問切后,大致確定下來,對方除了面癱外還患了癭病,這兩種病症都是能治癒的,可惜的是他身處晏國,好些葯都用不了,只能用中藥輔以針灸來治。
陸知杭這幾年沒少研究晏國的醫學發展,癭病至今為止還在採用控制飲食的方法治療,至於其他藥材多是不對症,難怪溫清涵多年來備受苦惱。
「大人有幾成把握能治好。」在聽著陸知杭說了一通她聽不懂的話后,溫清涵神色著急道。
為了能治好這病,溫清涵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深怕有一點隱瞞就耽誤病情了,這麼多年來,聞箏沒少替她尋些有名的醫者診治,結果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至多就是這癭病好了不少。
「六成,至少得半年左右才能痊癒。」陸知杭在檢查完情況后,退到身旁的扶椅上坐著,保守估計了一下。
「六成也不少了,麻煩您了。」溫清涵在聽清楚陸知杭的話后,眸光頓時大亮,要不是費力掐著手腕,怕是要被這喜訊驚得當場跳起來。
陸知杭瞥見她溢於言表的欣喜,唇角輕挑:「不過我日常還有公務在身,每日只能在散值后抽些時間到府上來。」
「不礙事的,我在這等著便是,還未問過大人身居何職?」溫清涵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問道。
莫說是把自己治好,就算是減輕癥狀,讓她這臉不至於見不了人,溫清涵都感激涕零了,她雖不關心身外事,但也清楚聞家在朝中地位,倘若自己願意去求,聞箏必然會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提攜一番陸知杭。
陸知杭靠在椅背上,適才診治良久有些疲倦,邊休息邊回了一句:「任的是中書舍人一職。」
「這般年輕的中書舍人?」溫清涵一怔,本以為陸知杭年紀輕輕至多就是個七品京官,也算得上是前途無量了,沒想到對方非但是正五品,還是能直面聖顏的要職。
陸知杭唇邊的笑意濃了幾分,並沒有顯擺自己郡王的身份,轉而問起對方話來:「溫姑娘生得與聞大人倒極為相像,可是親眷?」
「我生得貌丑,怎會與聞大人是相像。」溫清涵眸光微閃,攥緊手心艱澀道,「像我這等人,大人不被我嚇到,還好心替我治病已是莫大的恩賜了。」
「姑娘妄自菲薄了。」陸知杭目光微微一凝,放輕了嗓音試著寬慰道,「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於我而言心善亦是如此,以貌取人乃小人行徑,姑娘雖因疾而有了缺陷,可萬物皆有難能可貴之處,缺少的不過是那雙發現美的眼睛罷了。」
「大人是在說我這美得不易讓人察覺?」溫清涵被他這一本正經的話說得輕笑出聲,沉悶的心情總算好了不少,「旁人多是被我樣貌嚇到,像大人的言論還是頭一回聽到。」
「若是對你相貌評頭論足,或以此詆毀,讓你心生自卑,對他言聽計從之輩,別的話說得再動聽,也不過是偽善者罷了。」陸知杭默然半響,意有所指道。
聯繫前文,從溫清涵顯露出來的自卑來看,陸知杭不難得出溫清涵心心念念的『黃公子』必然是意有所圖的觀點,哪怕是他多想,隨口提點一句也不是什麼難事。
心靈雞湯對他自個是沒什麼用,但能讓溫清涵好受些,陸知杭不介意多費些口舌。
「是嗎?」溫清涵眉心跳了跳,顯然是把陸知杭的話聽進去了,下意識想起黃公子來,心頭猛地一沉。
「在下當年受過聞大人提攜,這才多言了幾句,姑娘見諒。」陸知杭主動提起他願意幫溫清涵治病的緣由,面上笑容溫柔和善。
「原來如此。」溫清涵面露恍然,而後又忍不住把話題扯了回去,「要是一位男子口口聲聲說不嫌我丑,天底下唯他一人對我真心以待,許諾功成名就后就娶我,有幾分可信呢?」
「他現在都不願給一個名分,何況功成名就之時,姑娘以為呢?」陸知杭眉頭一挑,突然就從這句話裡頭悟出來點什麼了。
這黃公子該不會就是三皇子云邵吧?
要當真如他所想,那陸知杭大概就猜出來像聞箏這等人物,為何偏要助三皇子登基的原因了,可見溫清涵對他極為重要,而他適才問的明明是兩人間是否有血緣關係,溫清涵卻避而不答。
什麼樣的關係不能為外人道也呢?
「……」溫清涵不知陸知杭在短短時間內早已思緒翻飛,聽著這擲地有聲的話,她隱隱覺得是對的,又有些接受不了,故而選擇沉默不語。
「姑娘,時候不早了,在下替你開一副藥方,你照著這藥方飯後煎熬服用即可。」陸知杭迎上對方黯然的雙眼,溫聲道。
按照晏國的習俗,陸知杭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在此之前還得再試探一番才是,溫清涵自小被養在後院中,心思單純,根本沒有意識到陸知杭是在套話。
見他要先行離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位相談甚歡,相貌俊朗的官員,溫清涵意猶未盡地嘆了口氣:「大人明日可要記得,莫要失約了。」
「好,不過在開這藥方前,還得問問姑娘的生辰。」陸知杭輕聲應下,神色溫和地看向對方,半點套話的心虛也無。
溫清涵從小接觸的人,除了奴僕外就只有聞箏和黃公子,哪裡見識過陸知杭的套路,她張口就要把生辰說出,話音臨到嘴邊又想起了身邊人的叮囑,猶疑道:「這開藥方和生辰八字有什麼關係嗎?」
「姑娘有所不知,這年歲事關用藥的劑量,總角稚童與及冠的男子大不相同,你這臉疾非同小可,劑量得精確些才是,萬一劑量重了非但不能減輕病症,還有可能毀容。」陸知杭在瞥見溫清涵臉上的遲疑時,心裡就有了定論,正了正色嚇唬道。
果然,溫清涵被他這麼一通忽悠,連忙摸了摸已經不堪入目的臉,想到對方乃是聞箏的貴客,能被請到府邸來的多是交情匪淺之人,被那張清雋脫俗的臉恍了神,這才放鬆了警惕,把生辰粗略地報了一下。
有關聞箏的生辰再詳細些陸知杭不清楚,但大致的日子他還是知道的,見與溫清涵的相吻合,他眼底閃過一絲瞭然,從容提起備好的紙筆,輕聲細語道:「除了按時服藥外,我先前與你說的吃食也得忌口,明日再來替你針灸。」
「多謝大人。」溫清涵連連點頭,一瞬不瞬地盯著桌案上的藥方,如獲重寶。
陸知杭從待客廳中辭別溫清涵,想了想又與前廳的侍女知會了一聲,讓她把自己先行一步的事告知聞箏后就闊步離開了。
「除了黃公子的身份暫且不定,其餘事情倒清晰許多了。」回到郡王府,陸知杭指尖點著桌面,突然覺得很有必要把這事說給雲祈聽。
晏國權貴階層最忌諱的當屬產下雙生子,而聞箏與溫清涵想必就是一對讓聞政忌諱異常的雙生子,象徵著災厄不詳,偏生那年又有大災降臨晏國,聞政為了自己的仕途名聲,把溫清涵改姓棄養,甚至是扼殺在搖籃中都實屬正常。
身為男孩的聞箏理所應當成為被選中的那位,可對方這些年又對溫清涵寵愛有加,想必對自己的胞妹感情不淺,亦或者愧疚,縱而為了溫清涵助三皇子多嫡的可能性不小。
當然,前提是溫清涵口中的情郎『黃公子』得是雲邵才行,儘管陸知杭梳理原著劇情除了三皇子外,沒找到吻合黃公子人設的人物,還是沒有妄下結論,得趁著替溫清涵診治的時間多套些話。
「明日要上早朝,怕是得等中秋宴才能到宸王府去了。」陸知杭嘆了口氣,順手從柜子里抽出雲祈托暗衛送來的信,閱覽了一番裡頭寫的日常俗事,平平無奇的事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邊的聞箏在得知了陸知杭替溫清涵治療頑疾一事後,直接默許了,他對陸知杭擅醫術一事略有耳聞,將對方開的藥方給御醫過目,確認沒有問題后就特意去了一封書信致謝。
不論成不成,這份心意他領了。
中秋這一日,繁星點點,蒼穹上懸挂著皎潔的白玉盤,地上一片歡聲笑語,孩童舉著玉兔燈籠在漫漫長街穿行,一眼望去是看不到頭的燈火,儼然舉國同歡的景象。
陸知杭抽空替溫清涵針灸后,就順道跟著聞箏一起乘坐馬車前往皇宮赴宴,如今儲君之位空懸,各位大臣分為幾派,與誰關係密切都是值得推敲的事,就連三皇子都有幾位不成氣候的小官恭維著。
不過,對方最大的倚仗仍舊是聞箏,一旦失了這麼一大助力就絕不可能再成氣候,陸知杭準備等中秋宴后就到宸王府中,與雲祈詳說,寫在書信上總擔心走漏風聲。
至於溫清涵,雖說有些愧對她的一片赤誠之心,短短几日下來,隨著對方臉上逐漸有了點知覺,脖子腫大細微地消了一點,二人的關係突飛猛進。
憋悶許久的溫清涵好不容易遇到知心好友,就差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了,日常閑聊中不難得知,這黃公子十有八九就是三皇子。
「郡王殿下,請入座。」宮女恭敬的聲音響起,斷了陸知杭深入的思緒,他微微頷首,隨後入座。
中秋佳節君臣同歡,宴席自然是擺在露天的地方,方便眾人賞月吟詩,在龍椅正前方搭建著一座氣勢輝煌的舞台,兩側皆是長桌,陸知杭的視線半點沒有停留在桌上被陸續擺上的珍饈美味,而是隱晦地看向坐在皇帝左邊的人。
但見雲祈身穿玄色燙金錦袍,鴉色長發用金色發冠束著,後半邊青絲直直垂在腰間,俊美的樣貌哪怕是頭頂上的月色都難掩其輝。
席上隨同入宮的女眷無不含羞帶怯地望著矜貴疏離的宸王殿下,芳心暗許,奈何雲祈不為所動,一雙攝人心魄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地掠過,唯獨在陸知杭身上頓了頓,削薄的唇輕輕勾勒出弧度。
「今晚的月色真美。」陸知杭輕聲笑著說這話時,視線看著的卻不是天上那輪明月,而是隔著忙碌的宮女與之在半空中相觸,狀若對著身側官員感慨,嗓音低沉繾綣,聽得人心尖都酥了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