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第 176 章
「正是此物,來時還擔憂草藥不夠城中百姓服用,看來是本官多慮了,這漫山遍野的黃花蒿,彧陰城之危解矣。」陸知杭眺望郊外數之不盡的黃花蒿,唇邊掀起淺淡的笑意。
預防上做得再好,只要不將患病的彧陰城百姓治癒,在陸知杭的治下必然會有數千人因瘟疫而亡,而要想治癒瘧疾,療程並不短,彧陰城在藥物上能自給自足當然是最好的。
陸知杭在為不費吹飛之力尋到黃花蒿而高興,全然不知萬太醫漲紅著一張臉,心裡那叫一個氣。
「自古以來,從未有醫書記載這草蒿能治瘧疾,陸大人年輕氣盛答應了百姓,可也不能失了智,拿這東西濫竽充數啊!」萬太醫下意識覺得陸知杭這是允諾了別人,又辦不到,開始胡作非為起來了,語氣不虞道。
兩人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可他自小學習醫術,看著學藝不精的人胡亂糟蹋病人,一時忘了分寸。
聞言,陸知杭端詳起了跟隨在身邊的幾位太醫,臉色皆是透著不滿,又礙於他的身份而不敢直說,唯有萬太醫心直口快,他後知後覺想起來,此時的晏國還不知黃花蒿有治療瘧疾的效用,更是沒有人將其入葯,自己冒然要用藥勢必引起醫者的質疑。
「若是不用這味葯,諸位太醫可有辦法治癒癘所內的病人?」陸知杭笑容微斂,淡淡道。
這話說出來有些揪心,幾位太醫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他們要是有法子解決這千古難題,何以赴往彧陰城后,染病者無一生還呢?
「可要是吃了這草蒿,吃出個好歹來了……再者,醫典上從未記載過這野草能治病。」萬太醫囁了囁唇,底氣不足道。
陸知杭晃了晃手裡的黃花蒿,輕笑著反問道:「照萬太醫這話,在先人未試藥性前,又有哪味葯是記載了能治病的?不正是你所認為的野草,個個都如萬太醫,這世間的疑難雜症永遠都不可能找出對症的葯來。」
陸知杭這話把他們堵了個啞口無言,醫典上記錄的藥材都是由無數次嘗試試出來的,正是因為有第一位敢於試驗者,才有如今不計其數的治病良方,在先人用草藥治病前,彼時的草藥在世人眼中不也是野草。
道理都懂,可讓幾位浸淫醫術數十載的醫者去相信一位年輕氣盛官員的話,相信黃花蒿真的能治瘧疾,無異於天方夜譚。
空曠的荒野只余清風拂過枝葉留下的沙沙聲,隨行而來的侍衛站定在原地等著上位者的決定,而持反對意見的太醫們倒有心勸說陸知杭,奈何他們人微言輕,除非告到皇帝那,不然他們絕無可能阻止陸知杭的一意孤行。
「不如先尋個染了病的百姓試試,觀察一段時間,沒有壞處后再給癘所內的人試試?」其中一位太醫思慮良久,想出個折中的辦法。
不說癘所內的百姓都身染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就算他們還有治癒的希望,陸知杭下的命令,他們這些太醫也不可能左右,還不如找個自願的人試試,救活了自然是喜聞樂見的天大好事,治不好正好藉此讓陸知杭歇了這心思。
在太醫提出這個提議的瞬息間,身側的同僚都想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紛紛點頭稱是:「陸大人,癘所內數千人的性命非同小可,還是先試過藥效后再說,石太醫的法子臣等皆認為可行。」
就算石太醫沒有上前諫言,陸知杭同樣會行此法讓他們看看成效,數千位的患者沒有專業醫者的協助,他就是有三頭六臂都難以全部顧及。
因此,在以萬太醫為首的醫者提心弔膽望向他時,陸知杭臉色舒緩了不少,正色道:「石太醫研習醫術幾十年,所提之法本官自是要考慮的,那就在癘所內尋幾位病況嚴重的病人來,最好是病入膏肓者,只要是自願的,都可來試試新葯。」
「陸大人英明。」見陸知杭沒有一意孤行,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石太醫大大鬆了口氣,心裡雖對這草蒿不以為意,但面上還是多了絲鄭重。
至於尋的都是病入膏肓者,兩方都是心照不宣的滿意。
陸知杭是擔心這批人撐不到試驗結果就先走了,還不如趕緊治治,哪怕病情越嚴重,治好的概率越小,但他相信,只要這批病人中有一位治癒的,旁人就斷不可能再規勸什麼。
商量好了對策后,一行數十人就浩浩蕩蕩地開始採摘起了野外的黃花蒿,在陸知杭手寫下藥方給萬太醫看過後,對方沉默了良久。
萬太醫手裡拿著藥方,與前往癘所的石太醫撞了個正著,他猶自沉浸在藥方上,半響才說道:「這人選挑得如何了?」
「足有數百人願意……這是依陸大人的意全都分配新葯給他們喝,還是再從中挑些病重的?」石太醫猶豫片刻沒想好該怎麼做,私自忤逆陸知杭的決定當然不可,但幾百人又覺得數量太多了。
他本以為這種從未有人試過的藥方,百姓怎麼也得顧慮些什麼,沒想到危在旦夕之時,只要有葯聲稱有希望治癒,他們就發了瘋一樣,哪裡管具體用的是什麼。
聽著石太醫的話,萬太醫愣了會又覺得在情理之中,他盯著那張方子,冷不丁地道:「自然是聽陸大人的意思了。」
「萬兄何出此言?」石太醫原以為他們是一條心的,這藥方一旦出現什麼問題,數百人的性命說沒就沒了,活著總有一線生機,沒想到對方居然直接開始勸說自己來了,讓石太醫露出幾分錯愕。
「陸大人這方子……或許還真有些可行性。」萬太醫明白他的質疑,隨即將手裡的藥方遞到了石太醫跟前。
這藥方雖說還沒人親自試過藥效,可他們都是懂醫理的人,僅從陸知杭寫下的輔葯就能看出對方是有些奇思妙想的,並且還有一定的可行性。
這幾味葯看著平平無奇,加在一起卻相輔相成,除了提煉黃花蒿讓他們有些不解,但比之他們先前認為的胡鬧,這位陸大人的門道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深多了。
果不其然,石太醫在研究了良久后,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喃喃自語:「倒還未曾想過這樣用藥。」
「你如今覺得,是否該依陸大人的意?」萬太醫撫過長須,笑了笑。
聞言,石太醫臉色有些燥熱,掙扎過後還是撇下了臉面,重重地點了點頭。
天大地大,還能有病人的性命更大的事情嗎?既然陸知杭的這張藥方有可取之處,何不放開膀子一試,成了……他們這一行人定會名垂青史。
瘧疾是亘古不變的難題,而這禍害無數百姓性命的惡疾被他們解決了,名望之大,光是想想就讓石太醫呼吸急促。
在眾太醫勤勤懇懇配比藥方,幾乎窩在癘所內寸步不離守著那批喝下新葯的病人時,陸知杭同樣忙碌著彧陰城內的大小事務,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城中幾個縣的瘟疫,但其他事情他又不可能全都放任不管。
「這預防措施做得如何,可有落實到家家戶戶中?」陸知杭揉了揉發脹的額角,在處理完一天的公務后順口問道。
癘所試藥的重任交給萬太醫他當然放心,只是其餘地方也不能鬆懈了,他這兩天除了癘所就是往府衙跑,連抵達彧陰城,該給雲祈報的平安信都來不及寫,雖說主要原因是寫了他也不確定這隻進不出的地方,能不能把信送出去。
方同知見他提起這事來,連忙堆笑著臉上前回話:「這瘟疫事關整座彧陰城,官府辦事自然是不遺餘力,哪裡敢鬆懈,莫說落實到家家戶戶,就是那些無家可歸之人都有人安排。」
聽著對方拍著胸脯保證,畢竟是彧陰城二把手發的話,陸知杭直接信了大半,他唇邊翹了翹,溫聲道:「手邊的公務都處理完了,正好去見識見識你這差事辦得如何。」
說罷,他拍了拍身後的衣物,起身就要往府衙外走去,別看陸知杭生得清雋文雅,身量卻是一等一的高,站立如屹立不倒的青松,得體大方的舉止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可方同知望著那身姿挺拔的上司,非但沒有為他不俗的氣度傾倒,反而臉色一垮,含糊道:「知府大人勞累一天了,身子要緊,不如先休息休息,明日再去瞧瞧?」
按理說,辦了好事都是搶著向上司邀功,何曾見到推脫明日再去的,陸知杭烏靴穩穩噹噹地停在門檻邊,一雙止水般清淡的眸子定定地端詳起方同知,語氣聽不出情緒來:「明日還要到癘所中去,另需審理龍幫一眾人,怕是抽不開身,就今日吧。」
方同知見他去意已決,眼底隱隱劃過一抹焦急,遲疑道:「陸大人體恤愛民,下官佩服不已,可城內瘟疫還未徹底消除,冒然到那些街巷中去,萬一哪處疏忽了,豈不是……」
「方同知不是說這措施都落實到位了,怎還擔心本官染病?」陸知杭眉頭一挑,說話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卻莫名讓人覺得嚴厲了不少,「莫不是弄虛作假?」
乍一聽陸知杭最後說出的話,方同知身形踉蹌一下,險些就跪下了,他哭喪著臉,誠懇道:「大人,下官哪裡有這個膽子,如今彧陰城瘟疫未除,就算不愛治下的子民,也得顧及家中老小,這病不就是活閻王,城中除了心存死志之輩,誰家不是盼著瘟疫快些過去?」
方同知所言不無道理,現在的彧陰城就是座死城,裡邊的人插翅難飛,不想求死的話,唯一的法子就是將城內的瘟疫徹底滅絕,否則長此以往下來,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
「你既然盡心儘力辦事,又為何怕本官親身前往街巷中巡查?」陸知杭將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波瀾不興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方同知的視線猝不及防與陸知杭撞了個正著,身子哆嗦了下就徑直跪了下去,雙膝重重落在地板上,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陸知杭的臉色,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瘟疫持續半年之久,早就把彧陰城的府庫存銀都掏空了,不是下官不願,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聞言,陸知杭雙眉緊緊蹙起,從方同知的神情上他竟看不出分毫作偽,但對方所說的情況又與他自己得知的有所不同,陸知杭入主彧陰城的時間不久,又有諸多要務纏身,根本無暇去了解在他赴任前,彧陰城的支出。
想了片刻,陸知杭開門見山道:「本官記得,朝廷押送過不止一批用以賑災的災銀,以彧陰城現在的情況,不該掏不出銀子。」
「知府大人若是不信,儘管核查賬本便是,下官原本也是如此想的,可親自看完賬本後方知彧陰城的窘境。」方同知見陸知杭語氣中的不信任,急忙為自己辯解。
他固然不是什麼青天大清官,但也不可能喪心病狂到在這種事上隱瞞,要知道他一家老小都在彧陰城中,就連自己的性命都牢牢系在瘟疫上了,哪裡敢弄虛作假。
「既如此,就把彧陰城這半年的賬本都呈上來,本官親自看看,朝廷送來的災銀都去哪了。」陸知杭轉過身來重新坐到主位上,大手一揮,沉聲吩咐道。
方同知是真心實意覺得這防疫的要事沒辦好,不是自己的問題,見陸知杭要徹查府庫的賬本,連忙鞍前馬後的又是呈賬本,又是把另一位劉同知叫過來,畢竟在陸知杭赴任前,這災銀的用度大多是他與戶曹經手。
「劉同知,煩請你走快些,知府大人召見,萬萬耽擱不得。」方同知身後跟著數位手持賬本的官吏,落後一步的中年人則是彧陰城中的另一位同知。
那被幾度催促的劉同知神色猶疑,腳下步子不停,問道:「是什麼事這般急?」
「不過是核查近段時日府庫的支出,屆時大人有何疑慮,你儘管如實回答。」方同知不假思索地回答。
聽到這話,劉同知的腳步一頓,瞥見方同知臉上的焦急,又望向不遠處高坐於公案旁的陸知杭,他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區區小事罷了,方兄放心就好。」
陸知杭的左右各候著一位同知,厚厚幾沓賬本被堆疊在府衙的公案上,他先是打量起了二人來,見方同知明顯鬆懈下來的表情,他唇邊翹了翹不再多看,而那位鮮少碰面的劉同知則是板著臉,看不出什麼來。
陸知杭與他接觸不多,不似方同知那般事事都跟在自己身邊,因此看了一眼后就把視線落在了隨行的官吏身上,神色各異。
「爾等且先在堂前候著。」陸知杭攤開最上邊的一本賬本,輕聲道。
「是。」
得了眾人的應聲,陸知杭隨即埋頭核算起了賬本來,他起初是想著休息的空檔順道觀察起在座眾人的表情,畢竟這賬本不是一時半會看得完的,結果等他的目光觸及到那繁亂的賬本時,壓根沒有間隙去理會其他了。
「這賬本怎地不按朝廷的規矩來?」陸知杭扯了扯嘴角,對這繞了幾個彎的賬本分外無語。
「回大人話,這是前任知府大人下的命令,雖說已經被革職砍頭,可這麼多年來留下來的規矩,一時半會還沒來得及改。」方同知一聽到自己知曉的事,連忙上前解惑。
「往後的賬本皆不得再用此法。」陸知杭目光一凝,冷聲道。
「下官得令。」堂前的眾多官吏齊齊應聲。
其實得到這樣的回答,陸知杭並不覺得意外。
彧陰城離晏都實在太過遙遠,除了打仗的時候,皇帝都甚少關注此地,前任知府上頭有人罩著,在此地可謂是呼風喚雨。
對方這賬本擺明了就是方便貪污,又有誰膽敢質疑呢,就是苦了查賬的陸知杭了,好在有過不少次對賬的經驗,雖看得頭疼,但不至於兩眼一花。
主位上芝蘭玉樹的知府大人翻動賬本,清脆的翻頁聲在大堂內清晰異常,底下在此待命的官吏大氣不敢喘,備受煎熬的等著陸知杭對完賬。
這公案上的賬本所記錄的支出項目繁雜,陸知杭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才全部看完,而兩位同知和官吏們都跟著一起等了一個時辰,要不是看到一半,陸知杭想起來賜座,怕是他們得跟著站這麼久。
「……竟沒有問題,難不成是假的賬本不成?」陸知杭翻閱完近半年來所有的賬本,除了有些支出過於倒騰,擾人耳目外愣是沒看出什麼不對勁來。
「知府大人,可有何異常?」劉同知見陸知杭抿著唇角久久不言,出聲詢問。
「不曾。」陸知杭頓了頓,心裡雖還是覺得哪裡不踏實,但手中的賬本確實沒有任何問題,都是有憑據佐證,只得如實回答。
劉同知抬眼暗自打量了會高堂上的陸知杭,在他說完結果后,古板的臉上揚起一抹笑容:「既如此,下官還有公務要忙,事關防疫要務,怕是耽擱不得,知府大人,您看可否特許下官先行告退?」
「……防疫事關重大,當然不能耽擱。」陸知杭沉默了少頃,明凈如止水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向劉同知,尤其是目睹那久違的笑容,腦中猛地起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那就多謝知府大人體恤了。」劉同知行了一禮,寬大的袖袍微微露出黝黑的手腕。
陸知杭在瞥見那抹與臉上膚色不一致的黝黑時,眉頭不由微微挑起,受氣候緣故,汝國人大多皮膚偏小麥色,僅以這點來斷定當然不妥,畢竟哪怕是晏國人都有被晒黑的,可劉同知這臉上明顯塗了脂粉,頗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擱在任何時候,陸知杭都不會懷疑對方的身份,奈何彧陰城情況特殊,先前被問斬的官員就揪出了汝國姦細,他下意識聯想到汝國人並未有什麼問題,何況自己適才觀劉同知的反應就覺得有古怪。
眼瞅著劉同知轉過身就要邁步離開府衙,陸知杭冥冥之中總覺得對方這一走,偌大的彧陰城怕是再抓不住一個活著的人,他張了張口,思考著強硬留下對方的後果。
腦中紛亂的思緒接憧而來,陸知杭垂下眼眸細細觀察起了公案上的賬本,在看完那一頁的賬本后與那模糊的念頭不謀而合。
頃刻間,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陸知杭緊繃著的神經鬆懈下來,直視那離門檻越來越近的身影,連忙出聲呵道:「慢著!」
「知府大人還有何事吩咐?」劉同知身形一頓,淡定地回首作揖。
「想問同知大人一個問題,我方才想了良久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怕是只有同知大人能解惑了。」陸知杭嘴角的笑意淺淡,彷彿真的是求學若渴,期盼著有誰能給個答案。
方同知詫異地在劉同知和陸知杭二人身上來回,他還得請教陸知杭,府庫沒銀子了該當如何,未曾想這暫告一段落的事情,知府大人又不知道要生什麼幺蛾子,再大的問題能有治理彧陰城的瘟疫重要。
旁人的疑惑還未在心中盤旋多久,劉同知就躬身行了一禮,遮住眼底的異樣,語氣不乏恭敬:「陸大人乃是連中三元的奇才,下官不敢當。」
「這有何不敢當的。」陸知杭輕笑一聲,溫潤如玉的嗓音在大堂中緩緩響起,「我與劉同知、方同知三人住客棧,共計三十兩銀子,退房后掌柜的方才發現多算了五兩銀子,遂喚來小二退還五兩,途中小二心生歹念,私吞了二兩,僅退還我與兩位同知各一兩銀子。
我與三位同知各付房費九兩銀子,便是二十七兩銀子,而小二私吞了二兩銀子,應是二十九兩。」
「這是什麼問題?」方同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一向把心思都放在公事上的知府大人,怎會因為這等無聊的事強留劉同知。
清白者皆是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地看著陸知杭,而心懷鬼胎者心裡咯噔一聲,直愣愣地望向陸知杭發獃,聽著對方悅耳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問著,語氣逐漸嚴厲:「那……這少的一兩銀子去哪裡了?」
賬本確實不是假賬本,只是裡頭記載的用法極為混亂,理清楚裡邊的賬目就已經不易了,更遑論意識到這裡邊不知不覺少了的錢。
「大、大人,下官知罪,下官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朝廷最新送來的災銀下官並未夥同劉同知私吞,而是全都用在了彧陰城上,求大人繞我等一命。」戶曹腰膝一軟,哪裡不明白陸知杭這是看出了賬本的問題。
可這些賬上的錢大多是前任知府私吞,對方落馬後又是劉同知接手,而他不過是謀點小利罷了,戶曹自覺罪責不大,直接哭嚎著求饒,企圖以供出劉同知從輕處罰。
這一個多月以來,朝廷派來的人根本來不及徹查彧陰城的內患,只來得及草草拷問問題最大的那一批,剩下全部的心神就都在治理瘟疫上了,戶曹本身不幹凈,自從前任知府的惡行曝光后,他雖沒被查出來,但也擔驚受怕了這麼長時間,心裡的防線早就崩潰了。
在座的眾人皆知,一旦彧陰城的瘟疫暫歇,等待彧陰城官員們的就是浩大的清查,可彧陰城被封后,他們是逃也逃不掉,只能戰戰兢兢等著審判,未曾想這一日來得這麼快。
「還請大人明察,下官對此並不知情,張戶曹怕是因公務上的事對下官心生不滿,故而誣告。」劉同知在最初的慌張過後,連忙上前澄清。
「是真是假,查過了便知,私吞百姓的救命錢,罪無可赦。」陸知杭臉上淺淡的笑意不再,轉而蘊含怒意地沉聲道。
聽著陸知杭斬釘截鐵的話,劉同知的心瞬間就沉到了谷底里去,他本是汝國潛藏在彧陰城的最後一枚棋子,一旦自己都敗露了,日後還怎麼為汝國添點力,擾亂彧陰城內的局勢?
「來人,將劉同知與張戶曹押入地牢,聽候發落,徹查此案,一旦參與貪污受賄者,皆嚴懲不貸。」陸知杭持著手裡的驚堂木,根本無懼於劉同知在彧陰城經營多年的勢力,揮手示意隨行的將士們,直接將人緝拿歸案。
方同知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身披兵甲的士兵將昔日的同僚擒住,根本沒想到除了被揪出來的前任知府,深陷囹圄的彧陰城還有這麼多蛀蟲在身,至於這其中有沒有汝國的姦細,更是想都不敢想。
「知、知府大人,下官絕對與此案沒有牽連。」方同知堆笑著臉湊到公案邊,搓著手試圖力證自己的清白。
「放心,本官絕不會冤枉無辜之人。」陸知杭有些好笑地看著滿臉討好意味的方同知,溫聲道,「你就與本官一同到劉同知家中看看吧,本官倒要看看這些貪官污吏家中能私藏多少銀子。」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下官明日就出些綿薄之力,樂善施粥,為彧陰城添些力。」方同知深怕陸知杭一個不滿意,就尋他的錯處。
這方同知是臨時提上來的,又不是前任知府的心腹,就是想犯事也犯不了多大的事,陸知杭朝他微微頷首,隨即就啟程抄起劉同知和張戶曹的家來了,至於其他官吏肯定有同流合污之輩,還得慢慢細查。
只是這抄出來的家產,還是大大超出了陸知杭的認知,看著劉府地窖滿滿當當的雪花銀和絲綢布匹,直接倒吸了一口涼氣。
朝廷既要憂心邊關戰事,還得勒緊褲腰帶馳援彧陰城,沒想到這大半的錢財全都進了劉同知的口袋裡,要是被戶部尚書得知,不得氣得捶胸頓足。
「大人,這兒有封書信。」方同知在屋內翻了半天,叩著那明顯空檔的聲音,竟意外在木架上敲出了封書信,趕忙小跑著過來邀功。
捻了捻看不清字跡的紙灰,陸知杭就聽到方同知急促的聲音,他氣定神閑地接過對方手裡的書信,問道:「哪兒找來的?」
沒等方同知回話,陸知杭在看清楚被密信的書信寫的字跡時,神色頃刻間就凝重了不少,只因這信紙上的正是汝國的文字,原本的猜測直接落實。
「木架後頭有個機關,在那裡找到的。」方同知如實答話,小心翼翼地看著神色認真的陸知杭,試探性道,「大人看得懂?」
「看不懂。」陸知杭將書信收回,一本正經道。
他看不懂上邊寫得什麼,但有的是人認得汝國文字。
他之前還想著方同知也尋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自己發現的那處紙灰說不準就是兩方通信的重要證據,只是被劉同知先一步銷毀證據,沒想到自己這位副手直接給了他一個意外之喜。
方同知一聽他說聽不懂,嘴角抽搐了幾下,險些以為自己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真是無所不能了,暗自腹誹道:這看不懂還能看得這麼入神。
「這回總不能再與本官哭窮了。」陸知杭瞥見方同知的小動作,沒跟他計較,指著這白花花的官銀和糧食說道。
「必然是不能的,下官定安排妥帖。」方同知還記著同僚們哭得悲天慟地的模樣,哪裡敢忤逆半分。
陸知杭抬頭望著中天上的明月,這才恍惚發現天色這麼晚了,而他的晚膳還沒入肚,臨走前不忘叮囑:「三日後,本官去完癘所會親自到城內巡查,莫要憊懶。」
彧陰城內的憂患還有多少,陸知杭不得而知,這時不時就給他來個窟窿,著實招架不住,甚至在糧食上還存在著巨大的隱患。
朝廷必然是以邊關為重,自從陸知杭赴任以來就沒再送過糧食,以府庫的儲量怕是撐不到五月,就算逼著商人吐出點邊角料都不頂用。
現在城中百姓大多身染瘧疾,根本無力下地種田,僅靠部分人的耕種想要養活所有人根本不可能。
「待黃花蒿生效,最快也得半個月的療程才能痊癒,屆時三月耕種,夏收也得六七月,產量更是成了問題,只盼著老天莫要再來個災害。」陸知杭思考著彧陰城未來的路,只覺得嘴裡的東西如同嚼蠟。
他用膳時,身邊並未有他人在旁伺候,秦侍衛如同門神般站在門口巡視,陸知杭還期望著快些把瘟疫治理好,城中有富餘的糧食才好援助遠在澤化城的雲祈,現在卻是連兩、三個月後,百姓們吃什麼都操勞起來了。
「殿下送信來了。」居流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冷不丁地開口。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張被紅漆封著的書信安安靜靜地停在了木桌上,要不是信就擱自己眼前,陸知杭還以為是自己思念雲祈過度,出現了幻覺。
陸知杭在瞥見信封上寫著的熟悉字跡,斷定那是雲祈的親筆信后,嘴角上揚的弧度怎麼都壓不下來,半響才後知後覺,低聲道:「承修的信……怎麼送來的?」
無需多想就知必然不是走什麼正規途徑,那送信的人怕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和居流接頭才把這信件送到自己手上。
怎麼送來的都沒有媳婦給自己寫信來得重要,自除夕夜一別,二人已經許久不見,就是看著封信都覺得心喜得很。
陸知杭赴任前,在送去前線的信中寫明了近日的情況,未防雲祈擔憂還特意補充了自己有藥方能治理瘧疾,雖說實際上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順手將書信拆開,陸知杭逐字逐句地讀著,前邊大篇幅的叮囑自己在彧陰城萬事小心,隨後提及了彧陰城內一些能用的人手,最後又談起了他在邊關的近況。
澤化城的情況不容樂觀,從雲祈在信中提及的現狀來看,若是朝廷沒有援軍到來,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比起援軍,物資上由於運輸條件的困難,同樣有所匱乏。
以往邊關打仗,有彧陰城這座糧食大城援助,朝廷自然無須太過憂心這些,可現在彧陰城在汝國的蓄意謀劃下自身難保。
「想必劉同知留在這兒,為的就是不讓晏國解決瘧疾的後患。」陸知杭讀完通篇信下來,已經恢復了平日里的淡定,眉宇間不見半分憂色,轉而提筆給雲祈寫起了回信來。
「這信,你可能送到承修手中?」陸知杭將木門關緊,朝著倚靠在木柱子上的居流詢問。
「能。」居流不假思索地回道。
見他回答得這麼乾脆,陸知杭扯了扯嘴角,瞬間覺得自己這些時日的相思之苦全都成了笑話,身邊不就有個現成的人能送信。
陸知杭搖了搖頭,提到書信就想到從劉同知家中搜來的那一封,能被他們截獲,想必是來不及燒毀,想至於此,陸知杭話鋒一轉道:「承修把你訓得這麼好,可識得汝國文字?」
「不識。」居流簡潔地說道,半點希望也不給陸知杭。
得了這麼個答案,陸知杭倒不覺得氣餒,彧陰城離汝國邊境並不遠,城內總不至於一個懂汝國文的人都沒有,姦細都被他們抓出來好幾個了。
翌日天剛蒙蒙亮,陸知杭就身穿官袍前往癘所關心起了那幾百個試藥的病人來,藥方最好還是要對症,儘管癘所內的百姓癥狀都大同小異,但病重者最好再依他現在的情況略微修改幾味葯為妙。
剛踏入癘所的大門,迎面望來的就是眾多神色激蕩的百姓,儘管臉色還帶著病態的蒼白、潮紅,看著陸知杭彷彿見到了救命恩人般,要不是身邊有官兵護佑,陸知杭估摸著他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了。
「他們這是?」陸知杭餘光瞥見剛剛端著藥渣出來的萬太醫,踱步往他這兒走去,問道。
萬太醫幾人及彧陰城的醫者既要照料癘所內患病的數千人,又要慎重對待那幾百個試藥的人,不到兩日的時間,眼底就泛起了淡青色,但從面上看,卻精神得不似年近花甲的老者。
「陸大人,你真是神了!」萬太醫在看到陸知杭的第一眼,眸光大亮,毫不掩飾地誇讚起來。
「過譽了。」陸知杭被萬太醫誇得一愣,謙虛地笑了笑。
萬太醫這會兒心情正好,順手拿起陸知杭贈與的一瓶酒精擦了擦手,解釋起來:「昨日選的那數百人都住在癘所東邊,由我等專門負責,吃過新葯后,今日一早就有近百人覺得身體有所好轉。
其餘人都關心著官府這新葯療效如何,時不時就來這兒打聽,今早一聽說有用,都爭著要試藥,這事陸大人沒下令,我等哪裡敢擅作主張。」
「我到東邊瞧瞧。」陸知杭略微思索了會,溫聲道。
能甘願試藥的都是些危及性命的重症,正是病得足夠嚴重,一點點生機就被他們清晰的感知到了,本以為命不久矣,驟然有了希望,怎能不感激涕零。
「陸大人,這仙藥能不能分我一碗?」
「是啊是啊,這可是救命的良藥,先前是我等眼拙。」
推擠在一起的百姓在人群中吵嚷著,對自己懷疑藥性一事,可謂是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早些喝下,早點出了這癘所。
「大人,您看如何?」萬太醫有些遲疑地問起陸知杭來,以他謹慎的性子,在觀察足夠長的時間,確定這藥方無害無毒之前,當然是不願意給所有人用的。
陸知杭垂下眼瞼,瞧著萬太醫的神情就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麼了,他心裡何嘗不是有著同樣的顧慮,儘管這個世界與他前世生活的地方大多數地方是一致的,但能出解憂,就能出點其他不可預料的東西來。
「那些試藥的,可有何異常?」陸知杭沉吟少頃,輕聲問。
「暫時沒發現。」萬太醫可是時時刻刻盯著的,說這話時底氣十足。
聞言,陸知杭遙望那群眼中充滿希望的病人,旋即朝著萬太醫道:「我親自去瞧瞧。」
陸知杭的醫術具體到什麼程度,萬太醫不知,但他卻是清楚對方醫術了得的,既然要了解情況,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攔,當下就陪同一起進了癘所東邊。
看著先前死氣沉沉的一片,冒出了些許生氣來,陸知杭診斷無誤後方才放下心來,吩咐道:「你與其他幾位太醫多關照癘所東邊外的人,若是出現了重症者就送他到癘所東邊,七日後那些試藥的人身體沒有大礙,就給城內所有患病者用此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