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 184 章
「待我有幸進京科舉,必要領略一番晏都的繁榮,到時你這東道主可別忘了好生招待我。」溫潤的嗓音隱隱含著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在烏篷船上幽幽傳來。
兩岸幢幢高樓燈火通明,望眼皆是飛檐畫角,翠綠的纖細柳條隨風飄蕩,清雋少年的身後是目不暇接的火樹銀花,落在雲祈眼前卻不及對方臉上笑容的半分光彩。
悠揚縹緲的曲調猶如九天之上賜下來的恩賞,訴說著亘古不變的情意,勾出雲祈早已蒙上輕紗的記憶,遙遠的從前似乎也有那麼一個人在他耳邊低低吟唱,鼎新酒樓的雅間內醉酒的少年心馳搖曳,無數雜亂的記憶紛飛,似幻似真。
雲祈看著耋耄老者撐著那艘烏篷船不知去往何處,而船上溫良謙讓的書生一襲白衣,雙眼在暗處流連在那『紅衣女子』的身上,縱使模糊了容顏,他都能從那人眼中看出繾綣纏綿的情絲。
「他在看我,他……心悅我。」雲祈如置身虛幻中,波瀾不興的神情在看到繁榮昌盛的鳳濮城時閃過一絲遲疑,最後定格在烏篷船頭談笑風生的『男女』身上。
此情此景讓他生出些許熟悉來,雲祈記得自己去過鳳濮城,但尋遍記憶愣是沒能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他眸光明滅不定,深深地端詳著船頭相貌出挑的兩人,儼然成為岸邊人眼中的風景。受忘憂草的影響,自己前往江南的記憶大多遺忘,記不得的往事唯有陸知杭……
在念頭興起的瞬間,現世里陸知杭了無生息的模樣雲祈在腦中一閃而逝,那雙看向他時總是透著綿綿情意的眼再也沒辦法睜開,過不了多久就成為一具枯骨,就連□□都無法留住。
「你不是說了,還有好些事與我說嗎?」雲祈雙膝無力地跪倒在無形的地面,捂著鑽心般刺疼的胸口,蒼白的面容幾近崩潰,偏執地逃避著真相,喃喃自語,「不過是場噩夢罷了,你怎會死了呢?」
再回首后,那芝蘭玉樹的俊逸男子容顏逐漸清晰,赫然正是陸知杭,他稍顯青澀的面上分明含著情意,期盼著前往晏都時,自己能替他接風洗塵,再續前緣,可……自己把他忘了。
雲祈神情有些恍惚,愣愣地看著他們各懷心思分道揚鑣,想阻止又撲了個空,神色不由得陰沉了下來,猩紅的丹鳳眼歇斯底里:「便是在夢裡,我也留不住你?」
萬家燈火的繁榮景象如海市蜃樓,在雲祈觸碰的剎那煙消雲散。
畫面一轉是長亭外的瀟瀟細雨,滾燙的體溫彷彿隔著虛影傳到皮膚來,那身形修長的人持著一把油紙傘,單薄長衫被雨水打濕,歉疚地輕聲說著只剩下一把傘,望著雨幕中遺世獨立的璧人,遙遠得觸不可及。
「不謝,二十兩。」茶樓外少年上揚的語調透著一絲狡猾,攤開手掌的樣子大方得體,像是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何不妥。
明明是自己被敲詐了,雲祈壓抑到極點的情緒卻在見到這一幕時怔了半響,他彎了彎唇角,抵著鼻尖,與畫面中十六歲的矜貴少年異口同聲說道:「二十兩,貴了。」
「成不成親與他們何干?」
「姑娘可要算一卦?」
「算姻緣吧。」
「我心悅你。」
一聲聲熟悉的對話、一幕幕場面不斷回蕩,那些塵封的記憶彷彿隨著死寂的心被一同揭開,雲祈神色微微動容,適才還泛起笑意的臉轉眼間就紅了眼眶,情緒多變到讓人誤以為瘋魔。
從洮靖城的初識到鳳濮城的離別,歷歷在目,或歡喜或悲慟,卻全都是屬於他和陸知杭的記憶,那份洶湧的感情霎時間淹沒了雲祈的理智,連帶著意識到所愛之人再也回不到身邊的痛苦都席捲而來。
雲祈仰首望向虛無的天邊,四周空蕩孤寂得可怕,再沒有人溫柔的擁他入懷。心裡銘刻的痛苦無處喧囂,唯有眼尾的濕潤訴說著什麼,像他這般自詡無情的人也會為情所傷。
原來那日他離開鳳濮城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獨獨瞥見的俊逸書生就是心心念念之人,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卻無法阻攔,彼時的陸知杭又該如何絕望。
「他定然是怪我的,怪我忘了他,怪我傷了他,我竟還曾想要了他的命。」雲祈顫抖著聲音低喃,皓白的牙齒狠厲地咬著手腕,滲出溫熱的血跡恐怖駭人,好似唯有血腥與疼痛才能從痛苦邊緣喚回理智。
大量的血跡淌過白皙的下頜,染濕殷紅色錦袍,雲祈恍若未覺,血紅的丹鳳眼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虛影,可縱使他再怎麼渴望都沒能觸碰到那道溫暖寬大的懷抱。
「知知,你可知,我全都想起來了……可如今記得又有何意義呢?」雲祈站起身,語調平淡得近乎沒有感情,雙眼空洞。
「王爺、王爺快醒醒!」
焦急的女聲鍥而不捨地企圖喚醒雲祈,可那吵嚷聲只讓他覺得打擾了自己回憶與陸知杭的點點滴滴。
他近乎貪戀地沉湎在昔日的柔情中,那兒有心上人替他描摹紅痕遮掩眉心的傷痕,有他愛的人小心翼翼地吻著他,有一切一切現實中難以實現的美夢。
倘若不醒過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他的知杭永遠活在這裡,既然說好了白頭偕老,又為何非要追逐真假。
「來世莫要再留我一人了。」雲祈揚起下頜凝望著什麼,泛紅的丹鳳眼交織著難言的深情,可面前分明空空如也,他清冽低沉的嗓音是往日難得的溫柔,就著虛無的空間探出手輕輕撫摸,將外界的呼喚拋之腦後。
「王爺,奴婢求求您快醒來吧!」悲嗆的女聲泣不成聲。
雲祈被推得眉頭緊鎖,他好不容易想起舊事,還沒與他的知杭傾訴衷情,為何偏偏有人要把他的桃花源毀於一旦。雲祈置若未聞,滿心滿眼僅有他臆想出來的陸知杭,只是為何心底總覺得缺了一塊,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還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
「承修……國讎家恨未報,隆良驥未殺,你既立志為帝,又怎能沉溺於鏡花水月的兒女情長中?」清雅溫和的男子長長的喟嘆一聲,話音中含著失望與無奈,腔調有著陸知杭獨有的從容輕緩。
層層輕紗帷幔遮掩住的床榻上,身穿素凈裡衣的俊美男子猛地起身,急促地喘著幾口粗氣,額間滿是細密的冷汗,啞著聲低低喊道:「知杭……」
那聲彷彿在耳畔響起的溫潤嗓音驚得陷入溫柔鄉的雲祈如夢初醒,他四下打量著身邊的環境,跌倒在地上的婢女面帶驚恐,此地不正是自己在北陵城的卧房。
「王、王爺,身子可還有哪兒不利索的?」司荷觸及到雲祈陰沉的眼神,慌忙跪在床榻邊詢問。
「無事。」雲祈垂下眼眸看著留下舊傷又添新傷的手心,這才確認自己已經從夢中醒來,映入眼帘的卧房雅緻大氣,他卻單單看出滿目荒涼,被數不盡的無邊孤獨充斥著。
對陸知杭的思念恍若刻入骨髓,在醒來發現自己煢煢無依,沒有那雙清風朗月般的眉眼溫柔地注視著自己,夢境與現實落差之大,讓人覺得萬念俱灰莫不過如此。
「我還沒有殺了隆良驥,滅了汝國,怎能做個懦夫。」雲祈眸色晦暗難明,低啞幽冷的聲音透著緊閉的窗欞好似在對著誰說,周身嗜血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慄。
司荷見他神色不對,猶豫半響不敢冒然打斷,可若非有急事前來稟報,她又哪裡敢上前驚醒昏迷數日的雲祈。
太醫說宸王殿下是驚聞北陵郡王身亡的噩耗這才渾渾噩噩,這些時日的湯藥都是司荷強行灌進去的,而雲祈本身的求生意志不強,再不醒過來怕是要撐不住了。
如今除了殺隆良驥,滅汝國,再沒有其他事務能讓他掀起半分興緻,雲祈看著跪俯在床榻邊的司荷,不由生起倦怠來,想獨自一人舔舐千瘡百孔的傷口,可腦中無時無刻不出現著陸知杭的音容。
雲祈環顧偌大的寢殿,依舊沒能看到陸知杭的身影,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無助,平復□□內氣血翻湧之感,胸口的沉悶不再壓得他喘不過氣後方才艱澀地問道:「郡王的……遺體可妥善安置了?」
「遺體?」司荷被這話問得一怔。
見司荷不明所以,雲祈竭盡所能才把『遺體』二字從口中說出,不願再重複一遍,單單這句話就像是千百把刀在心上剜了無異。
他身形踉蹌著從床榻下來,攏了攏輕微敞開的裡衣,隨手披上嶄新的朱紅織金長袍就意圖向外邊闖去,舉手投足間雖因昏迷有些無力,但仍抵不住那身矜貴。
「王爺,奴婢有要事稟報。」司荷後知後覺想起來,雲祈自回到北陵城后就一直不省人事,後來的事情不知曉是情理之中,她急忙把人喚醒可不就為了這事,因此見雲祈步履蹣跚,連忙起身把人叫住。
聽著司荷難掩焦急的話音,雲祈回首俯視而去,俊美妖冶的容顏上眼梢微紅,漆黑陰沉的眸子隱含冷意,似是對司荷阻攔的動作生起不滿,清冽的嗓音意味不明:「說。」
司荷跟隨在雲祈身邊多年,對自己的主子心性如何比之旁人要清楚不少,哪裡不懂對方此時並沒有耐心聽她繼續說下去,司荷躲閃著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眸,言簡意賅道:「郡王殿下沒死,這會兒還在養傷呢。」
「此言當真?!」雲祈身形頓了頓,頗為失態地上前問道,像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有些不可置信,死死地端詳著司荷的神色,深怕對方是為了哄他一時開心。
他已經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一旦得知是假,雲祈深知自己定會瘋了。
他昏迷前明明記得太醫皆束手無策,自己親自探過鼻息,就是哭斷了腸也不見陸知杭有半點心疼他的意思,仍舊安靜地躺著沒有生息,可雲祈又萬分盼著司荷所言句句屬實,盼著對方能點頭稱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猶如等待凌遲的犯人。
司荷見他短短几日內經歷了大喜大悲,明顯有些受不住了,放緩了聲音回話:「奴婢豈敢妄言,還請王爺到東廂房的卧房瞧瞧。」
聞言,確認過司荷並沒有誆騙他的意思,雲祈臉上的凝重與謹慎剎那間轉為狂喜,他只覺得腳步有些懸浮,不真切感席捲四肢百骸,來不及與婢女說些什麼,就連外衣都沒整理,那身紅色長袍就消失在了司荷的視線中。
雲祈濃墨似的丹鳳眼目視前方,掠過府邸內詫異的侍從,直直往東廂房那邊奔襲而去臉上雖瞧著淡漠無情,但其凌亂急促的步伐卻能窺見內心情緒的複雜。
從自己醒來的卧房到東廂房相距並不遠,他卻覺得這條道是他此生走過最漫長不過的路了,內心說不出的忐忑,既迫不及待想見到心上人,又深怕再次聽聞噩耗,屆時又該如何自處。
他怕此時此刻不過又是夢一場,是他想念陸知杭想得瘋魔了,等到了東廂房會把這期待忐忑的美好夢境戳破,於是足下的烏靴臨到門檻處退卻了。
雲祈斟酌半響,小心翼翼地伸手往那扇虛掩著的木門而去,在門扉敞開之際深深吸了口氣,彷彿用盡了畢生的力氣,靜謐的卧房內充斥著濃郁的葯香味,他極力放輕腳步往床榻邊走去,屋內婢女們垂頭不言。
雲祈的視線在琳琅滿目的陳設中尋找著心上人的蹤跡,最後在那蓋著綿軟的薄被的身影頓住,呼吸在剎那紊亂,猶如驚濤颶浪中顛沛流離的紙船。
他闔上墨色的鳳眸,良久方才平復下激顫的心情,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肢體的動作,握緊手心走到床榻旁,往日陰戾刺骨的眸子在瞥見陸知杭起伏的胸膛時只有無盡的溫柔。
「知……郡王傷勢如何了?」雲祈雙眼眷戀不舍地停留在那張清雋蒼白的臉上,相較那日在城門口已經紅潤不少,但卻依舊虛弱得讓他不忍,語氣都輕緩了不少。
伺候在旁的婢女面面相覷,最後紛紛默契地往桌案上奮筆疾書的萬太醫看去,年邁的老者筆鋒一頓,這才驚覺自己方才寫得太過入迷,竟連宸王駕臨也不知,可石太醫等人分明大半時日都守在宸王那了,怎地醒了都沒人知會。
萬太醫壓下心底的萬千思緒,輕手輕腳地行了一禮,恭敬道:「郡王殿下暫時是度過鬼門關了,就是身子骨還虛弱得很,這些時日得好好調養。」
「可曾醒來過?」雲祈瞳孔微沉,聲如冷玉。
萬太醫多多少少對這位年輕卻穩重的宸王有些發憷,對方一問話就半點不敢隱瞞,實話實說道:「昨日醒過一回,又昏睡過去了。」
聽著萬太醫稟報的聲音,雲祈垂下眼帘斂下晦暗不明的情緒,凝望床榻上呼吸平穩的人許久,清冽悅耳的聲音從薄唇吐出:「他……在城門時不是沒了氣息,又是怎麼救回來的?」
「這說來就有些奇特了。」萬太醫見他沒有怪罪的意思,悄然鬆了口氣,渾濁的眼珠倒映著雲祈蹙起的眉頭,他鬍子一抖,訕訕道,「那日王爺昏迷后,郡王的手就動了一下,我等診治后發現竟還有脈搏,許是郡王福大命大,藥石之下挺了過來。」
「本王昏迷后?」雲祈神色微動,纖長的羽睫細微顫抖著垂下,他深深凝望著絲綢被下呼吸平穩的人,恍惚能預見當時的場景,不由得生出苦澀凄然之意。
話說那日雲祈攜澤化城被困的眾人回城門時,陸知杭堂堂晏國郡王被敵軍將領射殺於北陵城門的消息引起不小的震蕩,只因雲祈昏迷得過於突然,以至於守候在此的晏軍隔著屏風都知曉了郡王沒了氣息的事。
硃紅色的城門與那灘殷紅色的血跡相互映襯,屏風內身經百戰的太醫們臉色猶如死灰,而屏風外的將士們也因為裡頭人呼喊雲祈的動靜引起些許騷亂。
在短暫的鬧哄中僅有被陸知杭冒死救回來的萬、石兩位太醫盯著那逐漸沒了體溫的北陵郡王慟哭。
萬太醫眼看著雲祈俊美的臉上幾欲破碎,口中的血沫噴出后應聲倒地,他不是雲祈,不懂二人間不為人知的內情,在觸及對方眼中那難以言喻的痛苦絕望時,萬太醫錯愕之餘下意識想把人扶起來,可在他還沒起身的瞬間早已有將人接住,又何須他這把老骨頭代勞。
「石老頭,我倆好不容易逃離龍潭虎穴,怕是又要栽在北陵城了。」萬太醫重新跪坐在陸知杭身旁,望著雙眼緊閉的人,苦笑著向一同從澤化城逃回來的同僚說話。
治不好陸知杭非他們之過,實是心脈受損,力所不能及。
石太醫長長嘆了口氣,正想安慰萬太醫,他們這條老命本該折在汝國人手中,如今已是苟活一段時間,就算是死也不算身死異國,只是這話還沒說出口,餘光就瞧見那滴雲祈落下的淚砸在了陸知杭唇邊。
與此同時,擱在他們膝蓋邊的指尖細微地動了動,石太醫倒吸一口涼氣,魂都險些飛出天外,儀態全無地大聲叫喊:「快!快繼續治,郡王殿下剛剛動了!」
「石老頭,你說什麼?」萬太醫盯著激動不已的同僚,要不是熟悉對方秉性,幾乎都要認為石太醫是害怕性命不保,開始裝瘋賣傻起來了。
「愣著做什麼!」石太醫枯瘦的手在碰到獨屬於陸知杭的微弱脈搏后,指著大多數已經護在雲祈身邊的醫者罵道,「快救人啊!郡王殿下還有救,延誤救命的良機,你們擔待得了嗎?」
聞言,滿面愁容的諸位太醫們皆是一怔,視線移到萬太醫時才發現對方這會已經上手了,回味起石太醫話語中的意思,見對方不像是開玩笑的意思,幾個方才還身心疲憊的醫者頓時就湧上了力氣。
「救,這就救!」
「郡王殿下有恩於我等,就是豁出去老命,把老夫珍藏的傳家仙藥獻出來也要救。」
烏泱泱的城門口裡裡外外圍著將領和太醫,不時傳來急促的叫囔聲,這場救治直到半個時辰后,陸知杭的脈搏平穩下來后停止,由主帥溫將軍將二人送到北陵城的府衙養病療傷。
在石太醫讓眾人跟著一同救治前,哪怕是行醫多年的萬太醫都不覺得斷了氣息的陸知杭能從鬼門關中拉回來,以至於在忙得滿頭大汗的諸位太醫們都確認郡王殿下不僅脈搏平穩,就連呼吸都回來時,恍惚得不可置信。
「老夫就說,郡王殿下心善,老天怎會虧待他呢?」萬太醫替他捻好被角,來不及心疼這一回用去多少名貴藥材才把人那口氣吊回來,只顧著感慨。
石太醫何嘗不慶幸,抹了抹眼角的淚,無奈辭別道:「石某還得去照看宸王爺,郡王殿下就勞煩萬太醫料理了。」
「你儘管放心便是,這北陵城中可還有不少從彧陰城一塊過來的醫者,老夫定寸步不離。」萬太醫拱手與石太醫道了別,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不少的虛汗。
布滿褶皺的手在屋內點燃了寧神的熏香,萬太醫掏出手帕剛剛擦拭脖頸的汗水,耳邊就傳來了輕柔的腳步聲,他視線半點不離唇色尚且蒼白的陸知杭,隨口道:「石太醫是忘了什麼物件不成?」
「見過太醫。」身後極其清甜的女音在卧房內響起,語氣不卑不亢,顯然身份不低。
萬太醫聽到這明晃晃是女子的嗓音,詫異地回首看去,在看清楚來人時暗暗稱讚了幾聲對方的沉魚落雁之姿后,低聲詢問:「姑娘是?」
「區區弓兵營的教頭罷了,溫將軍讓我前來探望郡王殿下,可否行個方便?」張楚裳清麗的臉上巧笑嫣然,平添幾分親和。
萬太醫自個的孫子孫女也差不多和張楚裳一般年紀,他瞧著對方秉性不錯,天生就讓人心生好感,張楚裳既然是得了溫將軍的命令前來,他哪有阻止的道理,於是便讓開了個身位,笑道:「這是自然的,就是不知這教頭竟然是位女子,倒叫老夫佩服。」
「幼時在家中學過幾年,雕蟲小技能得溫將軍青睞,算是我走運了。」張楚裳輕移蓮步,款款向床榻走去,面上笑意盈盈地回著話,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床上昏迷的人。
那張清雅俊朗的臉上透著虛弱無力,眉宇間是終年不散的書卷氣,靠近些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隔著被褥看得並不真切,想來自己得到的消息並不是假的,陸止這負心人當真心脈中了箭,危在旦夕。
張楚裳別有深意的眼神沒被萬太醫捕捉到,他撫著發白的長須樂呵呵道:「能入了溫將軍的眼,怎能說是走運,姑娘在騎射上必然是有長處的。」
「太醫過譽了,不知郡王殿下這會兒傷勢如何了?」張楚裳不願與他在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上掰扯,直奔主題。
聞言,萬太醫低頭沉思了會,他本來就是在軍中見到年輕貌美的女子新奇罷了,遇到正經事就收起了追問的心思,琢磨著說些什麼方便張楚裳回去稟報溫將軍。
「郡王殿下如今應是脫離危險了,只是還得慎重些對待,稍有差池恐有性命之憂,名貴藥材不能省下來。」萬太醫不敢拿陸知杭的性命去賭,當然是盼著現今主管整座北陵城的溫將軍能把資源往他這邊傾斜。
他盡量把情況往嚴重了說,好讓張楚裳回話給溫將軍時,對方能明白他們這邊的危急。
他們這一行從彧陰城趕來的醫者都是被陸知杭教習過的,對外科醫術比旁人嫻熟不少,昨夜為了營救他們折損不少士兵,現在陸知杭脫離危險,除了萬太醫和石太醫二人,其餘人手盡都被溫將軍派去救治傷員了。
他們前來邊關行醫是受皇帝的命令,哪怕行的醫術有些不切實際,但那些在生死關頭的將士們也不講究那麼多,只要能治,就是用酒精消毒,針線縫合等都變得能接受起來,因此一場戰役下來,傷患之多可謂是令他們分身乏術。
張楚裳聽著萬太醫陳述著陸知杭的身體狀態,狀若凝重地頷首,背到後邊去的手下意識攥緊幾分。
「不怪老人常言,禍害遺千年。」張楚裳暗自腹誹,細如柳葉的長眉微微蹙起,心中難免生起焦急來。
若非雲祈大費周章前往澤化城營救陸知杭等人,張楚裳還不知與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仇人深陷敵營,她得到消息還是因為對方在城門口被汝國將領射穿了胸口,本以為十拿九穩是救不活了,誰承想竟讓對方挺過來了。
「以陸止現在的狀況,我只需稍稍使點勁,他就死了。」張楚裳臉上露出些許猶豫,視線在床榻上面如冠玉的男子周圍四處飄忽。
按理說她恨他入骨,上一世對方讓自己受盡苦楚,哪怕為了前世無辜遭遇的腹中骨肉,殺了陸止也是應該的。
此時乃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就算對方突如其然死在卧房內也不會惹人生疑,畢竟陸知杭傷勢嚴重,自己要是心軟,下次又要到何時才能報仇?
對方貴為郡王,是晏國僅有的異姓郡王,她區區丞相府的庶女,哪怕窮盡一生也難以撼動對方的地位。
理清楚利弊后,張楚裳心中那絲罔顧邊關戰事,親手殺死一國郡王的愧疚感就淡了不少,自己知曉陸知杭端方君子面具下低劣的秉性,為民除害有何不可。
不過,既然要動手的話,萬太醫在這裡倒有些礙事了。
張楚裳心神全都系在了床上的陸知杭那兒,對於萬太醫絮絮叨叨的話語是一句都沒有入到耳朵里。
她囁了囁嘴唇,正要隨口編個謊話把人打發了,餘光就觸及到了繡花枕頭邊的一抹瑩潤透徹的翠綠,碧波流光掠過張楚裳秋水般乾淨的眼眸,清晰地倒映著那枚巧奪天工的玉佩。
「這…這枚玉佩是…何人留下的?」張楚裳的嗓子都控制不住地發緊,她死死地盯著碧綠的精緻玉佩,獨一無二的精巧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與當年符尚書贈與面具大俠的那枚漸漸吻合!
乍一看到故人之物,本以為早已放下的心上人在腦海中盤旋,久久不散,惹得她鼻尖一陣酸澀,險些落淚。
萬太醫不明所以地看著張楚裳眼眶冒出的濕意,順著她的視線落定在那枚沾了斑駁血跡的碧綠玉佩,旋即笑道:「放在這兒,除了郡王殿下,還能是誰的?」
「你說什麼?!」張楚裳臨到頭的悲嗆盡都被這駭人聽聞的話給逼了回去,她瞪著圓溜溜的杏眼,聲量尖細得幾乎是刺耳的程度,錯愕地在玉佩與陸知杭之間來回,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冒出來,卻怎麼都不願相信這荒謬的結果。
萬太醫被她這一聲給嚇得不輕,連忙把食指輕放在唇中,苦著臉小聲勸說:「哎喲,姑娘小聲些,吵到郡王了可如何是好。」
「對、對不住,是我失禮了。」張楚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壓低聲音賠禮,目光卻怎麼也無法從陸知杭和一旁的玉佩挪開,就連心底的驚濤駭浪都差點遮掩不住。
怎麼會這樣……怎會。
「姑娘要是探望好了,該回去稟報溫將軍了,老夫我這兒還缺不少上等藥材。」萬太醫咧開嘴笑著說,捻著手指暗示。
「……」張楚裳抿緊唇角,失神地望向床榻中好似瀕臨死亡的人,一旦意識到眼前的人極有可能是自己相思已久的心上人,就連原本暢快的心竟也覺得疼了起來,可刻入靈魂的厭惡與仇恨又並非作假,矛盾得緊。
「姑娘?」萬太醫低聲喚道,總算髮覺張楚裳與自己的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
「還請太醫稍等片刻。」張楚裳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平息下胸口幾欲爆發的情緒,挪著步子停在床邊。
在萬太醫古怪的目光中,那雙小巧修長的手顫巍巍地伸出,在猶豫和害怕中總算停留在了半空中,從張楚裳的方向來看,只能看到被遮住的五官,僅僅留下一雙緊閉的雙眼與染了濃墨的眉毛。
熟悉的眉眼在剎那間與記憶中心上人的形象重合,溫熱的淚水也隨之在張楚裳的臉上落下,哽咽壓抑的作無聲地控訴:「你騙我。」
上一世既將她連同腹中胎兒害死,今生又緣何不顧性命救她於危難中?
兩世為人,情動的竟都是他陸知杭。
張楚裳抹去決堤了的淚水,不論是內心壓抑的情緒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陸知杭的想法,都讓她沒辦法在此地久留,逃避般背對著萬太醫匆匆向外跑去,帶著哭腔的聲音含糊敷衍:「溫將軍還有要事讓我辦,便與太醫先暫別了。」
婀娜輕盈的倩影落荒而逃,萬太醫品著張楚裳離開時落淚的模樣,道一聲楚楚可憐不為過,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驚異道:「難不成是郡王留下的情債?」
北陵城的主營由晏軍主帥溫將軍坐鎮,方圓幾里戒備森嚴,張楚裳此時根本控制不住情緒,面對不了溫將軍,慌亂間尋了處無人的地方呆坐。
明白了二者為一人後,她方才知曉當初在鳳儀宮為何盯著陸知杭的背影會錯看成心上人,只是當初不願承認,若是細究,是否就不用錯付深情這麼久?
張楚裳不知該把陸知杭至於何地,前世今生自己皆恨他入骨,可笑的是重活一世又陰差陽錯愛上仇人,以陸知杭的秉性定然在笑她愚昧,自甘下賤。
甚至,如今的張楚裳也無法分清自己到底是恨還是愛,面具大俠俠肝義膽的模樣與陸止負心歹毒的形象格格不入,分外割裂,叫她怎麼也不能把兩個人當做同一人對待。
「報仇?」張楚裳神情恍惚,呢喃自語,隨即又苦笑著搖了搖頭。
她心裡有個坎過不去,倘若下得去手就不會落荒而逃,多年來的沉澱早已讓面具大俠成了她心中抹不去的硃砂痣,可她自以為冰清玉潔的心上人卻是上輩子玷污自己,壞事做盡的仇家。
哪怕明知是同一人,張楚裳仍是無法將上輩子陸止醜惡的嘴臉等同於她高風亮節的心上人,到底是這一世出了差錯,還是如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
前世的仇怨她忘不掉,可今生的愛戀她同樣無法割捨,張楚裳心亂如麻,到底想不出個萬全之策,心不在焉了幾日,這詭異的狀態就連溫將軍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直到雲祈醒來的次日,晏國發兵攻打澤化城,張楚裳主動請纓上戰場。
愛與恨她都不再去管,倘若陸知杭命大活下來了,她只想質問清楚,再做決斷。
氣勢浩蕩的晏軍士氣大振,彷彿將前陣子的敗仗忘得一乾二淨,勢要把敵人斬於馬下,重奪故土。
晏國此次發兵來勢洶洶,雲祈在養好身子后就親自披甲上陣,幾條妙計下來打得汝國可謂是節節敗退,能在短時間內逆轉局勢,大部分功勞要歸於陸知杭在逃離前灑下的那些酒精。
汝國看守糧倉的士兵不過是舉著火把上前查看,怎會知那小小的火把會點燃揮發在空氣中的酒精,瞬間燃燒他們侵略別國的底氣,而本就集結舉國之力打算吞併晏國的汝國短時間內根本籌集不到糧草,恐慌席捲整座澤化城。
澤化城領兵打仗的是不通兵法的嘉王烏霍欒,而本該是未來汝國皇帝的烏澤聖一脈盡都被打壓,城中有才學之輩不得重用,縱使兵力再健壯富足,在糧草和智謀的壓制下也沒有發揮的餘地。
而晏軍戰場上受了外傷的將士們傷亡不比以前,多數在諸位太醫的妙手回春下都避免傷口潰爛而亡的結局,有關於陸知杭傳授醫道福澤晏軍的言論在北陵城中流竄,初時是那些太醫們隨口一提,到後來反倒是得了雲祈的授意,主動讓陸知杭在軍中樹立威望,無形中給了晏軍將士們底氣。
此消彼長下,汝軍兵敗不過是時間問題。
北陵城的城牆上不斷有巡邏的士兵,居於中央的幾位將領因著剛剛打了場勝仗,把前半個月沒有糧草的憋屈全都還給了汝軍,可謂是揚眉吐氣,心情大好。
「王爺,不出三日,澤化城必破!」站立在城牆上俯瞰全局的將領朗聲大笑,拱手朝雲祈賀喜。
縱使烏霍欒費盡心思隱瞞大火燒了糧草的事,可澤化城餘糧不足的事仍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被滿城的士兵們知曉,身邊風言風語不斷,加之每日的伙食愈發寒磣,但凡不是個傻的都明白。
身旁兩側的將領言笑晏晏,好似不日即將大勝歸來,然而居於主位的雲祈鳳眸微眯,遙望前方黃沙漫漫,透過那荒蕪寂寥的兩城交界線彷彿在審判著何人的死亡。
「王爺?」幾人仰天長笑一聲,再回首卻見雲祈神色淡然,專註地盯著屬於澤化城的方位,不由收斂住笑容,小聲詢問。
「若是烏霍欒讓隆良驥出征,諸位以為如何?」雲祈負手而立,看似漫不經心地一問。
他急於攻打澤化城,除了趁虛而入外,大部分的原因是出於幫陸知杭報仇的心態,奈何隆良驥乃是烏澤聖的副將,怎可能上戰場,過不了幾日就該奉汝國皇帝的命令回國都,自己就是破了這座城也難以生擒對方,將其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隆良驥驍勇善戰,若是其出征,怕是不好對付。」晏國將領斟酌片刻,沉聲道。
雲祈聽了這話,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著對方,見其訕訕地低下腦袋,薄唇方才掀起冷笑:「汝軍糧草短缺,如今軍中後勤已是食不果腹,隆良驥有勇無謀,不足為慮。」
「王爺所言極是。」幾位將領對視過後,識相地點頭稱是,哪怕敢落了雲祈的面子。
「既如此……傳令下去,散播謠言於汝軍中,隆良驥千軍之中取北陵郡王性命,其英勇震懾百軍,更是嚇得副帥宸王幾日來卧病不起,晏軍除隆將軍外皆都不懼!」雲祈口齒清晰地念著,哪怕把自個詆毀得膽小如鼠都雲淡風輕。
「這……」幾人聽到雲祈這驟然傳下的命令,身軀具是一震。
王爺這是用陽謀逼烏霍欒讓隆良驥親自前往戰場與晏軍對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