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歲暮天寒,呵氣成霧。
送完糕點,周瑭來不及親眼看主角擦藥,便立刻趕回去找鄭嬤嬤。
然而鄭嬤嬤不像往常一樣笑著等他回來,而是彎腰低頭,佝僂著身子,在雲蒸院門口聽訓。
「……看個孩子都能看丟,侯府要你何用!」
高聲的呵罵響徹整條青石小路。
其實是鄭嬤嬤受不住周瑭軟磨硬泡,才許了他一點去送糕點的時間。現在事發,鄭嬤嬤把錯處全攬在自己身上,至於周瑭在哪,她瞞得死死的。
周瑭三步做兩步飛跑過去,護在鄭嬤嬤身前。
「不許欺負奶嬤嬤!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偷偷跑走的!」
氣勢洶洶地張開雙臂,大有「有本事沖我來」的護短勁兒。
空氣有短暫的安靜。
周瑭本以為是刁奴,定睛一看,才知訓斥鄭嬤嬤的人竟然是內宅最大的掌權者——老夫人。
老夫人出閣前是將門虎女,又隨夫上過戰場,殺過人見過血,相貌昂藏嚴正,虎目不怒自威。
被她那虎目一瞪,周瑭全身炸起的毛都抖了抖,急起來咬人的小兔子,頓時瑟瑟縮成一小團。
「……老夫人萬安。」他規規矩矩行了禮。
老夫人身旁的李嬤嬤忍不住笑了笑,和善道:「什麼老夫人,表姑娘該稱呼外祖母才是。」
「外祖母。」周瑭小聲試探。
「噯,這就對了。」李嬤嬤笑著說,「多喊喊,老夫人愛聽。」
愛聽?
周瑭偷瞥老夫人的臉——還是那麼凶,一點不像認可他這個外孫「女」的樣子。
他心裡正忐忑著,李嬤嬤便提來一個看起來就十分貴重的楠木雕花食盒,呈在他面前。
那雕花食盒足有八層,一屜一屜地抽.出來,裡面擺滿了糖蒸酥酪、栗子糕、松子穰、茯苓糕……見過的沒見過的,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周瑭眼裡冒出了閃亮的小星星,轉瞬間,那些小星星又一盞盞熄滅,慌張起來。
……這什麼?
嘲笑他家宴上吃的多嗎?
老夫人終於開口發話。
「武安侯府不是什麼落魄門戶,供應表姑娘豐衣足食綽綽有餘。有想要的,犯不著在席面上拿。若讓人知道侯府苛待表親,傳出去未免太過難聽。」
她嗓音蒼老低沉,暗藏慍怒。
周瑭緊緊攥著手。
本以為足夠不起眼的小動作,竟然被老夫人發現了。
想來老夫人是要訓斥他行為無狀,辱了侯府門楣。
很可能挨罰。
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卻聽老夫人繼續道:「……若再有短缺的,或者有照顧不周的,便來聽雪堂尋我。我聽雪堂還養得起你一張嘴。」
這話說的竟有幾分緩和,老夫人頓了頓,向著鄭嬤嬤,嗓音又陡然嚴厲。
「好好服侍小娘子。若再有疏忽,唯你是問!」
八層雕花大食盒遞到了鄭嬤嬤手裡,李嬤嬤笑著福了一福,便扶著老夫人走了。
剩下周瑭和鄭嬤嬤,面面相覷。
雷聲大雨點小。
不但沒挨罰,怎麼還白得了好些糕點?
直到走遠了,老夫人才卸下那張鐵面,露出尋常做祖母的忿忿。
「她喚我老夫人。『老夫人』?這麼生疏的稱呼,是她該叫的?」
「誰養的親誰,這是人之常情。」李嬤嬤寬和道,「那孩子那般回護自己的奶嬤嬤,想來也是個重情忠義的好孩子。」
這麼一說,老夫人心裡更百感交集,忍不住道:「若養在我身邊……」
若養在她身邊,周瑭是不是也會那麼親她、那麼護她?
*
侯府里不只老夫人一個在煎熬。
夜半更深,荒廢多年的枯井之底如有冤魂徘徊,發出了詭異的沙沙聲。
僕婦們把附近的積雪都掃進了枯井,井底堆積的雪足有八尺之深,薛成璧一入井底,便險些被積雪埋過頭頂。
他一手拉住井繩,一手在積雪中摸索搜尋。
井底的雪冰冷刺骨,只絮了薄薄一層棉的衣物根本抵擋不住嚴寒,他凍得臉色青白,手指也幾乎失去了知覺。
終於,他麻木的手指觸碰到了一枚小小的玉瓶。
即便埋在深雪中,瓶身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溫熱。
薛成璧將小玉瓶貼在頰側,笑得無聲而快慰。
翌日清晨,喉嚨的腫痛喚醒了他的理智,薛成璧回想起昨夜自己的所作所為,表情漸漸消失。
他咳了一聲,發現自己嗓子啞了。
「……」
在積雪裡埋了小半個時辰,只染了風寒,已是幸運。
荒謬。
為了尋回一件可能陷害自己的物件,他竟在寒夜裡下井底找東西?
薛成璧觸碰了一下臉頰上的划傷。
玉肌膏效果顯著,傷口已經癒合了大半。
昨晚回來后他火盆不記得點,身上也不記得用熱水擦洗,卻唯獨記得給自己臉上一道最細小的划傷塗藥?
薛成璧長呼一口氣,為自己的行為找出理由。
——他畢竟是個瘋子,瘋子一時興起,做出什麼違背常理的事,也是尋常。
妥善藏好玉肌膏之後,他拖著沉重的身體例行劈柴燒爐子,安頓好鄒姨娘那邊,然後開始練那套從未變過的刀法。
一套刀法練完,晨曦剛剛爬上清平院的院牆。
從前每回以練武發泄之後,焦躁感都會有所減輕。但這次不同,各種疑點仍盤桓在他腦海里,經久不散。
薛成璧眉頭煩躁地鎖緊,猛地飛起一腳,踢向院角的狗洞。
沙塵揚起,狗洞里傳來貓兒的噴嚏聲,然後是一個孩子的噴嚏聲。
薛成璧微愣。
一隻雪白的貓兒從狗洞里電射而出,一個小孩緊隨其後,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了貓兒。
「抓到你了!」周瑭興奮的聲音響起。
他抱著白貓,擦了擦臉上的塵土,隨即露出了驚喜的表情:「二表兄?!二表兄在這裡做什麼?」
薛成璧儘可能不露痕迹地收回了腳。
周瑭注意到他腳底的狗洞,震驚地瞪大了杏眼。
孩子的面部表情極其生動,一雙杏眼裡滿滿寫著:「這個洞是你刨的?」
「不是我,是狗。」薛成璧想這麼回答。
但他喉嚨鈍痛,嗓音啞澀,這話一出口就吞掉前兩個字,隱約成了「…我,是狗」。
薛成璧:「……」
周瑭:「……」
薛成璧蒼白陰鬱的面頰泛起了一絲懊惱的緋紅,再加上方才煩悶踢土的動作,少見地流露出八.九歲小少年該有的孩子氣。
周瑭反應過來,噗地笑出聲。
「二表兄嗓子怎麼啞了?」
薛成璧不應,冷著臉問:「為何又來?」
周瑭笑著回答道:「二表姐的雪奴跑丟了,找到它就能拿賞錢。我碰巧追到了清平院里。」
……原來並不是專程為他而來。
薛成璧斂下眸子,回身便走。
周瑭抱著雪奴,邁開小步子跟在後面。沒人理他,他也能自言自語念叨一路。
「怎麼又感染風寒了?屋子太冷?還是從鄒姨娘那裡染了流感?沒有發熱是萬幸,幾幅葯就可以……」
「無需服藥。」薛成璧態度堅決。
他不能再欠下更多。他還不起。
不待周瑭再分辯,薛成璧便去其它屋燒來滾水,又兌了井水,勻得溫溫的,倒在臉盆里,端回屋中。
他沒說這盆水的用途,周瑭便笑眯眯道了「謝謝」,坐在榻上,自覺拿溫水洗起臉上的塵土來。
剛洗完臉,臉上的水漬還未擦,便見薛成璧將一隻荷包放在了他面前。
那荷包陳舊卻洗得很乾凈,掂一掂,裡面傳來了碎銀磕碰的清脆聲響。
周瑭疑惑歪頭。
「這是我的全部家當。」薛成璧嗓音沙啞卻不容置疑,「現在歸你了。」
周瑭愣住。
薛成璧以為他不滿意這份報答,又取出早就備好的筆墨,上書「…故令投告,惠及少錢,實濟艱辛,仍恕干煩也」云云。
「這是欠條,」他左手簽下自己的名姓,平靜地咬破拇指,按下了一個帶血的指印,「剩下的你想要多少,盡可說個數。」
「白紙黑字,有憑有據,絕不虧欠。」
滴答、滴答。
還沒來得及擦凈的水珠,沿著周瑭的下頜線跌落。
他獃獃望著薛成璧,望進對方深邃的眉目輪廓下,那抹不近人情的疏離。
周瑭很茫然,又莫名地委屈,慢慢垂下了眸子。
水珠滑落,睫毛濕漉漉地粘成小簇,彷彿剛剛哭過。
「用不著這些……」
他聲音很輕。
眼睫輕顫,水珠順著睫毛末梢眨落。
「我不是想要你的錢財才這麼做的啊。」
像是快哭了。
薛成璧沒想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
水珠啪嗒啪嗒地掉落,他喉頭微動,心中湧現出令人窒息的厭煩。
哭泣於他而言無非是軟弱無能的表現,他從不在意誰哭,旁人的哭泣也不會激起他的任何同理心。
但唯獨小團團難過的時候,他會煩躁不安。
好想讓這樣的表情立刻消失。
可是為什麼?
他未曾說過一句重話,錢財亦是人人喜愛之物,為何會惹她委屈不快?
他想不明白,但他本能覺得,如果他現在直接問「那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小團團或許真的會哭出來。
薛成璧皺著眉,胡亂把欠條揉成紙團,草草丟進了火盆里,然後奪過了那隻荷包。
「以後再說。」
周瑭如釋重負。
手掌里,彷彿還殘留著荷包那灼燒似的餘溫。
他情緒低落,抿緊嘴唇,低頭不語。
臉上的水珠掉得多了,懷裡的貓兒沾了滿身水,一陣抖毛甩腦袋。
一塊巾帕遞到周瑭眼前。
周瑭撩起眼皮瞅他一眼,飛快地垂下眼,接過巾帕擦臉。
巾帕上染著乾淨的皂角香和葯香,是薛成璧的味道。
周瑭心情明快了一點,可還是不肯看他。
薛成璧頓了頓,靠近了些許。
「我用了你的葯。」他有些生硬道,「很管用,傷幾乎快好了。」
周瑭抬眼,看到了小少年湊過來的臉。
臉頰側很聽話地塗抹了玉肌膏,划傷幾近癒合。
周瑭忍不住眉眼一彎。
離得這麼近,他能看到小少年的薄唇幾乎綳成了一條失去血色的直線,似乎在那冷漠的外表下,也會有緊張和煎熬。
這是在哄他開心嗎?
感覺有些笨拙呢。
周瑭真正笑了起來。
孩子這麼一笑,很奇異的,薛成璧心裡的煩悶感煙消雲散。
太奇怪了。
患上瘋病以來,他一直熟於剋制情緒。但現在,他的情緒卻因為另一個人小小的喜樂悲歡,而異常活躍地變化著。
薛成璧迷惘。
莫非是……病情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