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青石板上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薛成璧渾身浴血,被強行壓制在地,從不服輸的漂亮鳳眸彷彿失去了生機。
周瑭到達后廳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四處都是行使暴力之後的血腥痕迹,他生理性地頭暈腿軟。
但不知從哪迸發出一股驚人的勇氣,周瑭衝進去,擋住那些兇悍的家僕,護在薛成璧身前。
「不許你們欺負她!」
薛成璧黯淡的眸子里,泛起了一絲微光。
阮氏皺眉:「還不快把表姑娘拉開。」
蓮心連忙跑來抱孩子,可是周瑭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臉蛋鼓起,死死抱住家僕的腿不撒手。
這麼一個柔軟的小娃娃,好像稍微用一點力氣就會碰出青紫。蓮心不忍心硬扯,那家僕也不敢踢甩,一時間兩相僵持。
趁此機會,周瑭哽咽著連聲大喊。
「二表兄是為了救我才殺了獒犬!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
阮氏好整以暇道:「表姑娘秉性單純,容易遭人欺騙,怕是弄錯了。」
「——但我這個糟老婆子還沒老眼昏花!」
鄭嬤嬤慢了幾步,終於趕到。
阮氏面目微冷。
一瞬間,她腦海里劃過幾個把這老婆子滅口的方法。如果這婆子沒了,想讓一個小娃娃閉嘴,就很容易了。
「如果不是二公子搭救,我們主僕今日都要命喪獸口。」鄭嬤嬤擲地有聲道,「二夫人若還有不明白的,就等老夫人過來評評理!」
……老夫人?
阮氏一僵:「你什麼意思?」
鄭嬤嬤道:「茲事體大,來二夫人這裡以前,我已經向老夫人傳了口信,講明了事情經過。相信午休之後,她老人家便要到了。」
阮氏心中慌亂,險些站起身,像是要立刻跑出去,把那傳口信的人攔回來。
須臾間她定了定神,對家僕道:「先放開他們。」
家僕們虎視眈眈地退下。
周瑭長鬆一口氣,他扶著薛成璧慢慢翻過身,然後和鄭嬤嬤對了個眼神。
——他賭對了。
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向老夫人傳什麼口信。
進二房院落的時候,周瑭發現婢女們把院落圍得很緊,擺明了阮氏不想往出去走漏一點消息。
她越不想走漏消息,就越說明在忌憚什麼。有忌憚,說明她會有所收斂。
於是周瑭臨時向鄭嬤嬤提了這麼一個辦法,狐假虎威,借老夫人的名義,至少暫時護住他們幾個的安危。
殊不知,這正好戳中了阮氏的死穴。
她本就怕老夫人念起薛沄的舊情,又怎麼敢在老夫人面前虧待周瑭,反讓老夫人憐愛這小兔崽子?
於是登時變得面目和善起來。
鄭嬤嬤扶起了鄒姨娘,著急發火的薛環也被婢女們圍住。
阮氏溫柔可親地哄小娃娃看座上茶,但那死小孩就是不肯。
周瑭怕自己一走,別人就來抓薛成璧,於是固執地守在他身邊,不肯離開。
從周瑭出現的那一刻開始,薛成璧便沒再發出半點聲響。
小少年安安靜靜地躺著,鳳眸半闔,像是精疲力盡地睡著了。
他一身斑駁血跡,青色的綿衫只有零星幾處維持著原本的顏色,其他地方都被血染成了臟褐色。
周瑭胸悶得厲害。
淚珠在他眼眶裡不住打轉:「二舅母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亂打人?」
阮氏如實說:「我並未打過他。」
她還沒來得及。
周瑭半個字都不信:「可他身上全都是血……」
其實,薛成璧身上絕大部分血跡都來自別人或者獒犬。他唯一的傷口是被長鞭扎破的手掌,那還是他主動奪鞭才受了傷。
但那些被長鞭橫掃到的家僕就沒他這麼走運了,胸口臂膀都刮破了一大片,哪一個傷勢都比他嚴重。
家僕們想起瘋子發狂掄起長鞭的一幕,都心有餘悸。
只要看一眼那個面目猙獰的瘋子,表姑娘就會明白到底是誰在毆打誰……
卻見剛才還舉止瘋魔的薛成璧,正神色平靜地躺在孩子身邊。
沒有任何攻擊性,連髮絲都透著脆弱,再搭配上看起來十分嚴重的傷勢,甚至還有幾分無辜可憐。
家僕們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這還是剛才那個以一敵十、齜牙咬人的瘋子嗎?
一個家僕爭辯道:「他剛才還不是這樣的!哥兒幾個身上的傷,全都是拜他所賜!」
周瑭紅著眼眶看向薛成璧,小聲道:「他們騙人,是不是?」
薛成璧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半晌他垂了眼睫,啞聲道:「孩兒不過是向母親討了一盞茶吃,為表感恩,還向母親敬了一盞茶。未曾想,母親不肯接茶,還說我要弒母,三弟也來打殺我。」
他越是平淡沒有表情,便越顯真情流露。
周瑭聽了沒有半分懷疑,紅兔子眼譴責地瞪向阮氏母子。
「……他分明是在恫嚇我!」阮氏又驚又怒。
薛環也喝道:「表妹可千萬不要被那瘋子矇騙了,是他傷人在先!」
「那是正當防衛。」周瑭瞪起杏眼,「拳頭就要打到她身上了,還不許她還擊嗎?」
阮氏恨得咬牙切齒。
那瘋子向來要強,即便拔掉牙齒和利爪,也要凶神惡煞地掙扎到最後一刻,不肯服一絲軟。
怎麼今日突然轉了性,裝起羔羊來了?
念及老夫人隨時都可能到場,她決定快點息事寧人。
「二郎錯怪母親了。母親只是想讓奴婢們扶二郎落座歇息,沒有一絲歹心,何至於要『防衛』?」
阮氏用帕子掩著唇,擺出一副委屈之色。
「都怪這些刁奴下手不知輕重,一不小心就捏疼了二郎,徒增誤會,離了我們母子的心。母親定當狠狠責罰這些個刁奴,不讓二郎受了委屈。」
聽了這話,那幾個做替罪羊的家僕皆心有不忿。
但奴隸身份如此,只要賣身契在主家一日,就只能任打任罵,不敢有一絲怨言。
「去,把康太醫請來。」阮氏吩咐完,對周瑭慈愛一笑:「都是誤會一場。舅母延請最好的太醫為二郎治傷,瑭兒你就放心吧。」
最好的太醫?
周瑭吸了吸鼻子。
如果她所言屬實,是不是就能順便請康太醫看一看主角的瘋病,詢問治癒之法?
周瑭性子軟,有點被安撫住了。但鄭嬤嬤見阮氏打算就這麼大事化小,立刻不幹了。
鄭嬤嬤寄人籬下,本是個不愛生事的性子,但今日獒犬險些害了自家小郎君的性命,徹底踩到了她的底線。
她不依不饒道:「夫人讓我們放心,可三公子的惡犬四處傷人,叫我們如何放心?」
「嬤嬤想要怎樣?」阮氏問。
「杖殺惡犬。」鄭嬤嬤鏗然道。
「賤婢敢爾!」薛環愛犬心切,叫囂道,「那是爹爹給我的獒犬,你這老婆子賤命一條,怎麼比得上它萬分之一珍貴!」
阮氏在旁唱紅臉:「獒犬嚇到了外甥女,我心裡實在愧疚,您索要多少賠禮,我都捨得。」
她話鋒一轉道:「但那獒犬乃二爺所贈,打殺了獒犬,可不就是打了二爺的臉面嗎?」
「更何況——那獒犬畢竟沒咬傷人。三郎知道錯了,您就別和小孩子計較了。」
「小孩子?」鄭嬤嬤拍案而起,「我們家小娘子比三公子還小了兩歲,被三公子的惡犬嚇昏了整整一個時辰!」
她將周瑭攬入懷中。
那麼小一個孩子伏在老嫗懷裡,露出的一點臉蛋染著蒼白,小兔子般柔弱可憐。
鄭嬤嬤有意無意道:「昨兒夜裡老夫人親自來看小娘子,怕小娘子餓著了,還送了糕點。如果她老人家知道今日小娘子被獒犬嚇暈了,定要好好查問。」
阮氏心頭一震。
如果老夫人因此事怪罪於她,她就再也沒機會拿到掌家權了。
阮氏狠下心,做出了決定。
「去,把走脫的那頭惡犬抓來,就在這裡打殺了,給外甥女出口惡氣。」
薛環震愕。
「阿娘!它們都是我的寶貝啊,阿娘,你不是最疼我了嗎?……」
他橫行侯府,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阿娘沒有順著他的意思來。
薛環只覺天都塌了,一個八歲大的小郎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撒潑打滾,簡直像個不足周歲的嬰兒。
但不論他如何哭鬧,阮氏都硬起心腸,沒有收回成命。
杖殺獒犬的時候,鄭嬤嬤想捂住周瑭的耳朵。
周瑭不肯,執意要聽。
生在和平的現代,他怕血,怕尖銳的利器,怕殺戮,怕一切攻擊行為。
如果可以,他願意一輩子都不爭不搶,做著所有人都能和諧共處的美夢。
但現在周瑭明白,不能再一味躲避了。
在這個侯府,人分高低貴賤,若他不想被人踐踏,就必須用自己的手,勇敢地奪取生存和尊嚴。
其實今日這事,真正的主凶是阮氏和薛環。
他借老夫人狐假虎威,這對母子雖然一個怒一個哭,但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
周瑭不由想,如果老夫人真的能為他主持公道的話——是不是就能讓惡人伏法了?
*
康太醫還沒到,二房的婢女們先把薛成璧母子送回了清平院。
火盆翻了一地,想是家僕們來擒鄒姨娘時踢倒的。
屋子裡冷得像冰窖,鄭嬤嬤點好了火盆,對薛成璧道:「二公子,我來替你換件乾淨的衣裳吧。」
薛成璧笑了笑,眼神透著生人勿進的冷漠。
他自己褪去了染血的綿衫,用行動表達了拒絕。
周瑭發現,無論薛成璧受了怎樣的欺辱和傷害,那雙鳳眸永遠覆著一層薄冰,從不落淚。
不落淚,卻不代表不會疼。
「對不起。」周瑭囁嚅著,眼睛又染濕意,「你是為了救我才這樣的。是我害了你。」
「我謝你還來不及。」
薛成璧唇角扯起一抹笑。
「我那好弟弟,從未體會過玩具被撕毀的痛苦。這還是第一次。」
他側耳聆聽,嗓音低得像耳語。
「聽到了嗎?他哭得撕心裂肺。」
周瑭什麼都聽不到。
那凄厲的哭聲,只存在於薛成璧的幻覺里。
鄭嬤嬤後退半步,只覺毛骨悚然。
薛成璧眼珠忽地一輪,布滿血絲的眼睛轉向周瑭。
薄唇畔的笑意愈發濃烈古怪。
「知道他痛苦,我心裡無比愉悅。我還想讓他更痛苦一些,哭得再慘一些,甚至後悔他自己還活在這世上……」
以他人的痛苦為樂,想必不符合周瑭那「好人」的標準。
薛成璧近乎自虐地期待著,周瑭畏懼瘋子時那驚恐表情。
啪嗒、啪嗒。
淚珠在周瑭眼眶裡轉悠許久,終於掉了下來。
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無聲無息,從黑白分明的杏眼裡滾落。
「對不起,讓他欺負了你,才惹你那麼難過……嗚。」
周瑭低低的囁嚅帶著細微的哭音,連自責道歉都很安靜。
孩子哭了。
薛成璧一頓。
那雙盈滿淚水的杏眼裡沒有畏懼,而是飽含著更複雜、更溫暖的情感。
厭惡感再度湧上薛成璧心間。
孩子的眼淚無比刺眼,他根本無法在這種窒息的氣氛里多待一秒。
薛成璧把手帕捂在小孩眼睛上,語氣冰冷,動作卻很慌亂。
「不許哭了。」
滾燙的淚水浸透巾帕,灼燒到了他的指尖。
在這一刻,薛成璧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厭惡感從何而來。
他從來沒有厭惡周瑭。
——他所厭惡的,是把周瑭惹哭的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