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寒夜沉沉通幽冥,北風穿過窗柩,幽幽慟哭。
小少年——瘋子二表兄盯著周瑭,晦暗的眸子里斂著一道利光,彷彿能洞穿人皮,挖出心底的秘密。
周瑭本能就點了點頭。
……不對不對,這樣承認下來,不就等於當面罵二表兄是瘋子嗎?
周瑭反應過來,立刻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兩個小揪揪甩來甩去,東倒西歪。
「真的不是在躲我?」
二表兄又逼近一步,周身苦辣的葯香直衝周瑭肺腑。
就像恐怖電影里的貼面殺,一個眨眼,那張青白無血色的笑臉就出現在眼前。
周瑭心跳一停,往後跌了個屁墩兒。
二表兄又輕聲問:「為什麼不躲我?」
他語速極快,嗓音帶笑,輕得像鬼魅私語,眼中有種異樣的執著。
周瑭快要嚇哭了。
「因、因為……」
他囁嚅著,莫名其妙胸肋一抽,打了個嗝兒。
嗝兒里還泛著胡餅的味道。
周瑭打著嗝,瞅瞅二表兄手裡的胡餅。
剛才喂他吃胡餅的「好心人」無疑就是二表兄,而且二表兄還貼心地幫他撕去了沾染塵土的那面……
「嗝、因為你喂我吃餅。」
周瑭找回了一點自己的聲音。
投喂小孩的人,都不會很壞。
這麼一想,周瑭竟有些自我說服了。對眼前的二表兄,也沒方才那麼害怕了。
暗夜裡,二表兄頗顯驚悚的笑容微微一滯。
「喂你吃餅,就不是瘋子了?」
「是、是啊。」周瑭顫巍巍道,「有什麼不對嗎?」
二表兄頓了一下,胸腔里又發出一連串低低的笑聲。
周瑭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總要笑。
雖是笑了,但笑聲很是古怪空靈,裡面聽不出幾分歡愉。
笑完了,二表兄撤回半步,那股濃郁壓抑的葯香終於有所減淡。
他隨手把半個胡餅遞給周瑭,然後支著下頜,目光灼灼地觀察他吃胡餅。
小孩吃起東西來,臉頰一鼓一鼓的,煞是可愛。
時不時警惕地瞥他一眼,好像在猛獸的地盤裡偷偷覓食的食草動物。
只不過還在止不住地打嗝,有次嗆到餅渣,咳嗽了好一會兒。
二表兄皺了皺眉頭。
見他快吃完了,二表兄幽幽笑著開口道:「我餵養過一隻兔子,日日夜夜冒著挨罰的險,去廚房撿來剩菜葉餵給它。」
周瑭吃完胡餅,腹中那要命的飢餓感稍緩,人也放鬆了許多,於是認真聽二表兄講養兔子。
剛要打嗝,就聽二表兄接著說道——
「日日餵養,就待把那兔子喂肥了,哪日宰了吃。」
周瑭猛地噎住。
他驚恐地瞪大杏眼,頓覺腹中的胡餅也不香了。
二表兄微微笑了笑,把食盒推給他:「繼續吃啊。」
周瑭忙不迭搖頭。
瘋子二表兄虐殺兔子、咬掉人耳朵的事,他怎麼就忘了呢?
不過這一驚嚇,竟不打嗝了。
二表兄早不說晚不說,偏偏挑這個時機嚇唬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北風吹散蔽月之雲,破廂房裡驀然清亮。
周瑭偷瞥二表兄神色,發覺對方眼眶通紅,血絲密布。
像是熬了好幾宿,疲憊之至;偏又精神奕奕,壓抑著難以發泄的精力。
不是因為熬夜,難道是……餓紅的?
按照侯府這剋扣飯食的程度,餓到想吃人,也是有的。
周瑭感覺自己抓到了關鍵所在,於是非常大方地把食盒推還給二表兄,還掀開木蓋,主動遞出胡餅。
「你吃!」
餵飽二表兄,二表兄肯定就不想吃他了!
或許是他表現得太過熱情,二表兄露出些許意外之色。
他狐疑地眯起鳳眸,審視周瑭,也審視周瑭遞來的胡餅。
被嚇唬了一遭,沒有落荒而逃,怎的反倒要與他分享食物?
他接過胡餅,放在鼻間輕嗅。
一股穀物烤制后純粹的清香,味道無異,沒添毒。
他小心地咬了兩口,身體也沒有異樣,便就著食盒裡的冷盤殘羹,狼吞虎咽起來。
像是餓了許久的模樣。
幼童的身體扛不住餓,周瑭趁他不注意,悄悄摸出一縷涼醋雞絲塞進嘴裡,後來見二表兄沒有阻止的意思,膽子愈發大了,拿起筷子明目張胆地與他分食。
兩個小孩都餓狠了,用飯速度都很快,不到半刻鐘,便吃了個精光。
周瑭摸摸充實的小肚子,癱坐在地,渾身洋溢著酒飽飯足之後的懶散舒適。
他問二表兄:「現在是不是不想咬我了?」
二表兄似乎認真思考片刻,溫溫一笑:「想。」
周瑭一縮腳,好像隨時要跑。
「但是不能。」二表兄語氣遺憾。
周瑭心有餘悸,緩緩躺平。
二表兄沒說為什麼不能,轉而問他:「你可知,自己為何會與我這麼個瘋子關在一處?」
周瑭搖頭。
二表兄:「是姚氏罰你在此禁足,可對?」
周瑭微訝。
他如何得知?
「侯府世子未立,大房無子,難以承襲爵位;二房、三房皆有嫡子,兩房之爭由來已久。姚氏是三房嫡母,她想等我這個二房的瘋子發狂傷了你,再以此為由,攀咬二房。」
二表兄笑意盈然,一口一個瘋子,彷彿對自己的瘋病全然不以為意。
周瑭聽懂了,又覺得更不懂了。
面前的二表兄思路清晰,除了笑容古怪、些嚇人以外,沒什麼不好。
好端端的,怎麼會是瘋子呢?
「所以我不能吃你。」二表兄朝他微微一笑,「再想吃也不可以。」
周瑭瑟縮一下,連忙誇他:「……你不想連累二房,處處為家人考量,是個很好的人呀。」
想來什麼「二表兄暴揍嫡親弟弟險些致死」的話,都是謠傳。
二表兄聽周瑭所言,像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樣,默然嗤笑兩聲,不說話了。
周瑭沒聽到他笑聲中的譏諷之意。他以為二表兄默認了,心中不由感慨二房真是兄友弟恭的一家。
二表兄精神雖不太正常,總歸還是有善心。
可是既然有善心,為何還要虐殺兔子,還要咬掉別人的耳朵?
「難道是人耳朵更好吃嗎?」周瑭一不小心就問出了聲。
「是啊。」二表兄輕笑。
果然一聽這話,那個聽什麼就信什麼的小孩就嚇了一跳,小揪揪耷拉下來,悄默聲往遠挪了三寸。
好吃?
二表兄掀起薄唇,太陽穴青筋暴起,滋滋跳動著刺痛。
那是他嘗過的最惡臭的味道。
他那「好弟弟」薛環,不知從何處得知他養了兔子,帶著家僕衝進他的小院,捉住小兔子,說要扔進滾油里活炸。
家僕狠狠掐住兔耳朵向小主子邀功,小兔子全身懸空,無助地掙扎,漂亮的紅眼睛扯出猙獰的眼白。
家僕抓痛了兔耳朵,他就要咬下家僕的耳朵,哪怕被笞二十鞭、關進這個鬼地方也不後悔。
只是不知,他奮力一擊之後,那隻小兔子可有順利逃脫?
「他們送你來的時候,除了說我是瘋子,還說過什麼?」
二表兄抱有一絲期待,詢問小團團。
「可曾提起過……一隻兔子?」
想起牆角那隻血淋淋的死兔子,周瑭臉色驀地煞白。
他的表情已經回答了太多。
「我知道了。」二表兄說。
他臉上的笑消失了,嗓音像沁了冰。
所有人都畏懼他、厭棄他,只有不知瘋病為何物的小兔子,才不會怕他。
……可是,就連一隻小小的兔子,那些人都不肯留給他。
弄玉小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周瑭聽到二表兄倒在了地上。
月光下,二表兄眉宇擰緊,臉頰泛起異樣的潮紅,其餘皮膚卻更加青白。
周瑭悄悄湊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滾燙。
推一推肩膀,沒有反應。
二表兄發燒昏迷了。
周瑭一時不知道,是天寒地凍里發燒的二表兄可憐,還是那隻死去的兔子更可憐。
他想,明天離開弄玉小築,他要好好把兔子埋葬起來,免得曝屍荒野。
入夜落了雪,周瑭實在冷得緊,柜子里冷,床榻上也冷,而二表兄滾燙的身體就像個暖爐。
周瑭怕他,又渴慕溫暖。
迷迷糊糊間,他本能地滾了過去,依偎著二表兄,就這麼睡熟了。
*
翌日。
弄玉小築的房門兀地被推得大敞,巨響聲中,周瑭猛地彈了起來。
門窗外晨光熹微,顯然還不到僕婦答應來接他出來的時候。
相貌濃艷的貴婦風風火火闖進來,一把將周瑭抱進懷中。
那樣溫暖帶著脂粉香氣的懷抱,讓周瑭錯以為是自己的母親。
「我們瑭兒吃苦了。」貴婦急道,「來,快讓舅母看看,沒受傷吧?」
是二夫人阮氏,二表兄的嫡母。
周瑭有些失落,搖搖頭。
阮氏仔細檢查他身上沒有血跡或者咬痕之後,大鬆一口氣,語氣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熱切了。
只要這孩子無恙,三房就怪不到她們二房頭上來。
阮氏絮絮叨叨地抱怨:「三弟家的怎的如此過火?才五歲的小娃娃,學不會女紅就算了,竟然把人和瘋二郎關在一處。我看弟妹是失心瘋了!」
她把周瑭丟給僕婦,轉身就走,沒有絲毫要理會庶子的意思。
周瑭想提醒她二表兄病了,幾次都被別人嘈雜的聲音遮住。
最後他掙出僕婦的手臂,用最大的嗓音喊:「二表兄發熱了!」
所有人一愣。
阮氏神色尷尬。
身邊的僕婦解圍道:「二公子慣於發熱症,小娘子莫怕,每回他熬一熬,那病也就過去了。」
阮氏沒說話,是默認的意思。
周瑭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古代不比現代,小小風寒都能奪人性命,何況是孩童。
照僕婦所言,二表兄常常發熱,不知在鬼門關里走了多少遭,這偌大的侯府,難道還請不起郎中嗎?
「可是……」
周瑭的聲音又被淹沒。
這好像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眾人熱熱鬧鬧地在陽光下向前走,將二表兄拋進弄玉小築的陰影里。
周瑭趴在僕婦肩頭,發覺二表兄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站在那暗沉的廂房裡看他。
一縷晨光掃在他臉上,周瑭終於看清了二表兄的形貌。
清瘦、蒼白,五官濃烈深邃。顴骨割出寒意,鳳眸微彎,眼瞳卻冰冷不帶一絲情緒。
鼻樑高挺,偏左側的鼻骨上,生著一粒小小的硃砂痣。
周瑭怔住了。
《奸臣》里,主角薛成璧最突出的容貌特點,就是鼻樑左側的小痣。
很多讀者問這樣設計有何寓意,作者解釋說,小痣意味著他「白璧有瑕」。
沒有人知道那「瑕疵」指的是什麼。
畢竟在書里,薛成璧總是表現得完美無缺。他龍姿鳳采,芝蘭玉樹,彷彿生來就光輝燦爛。
那個時候,周瑭也不明白。
現在,周瑭望著那陰影中的小郎君,心中生起一股強烈的直覺。
他攥緊袖口,在劇烈的心跳中輕聲詢問。
「嬤嬤,二表兄他……叫什麼名?」
「二公子啊,」僕婦從記憶深處搜索出這個瘋庶子的名姓。
「他叫薛成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