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潘文秋拽開將生,小聲喝她,「給你什麼?你替她去打抱不平?上次臉腫成豬頭的不是你么?」將生說不出話,母女僵持時,孫昉也趕到了醫院。
被孫昉涼涼掠過一眼,將生覺得不太舒服,也許被她骨子裡輕視的態度刺疼。
孫昉一來,張愛華像看到救星,帶著哭腔,「小孫,你可要幫幫賀薔。」她握住張愛華的手,「阿姨,你放心。」說得篤定又讓人安心。孫昉看著賀薔,「傷情鑒定委託書我找人去弄了,你安心住院。」她將賀薔上上下下看了幾遍,眼中流露出心疼,她伸手摸摸賀薔的頭,一個簡單的動作讓賀薔偏頭忍淚。
張愛華早就在電話里說了原委:賀薔送柏柏上學,不想被童立明堵在去幼兒園的路上。「要錢,要不就打著看孩子的借口威脅。」張愛華說這個人瘋了,光腳豈止不怕穿鞋,他臉都不要,爛命一條了都。
賀薔面部多處軟組織挫傷,眼眶可能有些微骨裂,嘴角鼻子都在出血,孫昉問了下醫生護士,心裡大致有了數。她說輕傷是構成了,她看著賀薔,「拘留他是肯定的,但走下去流程,按照我問了一圈的判斷,判刑很難超過一年。」她的目光像在敦促賀薔做著決定,賀薔顯得很沉默,最後點點頭。
全程都是她們在商量餘下的事情,孫昉似乎已經成竹在胸,而將生越來越邊緣化。她和賀薔對視了幾眼,就被潘文秋拉出去。
潘文秋說你看不用你操心吧?那個女人一看就有不少關係,挺處變不驚的,狗男的肯定要被拘了,你上哪兒找人拚命?
將生悶了許久,才問潘文秋,「你怎麼碰到了她們?」
「我……」潘文秋看了下時間,「我就是來看看感冒。」她推將生,「回去開店,不要湊人家的熱鬧。」
人家?將生的心亂糟糟,潘文秋嫌她礙事,也不去醫生那兒,直接和女兒回了家。回家三件事:開窗通風、檢查衛生以及查看冰箱,最重要的是那尊佛龕有沒有斷香火——潘文秋一看就知道將生沒給菩薩表心意,「你看看?我讓你做的事,你怎麼一件都做不到?」
將生呆坐於客廳,像沒聽到媽媽的話。她想的是如果拘留童立明,這人又陰魂不散的很快出來騷擾賀薔。要是判刑,按孫昉說的不超過一年,他依然能作害。只要讓他找到賀薔,他就會一直纏著,將無形的手勒在賀薔的脖子上,也要逼得賀薔一次次崩潰。
潘文秋還在嘮叨,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時探頭,將生已經離開了家。她搖搖頭,扔下抹布后也呆坐了起來。
將生在車裡給四舅公打電話,「能不能查到童立明住哪兒?」
四舅公說怎麼著?上次和人家幹了一架還想要回賠償費,算了,將生,這號人哪裡有錢?啞巴虧吃完拉倒,人還是得認慫的。可耐不住將生磨他求他,四舅公才不耐煩道,「行吧,我幫你留意。」
原來除了四舅公,將生並沒有什麼四通八達的渠道去打探消息,以前聽到「社會活動能力」這說法她還有點不屑,覺得過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不用和別人扯拉。現在,那點能力也成了奢望。
將生一路開車到老城區,找到一家七拐八拐的巷子深處,穿過一堵霉到牆根的水泥牆,裡面嘩啦啦的麻將聲音越來越近,將生敲門,有人不太樂意地問,「誰啊?」
「找陳將軍。」將生回答。
「沒這個人。」裡面回。
「我是他女兒。」將生說不是找他要債的,放心。
門一下子打開,披著羽絨服、雙眼被香煙熏得眯起的陳將軍出來了,看到將生他還有些不敢相信,「你怎麼來了?」
「找你有點事。」將生說你場子跑得多,這些年大大小小地方都賭過,我找你打聽個人。
「童立明」三個字吐出來,陳將軍說這個戇胚我還真知道,賭完了家裡房子門麵廠子的那個嘛。前年我看到他輸得褲子都快沒了,被人在場子里灌一頭尿。以前還瞧不上我們玩的,說要像澳門威尼斯人那樣玩□□,老嘎嘎的多了不起似的……
聽他扯了一通賭場八卦,將生越聽眉頭越深,「他父母呢?」
「哪能留在吳中?回老家了吧。」他努力想了下,「無錫還是哪裡……」這時,陳將軍眼神忽然亮了,帶著笑打量著將生,「你打聽這個人做什麼?」這個女兒好像總給人種憨噱噱的印象,向來只悶頭做點怪事:小時候愛砸鞭炮,大一點借人家的摩托車騎到大路上別大貨車苗頭,再大一點就安分了些,可也是干血污營生。
將生不回答,問你缺錢不?
陳將軍哪有不缺錢的時候?他取下煙頭,「怎啦?要孝順你老爸啦?」
將生看著他,眼睛冷得陳將軍縮了下腦門,「來錢門道還是有一點的。」將生說。
賀薔住院也需要孫昉的門道,好容易找了間四人病房落腳。一屋子四個人,除了賀薔,還有一個被丈夫打得皮開肉綻加肋骨骨折的女人,一個催債公司被反揍的,一個被同行一棍子悶進來的大貨車司機。她擔心柏柏看到這些奇形怪狀的病人害怕,讓張愛華帶孩子回家住,孫昉則陪著她一會兒,因為學校有事不得不回去。
躺在病床上,被家暴的婦女在大聲打電話並哭著,催債公司的還在和同事罵罵咧咧,大貨車司機則包著腦袋單腳吊起雙眼無神,剩老婆老娘圍在床頭愁嗒嗒。
賀薔傷口說疼也疼,但吊瓶針戳進的手背更發脹,讓她恨不得摘下針揉一揉。她閉上眼睛忍了忍,耳旁回蕩著童立明打自己時的罵聲,「我打死你怎麼了?有本事判我進去,老子現在什麼都不怕。」「也不想想你家一個開小飯館的,不就是靠我過了幾年好日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個破鞋,男的搞女的也搞。」賀薔不怕疼,怕的是這些污言穢語進了柏柏的耳朵,孩子會怎麼想?
她又想到將生蹲在地上看自己的眼神,憤怒又悲傷,離開時卻失望而不舍。為了未來的生活,將生是她必須放棄的。賀薔想到這胸口一沉,眼角滲出了滴淚水,手背卻癢了起來。她睜眼,看到將生正俯身看著自己。
賀薔有些慌地別開眼看文外,將生說就我一個人,她輕輕笑了,「現在探視證很難弄。」
「那你怎麼進來的?」賀薔問。
將生說只要想法子就有法子,她又湊得近了點,握住賀薔的手,替她整理有些亂的劉海,「保潔員是農貿市場小錢的媽媽,我找她門路,鑽大保潔箱進來的。」
賀薔笑,嘴角好像裂開新口子,疼得她眨眼,眼皮子又疼起來。將生認真看她,「咱倆輪流毀容了。」她索性坐下,見賀薔打點滴的那隻手有些躁動,替她在四周輕輕按摩疏通。
坐了會兒,賀薔說你不要做傻事曉得不?
將生愣了下,隨即點頭,「我不傻,不會去做怪事的。」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擔心他出來后還要找你。」
賀薔也沉默,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將生就馬上找貨車司機親屬借來吸管給她喂水,她不好意思,「我傷得沒那麼厲害。」
將生臉色一冷,「誰說的?」
吵哄哄的病房好像就在這一刻安靜起來,大概罵人的罵累了,哭訴的哭煩了,將生仍然拉起帘子,坐在賀薔身邊盯著吊瓶里的藥劑,一滴滴,一線線,就這麼滑進了賀薔的血液中。將生問這個葯管什麼的?
「不太清楚,大概是消炎的。」賀薔伸出另一隻手,和將生交握住,「我也想,人生如果有那種葯能消炎就好了。」
「人生哪些地方會發炎?」將生似乎自問自答,「發炎是不是人體的防禦機制?一旦防禦了,有些部位就變質,壞死之類的。」人生要發炎的地方太多了,從出生和成長的環境,到遇到的和自己每一位關係較近的人,他們有些人來了就走了,不會留下創傷,有些人卻像膿瘡,反覆吃藥敷藥都不管用,恨不得拿手術刀連根將它挖起。
將生看賀薔,「我不會讓你發炎的。」
賀薔鼻子一酸,「我曉得。」
察覺到外面的光線暗沉,賀薔催將生,「我在這裡沒事的,有問題喊護士。你回家休息吧,今天被我耽誤了大半天。」
殺魚小妹不依,她重重咽下口水,「你……你是不是準備……要離開吳中了?」她的雙眼在賀薔輕微點頭后喪失了光芒,將生垂眼,點點頭,「是啊,不走……能去哪兒。」
賀薔賣房、轉讓小店、和孫昉關係密切,將生終於問出猜測,「她……孫昉是不是也要去四川?」
「是回。」賀薔說,「她是成都人,工作后才來的吳中。現在父母在那邊年紀大了,她也想回去工作。」
那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了,一個會做川菜,一個本身就是四川人。孫昉幫著她賣房子,以後也會幫著她找房子、落腳,她們大概能在沒有童立明的地方安享生活,做一對各有家庭、卻親密互助的情人。這不就是賀薔曾期盼的?將生抿了抿唇,最終點頭,「我曉得了。」
她離開前看賀薔笑,賀薔不忍心,張嘴想留她,殺魚小妹卻道,「好好養,要不我可要忘記你本來長什麼模樣咯。」拉著賀薔的手在唇邊親了親,再摩挲回她的手心,貼上自己的臉,「我回去了?明天再鑽保潔箱來。」她對賀薔眨了眨眼睛。賀薔的手指輕輕一抓,沒能拽住將生的衣服。
連著四天,將生白天賣魚,晚上鑽箱子去陪賀薔。這天陪完,四舅公的消息來了,「赤佬真囂張,這幾天他壓根沒躲風頭,現在還窩在外面賭牌,手氣還好得不得了。」四舅說完發了段視頻來,將生看到童立明腳都快架到牌桌,邊笑邊說,「打就打了,我打自己老婆我怕什麼?」
怕什麼?想到賀薔一頭血的模樣,將生雞皮疙瘩起一身,問四舅公要了地址後轉頭離開。車開到郊區,又拐進一條臨時車道,將生髮現隔壁那條路限高,很多渣土車只能繞道這裡。
一輛小電動汽車被夾在龐然大物的車隊中,將生縮著脖子開得極為小心。天色漆黑,路燈蠟蠟黃得沒力氣,照著將生終於把車開到一家似乎停業的工廠前,剛停穩,後面有輛渣土車幾乎擦著她車屁股衝過去。
打開手套箱,將生戴上口罩,仔細觀察了四周的監控——沒看到明顯的攝像頭,想必裡面開場子,外面不方便留攝像頭。她又將防狼噴霧和辣椒水試了試后揣進羽絨服口袋,又將皮拍塞到褲袋。最後取出趕豬棒在空中試了試,「滋滋滋」的電流在黑夜裡閃爍著白光。關了按鈕后將生站了會兒,渾身都是冷汗。心裡竄出無數個念頭:要是被他反奪了趕豬棍怎麼辦?要是他跑開了報警怎麼辦?要是他認出自己怎麼辦……
沒有那麼多怎麼辦。將生開弓沒回頭箭,她拿錢讓陳將軍找人在牌場喂童立明,就是要將他穩到這個移動賭點。
看了眼手機,還差十分鐘到十點,將生又轉賬給陳將軍,「我朋友要找他談還錢的事,你讓你朋友帶他出來。」
那頭麻利收了錢,「不是你吧?」
「不是。」將生回答,「我在家和我媽看電視呢。」
陳將軍似乎信了,說等會兒。只等了五分鐘,童立明被另外兩個人架著走出來,看到只有將生一個女孩,他一愣,忽然想起她是誰,「幹什麼?我也被你打傷了,不是和解了嗎?我還沒找你賠錢呢。」隨即他對那兩個人說沒事,這女的找我要錢的,你們先進去,我一會兒就來。
隻身一人的女孩給了他膽氣,童立明偏著頭浮笑著走近,伸手竟然要捏將生的下巴,「你不會也是賀薔的姘頭吧?」
姘你祖宗八代。將生抽出靠在背上的趕豬棍,滋啦一下擦到了童立明的胳膊,他身子一僵一抖,馬上滾到一邊,剛要起身,將生的辣椒水直接追上,對著他噴了一氣后卻被手臂擋避開。童立明氣得叫罵,「看我不打死你。」他雙眼通紅地向將生撲來幾步,慌得將生抱頭讓開,童立明撲空,但迎面傳來渣土車的喇叭聲……
渣土車逃逸了,只剩童立明在地上哼著,「救命……救命……」
將生嘴唇嚇得發白,她靠近看童立明似乎滿頭是血,比那天他打賀薔的情況還要嚴重,一條腿已經嚴重變形,但他捂著的卻是肚子,恐怕內臟也受了傷。
童立明看到將生,伸手要抓住眼前人,眼神里都是渴望,「救我,救救我……」他此時面目不再可憎,只有求生的可憐和無助的蠕動。將生看著他,馬上取出電話,按下「120」三個數字,在手指碰到綠色通話鍵的瞬間,將生像被電擊了般縮回,她跑回車裡后馬上開動,哆嗦著離開了這地方。
她不敢看後視鏡,童立明的聲音彷彿還響在腦海中,「救命……救我……」
重新回到渣土車的隊伍中,前後都是囂張的車輪聲和喇叭聲,將生的臉白得像紙,她還在打寒戰,嘴唇哆嗦手腳發麻——要不她忽然停車被後車撞上,要不自己狠心踩油門撞上前車……沒有岔路,沒有回頭路,將生咬破了嘴唇,腳虛放在剎車上縮著肩膀終於開回主路。
夜色銀白,路上的車輛你來我往,沒有人注意到一輛普通的電動車內,將生張大嘴巴換氣,心臟被壓迫得要跳出胸膛,她伸手捂住胸口,」啊——啊——」她啞住,過了好久,終於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