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冥市09
阿宗站在醫院前的垃圾筒旁抽煙，想藉由尼古丁來安定驚懼過度的心情。一旁的偉智了解他的心思，才剛經歷過生死之間的驚濤駭浪，現在又得面對醫院內無數開腸剖肚的鬼魂，別說是阿宗，恐怕就連他自己也挺不住。
建宏向垃圾筒吐了一口檳榔汁，遲遲沒有踏進醫院，這一幕看在偉智眼底，明白建宏其實也是和他們兩個一樣心思。
「啊，病房號碼糊掉了。」手汗早已濡濕建宏的掌心，阿昌病房號碼變得模糊難辨。
「應該多少有一點印象吧。」
「就算有，月台那一嚇也忘光了。」建宏拿起手機，道：「我打電話直接問他好了。」
「那就麻煩你了。」偉智禮貌地回應。
不一會兒，手機接通了，建宏說道：「阿昌，我是之前跟你聯絡過的陳建宏，我現在就在醫院門口，請問你在那間病房？咦，剛辦完出院了，那現在你在那裡？喔，明白，那就大門口見。」
偉智一臉不解，問道：「阿昌辦出院了？」
「嗯，剛辦完才要走出來而已，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吧。」
在旁的阿宗喘了一口氣，其實不單是阿宗，偉智和建宏也有逃過一劫的感覺，畢竟在他們眼中，醫院是個太可怕的所在。偉智心想，若說人間真有地獄的話，將人開腦剖肝的醫院與地獄何異？數不清的鬼魂因為留戀人間，使得魂魄被困在醫院內無法投胎，一般人看不到也就眼不見為凈，但是在他們眼中，群鬼橫行醫院的場景是再恐怖不過了。
「來了。」阿宗指著門內，一個頹廢的男子走了出來。
「啊，你們都在。」見到了老朋友，阿昌的眼神再度恢復活力。
「我們換個地方聊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場合。」
重逢的四人本想要找個「乾淨」的地方說話，可是走沒幾步就在大馬路口遇上腦袋只剩半邊、眼珠子掉了出來的車禍鬼魂……
「到那裡吧。」阿昌指著不遠處的五星級飯店說道。
其他人沒有異議，三人都跟著阿昌的腳步走向飯店。大約走了十分鐘后，四人到了飯店，阿昌先在大廳上的沙發坐下，其他人也跟著行動。偉智環顧四盼，
這裡果然乾淨，確實是說話的好地方。
像是看穿了偉智的心思，阿昌高聲道：「放心啦，這裡很乾凈，在我割腕之前，我都是住這裡。」
三人本能性地朝阿昌手腕看去，他的左手腕果然綁著一圈繃帶。
「看來大家的遭遇都一樣。」建宏說：「站在朋友的立場，我給你一個建議。雖然現實很嚴酷，但你也不要輕易放棄，這樣子就割腕了，豈不是讓那些想害你的傢伙稱心如意了？好死不如歹活，只要活著，終究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唉。」阿昌嘆了口氣，心有不甘地道：「我本來只要做成一筆生意，公司就有錢周轉了，沒想到竟然被鬼遮眼，標單填錯金額。現在生意飛了，公司垮了，我的人生也完了。」
聽完阿昌的遭遇，三人都有心有戚戚焉，大家似乎變成了沾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除了日復一日承受恐懼直到死亡為止，似乎沒有安寧的一天。
阿昌見眾人沒有說話，於是繼續道：「後來，萬念俱灰的我就割腕自殺，不過沒死成，因為鄰居發現了我，就把我送到醫院了。」
「別喪志，一定有活下去的辦法。」建宏搔了搔光禿的後腦勺，「其實我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要大家集合力量，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不被鬼魂影響。」
「其實有辦法喔。」阿昌話一出口，其他三人的視線立刻集中在他身上。
「到廟裡拜拜或是請大師化解都試過了，有招用到沒招，可就是一點用也沒有，這些鬼魂好像是沖著我們來的。你若是有辦法就快說吧，我們都被逼到走投無路了。」阿宗有感而發地說。
「那我就說了。」阿昌停頓了一會兒，續道：「這次自殺讓我意外又到了一次陰間，你們猜我遇到誰了？」
「誰？」
「鬼差？」
「奈娘？」
「偉智猜對了，正是奈娘。」阿昌的眼珠子飄向上方，像是在回憶往事，「當我發現自己回到奈何橋附近的時候，我就想為什麼不找奈娘問清楚，所以我走到冥市，憑著印象找到了西市的奈娘……」
聽到奈娘，眾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因為他們的不幸都是從遇見奈娘的那一刻開始。阿宗神情激動，忍不住搶白道：「奈娘說了什麼？」
「那時候我問她，為什麼騙我們喝下還魂水，害我整日提心弔膽地過日子，甚至連公司也倒閉了。她卻回我說，她並沒有騙人，也清楚表明她是以看我們的痛苦為樂，是我們自己以為天下有便宜的午餐。更何況，她確實說會見鬼，也暗示見鬼會很痛苦，可是從來沒說鬼不會攻擊我們。從頭到尾她都沒說謊，我怎可指責她？」
雖然覺得奈娘的話有些不對勁，偉智還是按下心裡的疑問，繼續傾聽阿昌和奈娘的對談。
「我想想也對，我怎麼慘是一回事，她確實沒騙過我們又是另外一回事。於是我又問她，我記得社會上也有很多人有陰陽眼，怎麼鬼魂就沒欺負他們，單單就欺負我。奈娘說，因為那些人的命是他們自己的，而我們的命是借來的……」
借來的？
越是聽聞奈娘的話，偉智的思緒就越鑽入五里霧中。
「我一聽就覺得奇怪，我們的命當然是我們自己所有，怎麼會是借來的？她解釋說，因為我們早就死了，偏偏又陽壽未盡，照例這條命是要到枉死城報到。可是我們喝下還魂水，所以又重返陽間，而且不似孤魂野鬼那樣無人聞問，而是可以像人一樣自由行動。這情形就像是我們本來就該關進監獄，可是現在不但不用進監獄，還可以大大方方活著，連逃亡都不用，甚至不用像遊魂那般每日都得重複死亡的痛苦。所以，陽間那些遊魂會怎麼看我們？」
聽到這裡，眾人沉默了。
當時，大家確實都抱著逃離鬼差的追捕，打死不入枉死城的心態喝下還魂水。事到如今，反過來責怪奈娘似乎也有所不是，倒變成理虧的一方了。
「他們看我們就像是違法逃避刑罰的特權份子，一來心底忿忿不平，憑什麼我們能過好日子？二來在地府的角度上，我們也算是逃犯，所以神明不會幫我們，遊魂就算把我們怎麼樣，也不會有人插手……」
偉智終於明白天底下為什麼有白吃的午餐。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現在他們的情形確實很危急。本來就是該死的人，竟然逃到陽間，就算是再死一次也只是剛好而已。偉智的眉頭皺成一團，沒想到事情嚴重的程度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種情況，只好問了奈娘，有沒有什麼辦法才能擺脫鬼魂的糾纏。她說，以陰間的邏輯來看，我們的命本來該在枉死城，現在卻跑到陽間，也就是說枉死城少了四條命，陽間多了四條命，我們的命是憑空借來的。想要破解的話，只有一個辦法……」
聽到這裡，三人驀地眼睛一亮，目不轉睛地注視阿昌，期待他能說出解脫之道。
「讓陽間少四條命，枉死城多四條命，陽間少了四條命的名額就可由我們替代……」阿昌越說越小聲，到最後聲音小得連蚊子也聽不見。
莫非是……抓交替？
偉智臉色一凜，沒想到這種鄉野雜談的情節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小時候在水邊嘻戲，常會聽到有人勸誡說別往水深的地方去，因為有水鬼在抓交替。每當有人溺死，原本的水鬼就能投胎轉世，而溺死者的魂魄將被困在水府，直到有人溺死在該處，他才能得到投胎轉世的機會。而溺死者照例得困在冰冷的水府，無人聞問，每日不停重複死亡的痛苦，直到又有人溺死來頂他的缺為止……
「你是指……我們得抓交替嗎？」建宏沉重地問。
阿昌不說話，默認了他的意思。
「我們是人，又不是鬼，怎麼抓交替，難道要我們去殺人？」阿宗眼睛睜得更大了，越問越是心驚。
「如果真的是這樣呢？」阿昌語重心長地說：「我曾經問過奈娘，除了這一招，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可以破解？奈娘卻說，如果真有其他辦法，那麼徘徊在車禍現場、凶宅和水域的鬼魂就不用抓交替了，你以為他們喜歡殺人嗎？後來我問了很多，可是除了抓交替之外，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了。最後，奈娘只告訴我一句話，然後我就從醫院的急救室醒來。」
「她說什麼？」阿宗疑惑地問。
「殺或被殺，你們只能選擇一樣。」阿昌說得既簡明又殘酷。
現場再度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