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無辜
「峰兒!」
「兒啊,你果真回來啦!」
兩位老人短暫地茫然過後,臉上立刻都顯出歡喜的神色,顧不上年邁老朽的身軀,小跑著迎向喬峰。
喬峰看到父母那依舊熟悉,卻越發蒼老的臉龐與身形,臉上先是笑容更盛,緊接著又兩眼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爹!娘!」
七尺高的昂藏大漢,一步躍到二老身前,徑直便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起了頭。
至於結義大哥柴信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兩位老人與兒子久別重逢,自然是無限歡喜,家常話是說了一圈又一圈,這才想起了柴信。
「兒啊,這次可多虧了柴賢侄,若非有他相救,我跟你爹怕是要共赴九泉了!」
喬母拉著兒子的手,回頭望向屋頂上的柴信,臉上滿是感激之色。
喬三槐也忙不迭地點頭道:「你娘說的是,方才猛不丁殺出一個江湖人,險些要了我的老命!多虧柴賢侄在,不然你爹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聽到這話,喬峰臉上頓時顯出驚怒交加之色,終於注意到了屋頂上那個躺著的黑衣身影。
「何方宵小,竟敢趁我不在,害我爹娘?縱然我喬峰有什麼不是,爾等豈可如此不講江湖道義?」
他這一聲怒吼,卻是讓本就氣血兩虧的蕭遠山,險些再噴出一口老血。
「我才是你親爹!你給那兩個老傢伙磕頭也便罷了,怎麼還反過來質問你親爹?!」
他內心在咆哮,可惜身體實在虛弱到了極點,喉頭劇烈顫抖了幾下,仍舊是沒能說出哪怕半個字。
「大哥,想不到兩日之間,你竟奔襲一千五百餘里,來到這少室山……想來,定是知道我在無錫之事後,便料到有人將害我爹娘,故而特意趕來吧?」
喬峰目光重新回到柴信身上,言語間滿是感激,眼神中閃爍著點點晶瑩。
「若非大哥相救,我爹娘只怕便要因我而亡……大哥!」
話說到這裡,他竟是雙腿一彎,再度跪倒在地,便要給柴信磕頭。
柴信趕忙縱身掠下屋頂,手上微微用力,強行將喬峰扶起,笑道:「咱們既是結義兄弟,那麼你父母便如同我父母,自然不能坐視變故發生。咱們兄弟之間,那可是發過同生共死的大誓的,難道還要這樣客套?」
「大哥!」
喬峰發覺無論自己如何用力,竟都擋不住兄長這輕輕一扶,只是聽到對方這番話,情緒愈發激蕩,心中的感動與溫暖,幾乎溢出了胸膛。
他前番在無錫,只因身世暴露,那許多曾與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便再也不認他,甚至當他是生死相向的仇寇,實在讓他寒心之至。
卻想不到,還有一個相識不過數日的兄長,竟會連日奔襲千里,來救他父母!
「說實話,我並非料到伯父伯母有難,特意前來相救,一切不過是因緣際會。」柴信笑呵呵地說道。
喬峰聞言不由有些好奇,道:「哦?大哥是為何而來?」
柴信緩緩答道:「那日我離開杏林后,聽聞丐幫那些人竟對你……我擔心你孤身離去,心情鬱悶之下,再生出什麼波折,故而一路追趕……」
「不過,卻始終未覓得你的蹤跡。於是稍一思索,覺得你失意之下,十有八九會返回故居探望伯父伯母,故而便一路趕來。」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頓,扭頭看向房頂上的蕭遠山。
「我到了以後,卻發現你並未歸家,料定你必然在路上,於是便在府上住下了。住了兩日都風平浪靜,不料適纔此人突然殺出……」
喬峰聽了這些話,心下不由更加感動:「大哥既知杏子林中之事,想必也已知我可能是遼人的事情了,卻仍這般待我如手足,實在是情深義重……」
柴信忽然又道:「三弟業已在北來的路上,不過我將過兒託付給他照看,所以趕路難免會慢些。」
他善意地隱去了段譽北來的真正原因,反正大家都是兄弟,有些細節就不用那麼深究了。
「大哥,我……」
喬峰這樣鐵塔般流血不流淚的漢子,此時卻是無語凝噎,淚水滾滾而下。
一旁的喬父喬母看了,也終於覺察出異樣,想來兒子在外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則以他們對喬峰的了解,知道這孩子只怕寧可掉腦袋,也不願在人前掉眼淚。
老夫妻倆看向兒子的眼中滿是心疼,決計不摻半點水分。
「兒啊,到底是碰上什麼難事了,竟然你如此傷心……」
喬母趕忙伸出袖子給兒子揩淚,說著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一旁的喬三槐雖然不語,但蒼老的雙眼中,卻也滿是關懷與憂心。
「娘,沒事,孩兒沒事,就是一年多沒見到二老,實在是高興!這一高興,卻是出了醜態!」
喬峰看到母親也跟著落淚,趕忙強忍住情緒,換上一副笑臉,伸手去給老太太擦眼淚。
「這算什麼醜態,再剛強的人,到了為娘的跟前,也都是個孩子,誰還能笑話了你去?想哭就哭會兒,天大的事兒,爹娘跟你一起扛著。」
喬母被喬峰摟在懷裡,輕聲安慰著歸來的遊子。
喬三槐也伸出手,沉默地拍了拍兒子的後背——他本來是想像小時候那樣拍拍兒子的肩膀,只是伸出手才想起來,早已不知多少年前,他身子還沒佝僂的時候,就已然夠不到對方的肩膀了。
饒是柴信這樣心如磐石之輩,看了這一幕,也不由沉默了下來。
甚至在屋頂上躺著的蕭遠山,原本滿是憤怒與不甘的通紅雙眼,看著兒子與老夫妻相擁慰藉的場面,竟也漸漸恢復了清明。
漸漸地,他的眼角居然也閃出了些許晶瑩,隨即似乎是長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只是眼皮還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一家三口靜靜待了片刻,喬峰情緒穩定下來,突然再度抬頭,望向屋頂上躺著的蕭遠山,開口道:「大哥,此人可是被你點了穴道?」
任誰看見蕭遠山躺在屋頂上一動也不動,只怕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非也,我不過是廢了他的武功。」柴信平淡地答道。
喬峰聞言一怔,隨即大笑道:「好!如此卑鄙無恥的惡賊,確該廢了其武功,免得今後再去禍害旁人!」
說著,他忽然身形提縱,便要衝上房頂,卻被柴信猛地伸手拉住了。
「大哥,我要去殺了他。此人慾加害我爹娘,我決不能容他!」喬峰語氣堅定地道。
柴信嘆了口氣,搖頭道:「你不能殺他。」
喬峰愕然,問道:「這是為何?莫非他幕後還有主使,未曾逼問出來?那不妨交給小弟,我主持丐幫的時候,倒也拷問過不少蒙遼……」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顯然是想到了自己尚且存疑的身世。
柴信再度搖頭道:「你既不能殺他,也不能拷問他,甚至不能罵他。凡是於他不利的事情,你最好都不要做。」
「這……這又是為何?」喬峰直接茫然了。
如果此刻攔著他的人不是柴信,只怕他已經大發雷霆,甚至大打出手了。
「有些話,我想還是單獨同你講更好些。」柴信輕聲道。
喬峰一怔,隨即脫口而出道:「在爹娘面前,我無須有所隱……」
話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再度戛然而止,又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本來他趕回家中,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向父母追問自己的身世,但真的看到了父母,卻又有些問不出口。
既是不想得知不願看到的真相,同時也怕這樣的追問,會對父母的內心造成傷害。
無論他是不是喬家夫婦親生,一旦問出這種問題,都勢必會影響到彼此之間的心情,甚至是感情。
「峰兒,你娘方才受了些驚嚇,我扶她回屋歇歇。你好好招待柴賢侄,晚上咱爺仨再好好喝幾杯!」
喬三槐雖然一輩子都只是個尋常農夫,但腦袋並不愚笨,顯然看出了柴信和兒子似乎都有些難言之隱,不好當著自己老兩口的面說出來,這才故意借口離開。
話音落下,也不等喬峰說什麼,喬三槐便拉著老伴走回了屋子。
「大哥,究竟是怎麼回事?」喬峰深吸一口氣,再度問道。
柴信不由苦笑,無奈道:「跟我來。」
說著,他重新跳到屋頂上,然後一把拎起蕭遠山,便往屋后一片林中掠去。
喬峰見狀自是立即跟上。
一直到林子深處,柴信才停了下來,重新把蕭遠山放回地上,這次卻是找了一棵樹讓他靠坐著。
蕭遠山已經睜開了眼,有些驚疑不定地望著兩人。
「大哥,現在能說了吧?」喬峰在柴信身前站定,又一次追問。
柴信搖搖頭,下巴一揚,指了指旁邊的蕭遠山,道:「你揭開他面巾一看,想來便自然會明白。」
喬峰聽得愈發狐疑,不懂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暗道:「莫非這個賊人,是我認知的人?」
一邊想著,他腳下卻是不停,一步走到蕭遠山身旁,扯下了對方浸透了鮮血的面巾。
「這!」
饒是喬峰這會兒思緒百轉千回,想過了這蒙面人是任何人的可能,卻也沒能想到,居然會一張如此熟悉的臉!
只見面巾之下,露出了一張與喬峰有八分相似,只是蒼老了許多的面容。
「他是誰?!」
短短一個剎那,其實喬峰想了很多,回頭再問柴信之時,聲音中已經滿是顫抖。
柴信搖搖頭:「這個你不該問我。」
說著,他手指一彈,便將一粒碧綠的丹丸打入了蕭遠山的口中。
「我給他服了益氣補血的靈藥,用不了太久,便能開口說話了。」柴信說到這裡,便緩步向林外而去,「你自己問他吧。」
他很清楚,接下來的場合,他在場並不合適。
其實,喬峰在看到蕭遠山那張臉的瞬間,就已經隱約猜測到了真相。
他還記得當日在杏子林中,趙錢孫之言——
「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
這句話此刻竟不斷在他腦海中迴響,簡直揮之不去。
「你……你……」
他望著躺在地上氣若遊絲的蕭遠山,半晌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忽然莫名地淚如雨下。
蕭遠山服下了柴信方才彈出的丹藥,喘息了一會兒之後,臉上果然多了些許血色,此時竟又能開口:「你想的……不錯……我便是你的……親生父親。」
「不!怎麼會!怎麼會……」
喬峰忽然一聲咆哮,渾身勁氣勃發,滿頭黑髮無風自動,左一掌又一掌地向著周遭打出,雄渾的掌力竟讓許多手臂粗的樹木為之折斷。
但是,他在情緒如此激蕩之下,終究還是不曾一掌拍在蕭遠山的身上。
「那一日……正逢你周歲……途中突遇南朝大盜截殺!你娘當場身死,我本以為你也死了,瘋魔之下殺了十餘人,便帶著你跳下山崖……豈料,墜崖之際察覺你尚有呼吸,當即奮力……將你拋回崖上。」
蕭遠山聲音沙啞,說到後來力氣已更足了幾分,不再斷斷續續。
「我本打算與妻同死,不料天意弄人,墜崖時竟掛在了樹上,終是沒有死成。我便想著……今天老天讓我活了下來,我便要找到所有兇手,讓他們一一付出代價!」
他句句錐心,字字泣血,斷然不可能有半分欺騙,喬峰縱然心緒起伏,卻也聽得真切。
「可是……縱然要復仇,又為何要殺我爹娘?他們何其無辜!」喬峰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其實已經等於相信了蕭遠山所言。
「殺你爹娘?你娘三十年前就死了!我才是你爹!害你爹娘的是那些南朝畜生!」蕭遠山聞言頓時更加激動起來,發出一聲嘶吼,「咱們一家三口,本來其樂融融,去你外祖母家為你過周歲,卻陡然遭此橫禍,難道就不無辜?」
喬峰聞聽此問,便是胸中有再多的憤懣與不解,也頓時泄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