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2002年8月15日，晴，A市。

今天對秦朗來說，是個好日子。

先是雙胞胎弟弟子麒子麟收到了A大錄取通知書，接著他前幾天面試的公司打來電話，通知他被錄用，下個星期正式入職。

雙喜臨門，可喜可賀。

秦朗今年二十三，大學剛畢業，原本也有著幸福優渥的家庭，然而好景不長，父母八年前意外過世，留下他和兩個年幼的雙胞胎弟。

三兄弟這麼多年跌跌撞撞過來，如今總算苦盡甘來。

為了慶祝，今天的晚餐，兄弟三人特意做了一大桌子好菜。

此刻四人正圍著餐桌，邊看電視邊大快朵頤。

要問為何是四人？

那是因為除了秦家三兄弟，還有隔壁鄰居家那隻爹不親娘不愛，常年在秦家蹭吃蹭喝蹭床的小崽子宋行嘉。

秦家老三秦子麟拿遙控器隨手調到沒上星的地方台，屏幕里正在播放最近熱門的電視劇《流星花園Ⅱ》。

F4的畢業典禮，杉菜吐槽英德學院終於迎來了好日子，她還不知道自己和道明寺即將面臨漫長的離別。

白目的劇情看得十八歲少年直樂：「還挺應景，咱們家也要過上好日子了。」

與他長得一模一樣，但氣質卻截然不同的老二秦子麒，面無表情瞟了眼電視屏幕，冷聲道：「大男人看什麼偶像劇，換台。」

秦子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卻老老實實換了個播新聞的頻道。

秦子麒滿意地點點頭，轉而對長兄柔聲道：「不過老三剛說得對，咱家確實是苦盡甘來了。以後大哥你朝九晚五上班，不用再去做替身，我和子麟勤工儉學自食其力，也不會讓你再操心了。」

在他說話時，一旁的小傢伙宋行嘉，默默夾了一塊肉多的紅燒排骨放在秦朗碗中。

他狗腿的小動作落在對面的秦子麟眼中，得來齜牙咧嘴的一聲低嗤。

宋小朋友視而不見，埋頭繼續扒飯。

秦朗夾起排骨送入口中，瞥了眼子麒，漫不經心道：「我都說了很多次，做替身沒你們想得那麼什麼辛苦，我也挺喜歡拍戲。要不是幹了三年多替身，一個正兒八經的角色都沒拿到，明白自己不適合這行，我也不會這麼早就退圈。」

秦子麟撇撇嘴，對他這番話很是不以為然：「我看是那些導演眼瞎才是，從小到大誰不誇大哥你長得好，暗戀你的女孩子能繞咱們四季里小區一圈。電視里那些男演員大部分都不如你。就拿林睿來說，不是古裝第一小生么？我看你這個御用替身，可一點沒比他差在哪裡。」

他話音落，正在扒飯的宋行嘉，抬頭看向身旁的秦朗，小雞啄米般忙不迭點頭，用他稚嫩的童音高聲道：「大哥哥全世界最帥。」

秦朗被他稚氣的馬屁逗樂，夾下一塊魚肚上的肉放在他小碗中。

宋行嘉睜大一雙澄澈的眼睛，朝他咧嘴一笑：「謝謝大哥哥。」

秦朗揉了把他的頭頂，又朝雙胞胎弟弟道：「影視城裡每天進進出出那麼多人，每個人想當明星，都想出人頭地。這些人里隨便抓出一個就是帥哥美女。干這行長相只是個最低門檻，還得看是不是科班有沒有背景，但最重要的還是運氣。沒那個命就不必要浪費青春，干點啥不比這個強。」

秦子麒沉默片刻，忽然抬頭好整以暇道：「要是大哥你真喜歡拍戲，等我和子麟以後賺了大錢，專門給你開一家影視公司。」

秦朗噗嗤笑出聲：「發什麼夢呢？等你們賺大錢，我得多大年紀了，還拍什麼戲？」

他的話讓秦子麒恢復他少年老成的慣有沉默。

大哥入行做替身是大一那會兒，當時父母過世快五年，留下的錢已經不多，三兄弟要上學，幾張嘴等著開飯，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他和子麟又尚且年少剛上高中，二十歲不到的大哥為了多賺點錢才去影視基地做替身。

雖然收入也不算多高，但比他之前去超市餐館兼職還是要可觀許多。

這幾年家裡的生活，也全是靠他做替身賺來的。

為此，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傷。

但子麒也知道，大哥做了這行后，是真喜歡上了演戲。

只是家裡沒背景，又不是科班出身，在這個萬人擠獨木橋的行業，想要得到一個像樣的機會，確實難如登天。

少年在心中盤算了一下，自己現在才十八歲，靠白手起家，就算再努力，等賺到能開電影公司的錢，那至少也得三十來歲。

到時候大哥已是奔四的年紀，早過了演員的黃金年齡，確實是黃花菜都涼了。

這個現實的認知，讓他黯然地垂下眸子。

作為雙胞胎，秦子麟看到二哥低落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故意打著哈哈調節氣氛：「我看當明星也沒什麼意思，一點自由都沒有，出個門都得被狗仔跟蹤，還是當普通人好。反正大哥你當不當明星，都是我們的偶像。」

秦子麒：「沒錯。」

宋行嘉也用力點頭：「大哥哥永遠是我的偶像。」

秦子麟對他的狗腿行為輕嗤一聲。

秦朗被幾個傢伙逗樂：「行吧，有你們這話，大哥就心滿意足了。」

他知道兩個弟弟是擔心自己退圈留遺憾。

人不大擔心得倒是挺多。

坦白說，做了三年多替身，一次屬於自己的角色都沒演過，要說沒一點失落肯定是假的。

但三年來，經過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后，他早已徹底認清現實。

他秦朗註定只能當個普通人，沒有當演員做明星的命。

幸好他心大，想得很開，從今往後老老實實當個上班族，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甚至對著安穩的生活還挺期待。

至少不用總是受傷了。

子麟子麒見大哥確實是不在意的樣子，稍稍鬆了口氣。

一頓氣氛愉悅的大餐結束，窗外的金日不知何時變成殘陽，遠遠掛在西山上空。

勤勞懂事的秦子麒收拾餐桌，秦子麟拿著遙控器，弔兒郎當窩在沙發看電視。

便宜小弟宋行嘉站在門邊，看著秦朗換衣服準備出門。

「各位觀眾朋友晚上好，今天是2002年8月15日。據天文台發來的消息，今晚十點左右，會有超大彗星劃過地球，屆時可能會導致磁場紊亂，短暫影響通信信號。」

子麟咦了一聲，興奮道：「聽到沒？今晚有超大彗星劃過地球？你們說會不會有外星人降臨？或者時空錯亂，有人穿越時空？」

廚房裡洗碗的秦子麒涼颼颼道：「時空會不會錯亂我不知道，但我看你腦子是有點錯亂，不然不會說出這麼白痴的話。」

秦子麟：「這是科學懂嗎？」

秦子麒：「不懂。」

秦朗聽著兩個弟弟鬥嘴，好笑地搖搖頭。

也許是兩個小兔崽子馬上要上大學的緣故，他好像第一次發覺，他們都長大了，這讓他莫名有種成就感。

這可是他一手帶大的，養得還不錯，都考上了名牌大學。

老爸老媽在天之靈，大概也能安心了。

他換好衣服，將兩個月前花巨資買的新手機諾基亞8250揣在牛仔褲兜里，隨手拿起玄關柜上的頭盔，朝裡面的人道：「我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你倆早點睡，別熬夜看電視。小嘉你也是，不用等我，自己先睡。」

宋行嘉用力點頭：「好的，大哥哥。」

秦子麒從廚房門內探出一張少年俊臉，道：「大哥，你自己當心點，拍完了就早點回來。」

秦子麟笑嘻嘻附和：「沒錯，拍得再漂亮也跟替身無關，差不多就得了，別太拚命。」

秦朗道：「你倆少瞎操心，管好自己就行。對了，子麟別欺負小嘉。」

秦子麟撇撇嘴：「誰欺負他啊？這小鬼就知道在你面前賣乖，背後一肚子壞水。」

「大哥哥，我沒有。」宋行嘉對著手指小聲辯駁，一雙烏沉沉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秦朗，說不出的無辜乖巧。

小孩今年剛十歲，比起早幾年瘦瘦小小的一個，現在雖然還是個只到秦朗胸口下方的小屁孩兒，但這幾年在秦家蹭吃蹭喝蹭得白白嫩嫩，配上那精雕玉琢般的五官，當真是個漂亮惹人愛的小男孩。

秦朗摸摸他的小腦袋笑說：「大哥哥知道你是好孩子，最壞的就是你三哥。」

秦子麟不滿地哀嚎一聲：「大哥，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偏心？到底誰才是你親弟弟？」

這邊的宋行嘉則嘴角彎得老高。

秦朗朝沙發上的親弟弟道，「多大人了，還跟小孩子爭風吃醋？行，我走了，你們仨在家裡都老實點。」

宋行嘉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大哥哥，我送你到樓下。」

沙發上的秦子麟一副受不了的嘖嘖兩聲：「這小狗腿，趕明兒你乾脆把自己綁在大哥褲腰帶上得了，走哪裡都跟著。」

宋行嘉才不理會他酸溜溜的話。

小手被秦朗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眉眼彎彎朝他乖乖一笑，跟著人出了門。

因為秦朗個高步子大，他步子小，走到樓梯口下台階時，小傢伙沒跟上差點一個趔趄。

秦朗笑著看他一眼，彎身單手將他一把抱起，咦了一聲，笑道：「小嘉什麼時候變這麼重了？」

宋行嘉被他有力的手臂抱在懷中，雙手攬住他的脖頸，笑眯眯道：「大哥哥，我長大了。」

秦朗心說，還真是長大了，自己一隻手抱著很有有點吃力了。

想當年第一次見到這小崽子，他還在他媽肚子里揣著呢。

九十年代商品房剛剛興起，家裡當時經濟條件不錯，買了四季里這套三居室的房子。小區建成不久后，對面的宋家和他們家前後腳搬進來，宋行嘉媽媽當時正懷著他。

宋家夫妻算是高知分子，一開始兩口子感情還不錯，宋行嘉作為他們愛情的結晶，也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看著這個小傢伙從襁褓里小小一團到蹣跚學步，再到跟在他后屁股後面奶聲奶氣叫他大哥哥。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四年前，宋家兩夫妻關係忽然惡化，又怕離婚影響工作升遷，一直勉強維持著婚姻，只是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還各自在外面都有了新港灣。

唯一的兒子，也從愛情結晶變成了婚姻結石。

兩人漸漸都不再回四季里這個家。

一開始還請了個保姆照顧年幼的宋行嘉，然而那保姆不負責，飢一餐飽一餐帶孩子，沒多久就被宋行嘉趕走。

兩夫妻見兒子已經能趕人，斷定他能獨立生活，於是也懶得再找保姆，隔一段時間回來給兒子留點錢，讓他自力更生自生自滅。

秦朗好幾次撞見小孩子從外面提著盒飯回家，實在是看不過眼，家裡每次開飯就將人拎過來一塊吃。

一開始是只是讓他蹭飯，漸漸的，小崽子留在秦家的時間越來越長，乾脆連對門的家都不願回，到了睡覺的點，就自動爬上秦朗的床。

久而久之，秦朗也已經習慣每次回家看到自己床上多個小人兒。

想起這些事，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好像也才一轉眼的事，原來已經過去幾年。

大夏天抱著個十歲的小崽子，到底不是個輕鬆活。

從三樓到一樓，將人放下時，秦朗額頭上已經出了汗。

宋行嘉那張笑臉也熱得紅撲撲的。

「行了，上樓吧。」秦朗摸摸他的頭。

宋行嘉道：「我看著大哥哥走了再上去。」

秦朗輕笑一聲，走到不遠處的摩托車旁，長腿一邁跨上去，抬頭眯眼望向天邊如血的殘陽。

今晚是他最後一次做替身，拍完這場戲，就意味著正式退出這個自己還沒真正邁入的圈子，再也不用做那演員夢明星夢。

從今以後，他秦朗就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好好工作，努力升職加薪，存錢娶個老婆生個孩子。

像這世上大部分一樣，按部就班庸碌平凡地過完一生。

似乎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他勾起嘴角，輕輕舒了口氣，年輕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個玩世不恭，又意氣風發的笑容，然後朝站在單元樓門口的小孩揮揮手，戴上頭盔，踩下油門。在摩托車馬達的轟鳴聲中，那道瀟洒帥氣的勁瘦身影，慢慢消失在黃昏夕陽之下。

「大哥哥，等你回來！」

宋行嘉朝遠去的身影大聲喊道，揮動的小手慢慢放下來，卻依舊站在原地，一直盯著秦朗離開的方向，半晌沒離開。

在過去幾年，這樣的送別，上演過無數次。

但或許是孩童天然的敏感，宋行嘉總覺得今天這場告別好像有點不一樣，他小小的心臟忽然悶悶疼起來。

這種感覺讓他害怕極了，於是努力將剛剛秦朗在夕陽下朝他笑著揮手的模樣，牢牢烙印在心中。

他的大哥哥，是這世上他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