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公子艱難
明賢回府的時候,阿覃慌裡慌張地把她迎進屋去換裝。明賢在角店便換回了女裝,不知道阿覃這是什麼安排。
阿覃道:「老爺下朝還領了從少爺來。從少爺一直跪在祠堂,一個時辰前還被老爺親自鞭笞五十。三老爺跟來,又是罵人又是哭求,咱們老爺卻壓根不管。三老爺年事已高,跪在祠堂外的空地上,足足曬了兩三個時辰。曹嬤嬤那邊來人了,說不能讓三老爺在府里出事,請三姑娘去跟大公子說一聲,想個辦法把謝家的十一公子替老爺請來。」
「跟大哥哥說?」明賢疑惑道,「曹嬤嬤自己怎麼不去?」
阿覃道:「姑娘不知道,您走後不久,大少爺不知怎的突然閉門不許任何人進東山院,他身邊的小廝悄悄跟我說是謝府派人來傳信,大少爺看了信發了脾氣。」
謝府傳信?是元辛哥哥?還是謝則燕?「知道是謝府的哪位公子嗎?」
阿覃搖了搖頭。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的凌霄道:「阿覃姐姐請留下看院子,便讓我隨三姑娘去吧。」本來明賢體貼她累想讓她下去休息,她這麼一說明賢便道:「也好,以後你少不得要去打理府中人事,你先跟我去趟東山院。」
明賢才進東山院就聽到屋子裡東西摔碎的聲音,約莫是賀蘭容修在屋內聽見了外頭院子里開門的時候,怪下人不聽他的話,失手碎了什麼東西。
明賢吩咐道:「你們所有人都守在外頭,先別進去。」
明賢推開門,果然見容修一人頹喪地坐在四輪車上,地上是掀翻桌子落下的茶盞。明賢關上門,走過一片狼藉,拉起容修的手看了看,他沒有傷到自己。容修沒想到來的是明賢,倒有些不好意思。
明賢推著四輪車,把容修轉移到窗邊明亮乾淨的地方,不讓碎瓷片傷了他。明賢找了把交椅坐在他身邊,溫柔笑道:「娶了妻就是賀蘭府的大爺了,以後也是個正經的阿郎主君了,怎麼大哥哥還耍公子脾氣?」容修臉上掛不住,索性垂下頭,遮掩眼中低落的情緒。「出了什麼事嗎?大哥哥平白無故不會這麼烈性子,是誰讓大哥哥不痛快了?」明賢接著問。
「大妮。」容修猶豫著開口,「我知道我以後不會是值得父親託付的兒子,也不是賀蘭家頂天立地的族長,受著大周的撫惜金,我沒法痛快尋死去,落個世家子弟記恨朝廷的罪名,也沒有辦法振作宏圖,我能做的只有慢慢在淤泥里爛下去。此刻,逼我掙扎著從淤泥堆里爬出來,比叫我在一天一天里消磨時光、終老等死還難受。你懂嗎?」他說最後一句時,亮晶晶的眸子落在明賢臉上。明賢才發現他沒有昔日醉酒時邋遢的胡茬,可也再沒有從前那般雄姿英發,他的眼中雖有光亮,但卻是複雜痛苦沉澱所得,而並非志得意滿的光彩跳躍。
「大哥哥,我不知道自己懂不懂。我沒有經歷過你從前的日子,我只在內宅長大到今天,沒有過彎弓射箭,沒有過逐角聲枕干戈,沒有坐過四輪車,你說的我不全懂。但是你難受,我知道。你不開心,我也不會開心。」明賢握住大哥哥的手,像小時候一樣,不用忌諱男女之嫌。
明賢問道:「大哥哥,你說我們這樣的家中,養得出蓮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孩子嗎?」容修不知她要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明賢繼續道:「我們並非天上的雲彩,生來就在地上。賀蘭家不是四大名族,但也身在士族,不必終生勞作於焦土。我們本生在淤泥之中,只要不死,不管如何都是不可能永遠留在泥中的。既非蓮生,從淤泥里長出,也不可能半點不留泥痕,大哥哥若覺得身負的泥團太沉,那我們便長慢些吧。哥哥你是賀蘭嫡系長子,無論是在四輪車上,還是駕彼四牡,都比這天下許多數的男子出色太多,哥哥莫要妄自菲薄,這一切既是你應該的,也是你必須的,更是你值得的。」
容修的影子被窗外透進來的光留在地上,明賢的話讓他想起了一篇《棠棣》。過了很久,他沒有正面回應明賢,只笑道:「不愧當初叫你作「嘉言」,大妮說的話,我是最愛聽的。」明賢道:「那大哥哥今日飯後替大妮去看看小弟好嗎?小俊他長得可快了,一天一個樣子。」
容修自己移動四輪車走到窗邊,看著模糊的天光,笑道:「好。」
明賢避開正門從側門走近祠堂。她找到老管家,凌霄把提來的食盒送上,老管家連忙給三姑娘請安。明賢讓他收下食盒,順便和他說了幾句。
「怎麼讓管家親自來看著?」
管家道:「應該的,旁人怕不知道分寸。」明賢問:「阿耶可說了,要把容保哥哥關到什麼時候?這三叔可是陪著一起跪呢。」管家看了看左右無人,才悄聲道:「老爺吩咐,跪出病來才讓放。可這三老爺著實讓老奴為難。」
明賢沒想到賀蘭新下了這麼狠的令,驚訝道:「不是都鞭笞五十了嗎?怪不得。」又想了想給官家支了招:「勞煩管家給三老爺說,阿耶有了新的定奪,只請他換身衣裳去見。叫人拉著他香湯沐浴,吃頓熱飯,再熏些助眠的香,三老爺養尊處優這麼多年,享受上了便不會再回來陪兒子受罪了。」
管家欠了身,對三姑娘道了聲謝。他一個奴僕,就是有想法沒不敢輕易對三老爺做些什麼,三姑娘這麼說也算是給了他幾分膽色。
「跪出病來?是為什麼呢?」明賢獨自回味,才發現凌霄在邊上走神,便叫了叫她,見她回過神來才走回去。
凌霄在路上問道:「曹嬤嬤不是說要遞個消息請大公子把謝家公子叫來嗎?」明賢卻道:「他們不知道大哥哥如此失神正與謝府來信有關,何況眼下這樣顯然是阿耶早有安排,家族的事阿耶不會輕易拋下,必然思慮周全。上回十一公子來訪,他二人必定早就有了聯繫,連著的還有六公子等兄弟,我們又何必插手?」
凌霄不解問道:「大公子腿疾多年,今日是還在為此事介懷嗎?」明賢道:「光說一宗事你就明白了,你我都是時常在馬場里玩的,若從此再也不能自在騎馬,反被拘在一小小四輪車上終生,是不是後半生都少了許多樂子?何況——」明賢沉吟道,「對大哥哥來說,腿傷牽扯太多,終生的殘疾會毀了人一生。」微風吹動後頸的碎發,凌霄的心也隱隱被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