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番外-瓊月
作為帝后唯一的女兒,很長一段時間,瓊月在宮裡都是最為風光的一個。
她的母后出身顯貴,雖然不是父皇最為寵愛的,卻是他不得不重視的,連帶著她,在這宮裡,也是身份尊貴,比起尋常的公主,更有幾分底氣。
她漂亮,可愛,雖然有幾分任性,可因為年紀小,也總會被歸為調皮,於是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習慣了成為人們的焦點。
可是這一切,都終結在了她七歲的那一年。
這一年,唐家的女兒唐詩韻入了宮,成為了她的伴讀。
年幼的她覺得,所謂的伴讀,便是自己的玩伴,無非就是多了一個伺候自己、任由自己呼來喝去的下人,直到唐詩韻真的站到了她的身邊,她才發現,自己有多天真。
唐詩韻是那樣的完美,就連瓊月曾經最引以為傲的美貌,在英氣颯爽的唐詩韻面前,也被襯得有幾分小家子氣,每一次她們站在一處,人們就只會說她可愛,似乎形容美貌的辭彙都用在了唐詩韻的身上,到了她這裡,也只剩下可愛了。
她不服氣,可是上天就是這樣不公,她什麼都比不過她,唐詩韻彷彿是老天的寵兒,無論做什麼,她總能壓過自己一頭,滿宮的人都喜歡她,可明明,她只是自己的一個伴讀,她瓊月公主才是主角啊。
她使絆子,唐詩韻也總能平穩度過,她心頭恨她至極,可她的母后一早便警告了她,唐詩韻並不是個普通的伴讀,她的身後有太后,還有手握兵權的安勇侯,小打小鬧她不屑計較,若是動了真格,唐詩韻絕不會放過她。
然而初時的她氣不過,便顧不上母后的告誡,偷偷的讓人將劇毒的蠍子放入了唐詩韻的寢被,當天晚上,唐詩韻便發現了異樣,不僅未被蟄到,還被來看望她的太后見到了。
於是,從小到大連父皇母后都不曾動過一下的瓊月公主,被打了足足二十個巴掌,反駁一句,便多打一巴掌,最後,她滿臉腫脹得看不出模樣,跪在太后的福壽宮裡,三天沒吃過一頓飯。
好不容易回到了母親與兄長的身邊,她紅著眼圈要訴一番苦,迎來的,卻是母親對她任性妄為的斥責與兄長的厲聲告誡。
她心中更恨,然而也徹底明白了,唐詩韻不是從前那些得罪過她的阿貓阿狗,可以任意的處置。
自此以後,她再不敢對唐詩韻做出什麼失了分寸之事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們都長大了,瓊月公主出落成了一個明媚的少女,然而,她依舊活在唐詩韻的陰影下。
似乎有她在,所有的誇獎,都只能是她的,她再努力,都比不上她,對她溫柔寵愛的皇兄,見了她便和丟了魂一樣,就連母后,都一心盼望著能將她娶進門來。
只可惜,唐詩韻喜歡的是祁懿美那個繡花枕頭。
她終於找到了報復唐詩韻的方法,她故意接近祁懿美,她想,唐詩韻奪走了她的一切,總要被她奪走一次,才算公平不是?
自那以後,她便時常出入見雲殿。
於是,她遇到了他。
梅子逸是一個像他的名字一樣,儒雅俊美的公子,他溫柔細心,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每當他溫聲細語的對人說話,總是那樣的迷人。
十一歲的大年夜裡,她故意當著唐詩韻的面糾纏祁懿美,後來被四皇兄攔了下來,聽著眾人說她無禮,她心中一時委屈,將心底的話都說了出來。
「無論我做什麼都是錯,她做什麼就都是對,她是端莊有禮是善解人意,我就是任性刁蠻是丟人現眼!」
這些話壓在她心中太久了,以至於脫口而出之時,眼淚便已蓄在眼眶。
四皇兄帶著她離了席,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卻因為一心記掛著席上的唐詩韻而心不在焉,根本不曾看到她心中的委屈。
後來,他們正好遇見了梅子逸,他便將她交給了梅子逸,自行折返了席上。
也許是溫柔儒雅的梅子逸和她的兄長有些相似,她對他總是不自覺的親近著,他陪著她走在深夜的宮裡,彷彿一眼便明白了她心底里的苦悶。
他說,他從來不覺得她不如唐詩韻,在他的眼裡,瓊月公主有瓊月公主的好,是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她放肆的哭了一回,將長久以來的委屈痛苦盡數的傾泄了出來,他靜靜的陪伴著她,溫柔的幫她拭著眼淚。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又重回了原來那個自信風光的瓊月公主。
她與他漸漸的親近了起來,他比她大十六歲,可在她的眼裡,他就是他,是溫柔美好的他,起初,她並未去深究自己對他的這份喜歡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她只是知道,她想要他在身邊,只要和他在一起,無論吃什麼,都是美味,無論做什麼,都是快樂。
可後來,她的年歲漸長,他便不再如從前一般任她靠在懷裡,向他撒嬌了。
十五歲之後,母后開始為她留意著合適的世家公子。
可她不想要夫婿,她只想要她的子逸。
她終於漸漸的明白,在她的心裡,不知何時,已然有了這個如梅花般素雅高潔的男子。
儘管他大她許多,儘管他是一名宮人,她都不在意。
可是他在意。
在她紅著面頰,委婉的訴說了自己的情意后,他頭一次一臉肅然的冷聲相對。
一開始,她還安慰著自己,他對她那樣好,那樣溫柔,怎麼會不喜歡她呢,他大概是害怕與公主相戀,會引來殺身之禍,又或是怕耽誤了她。
可是慢慢的,她終於明白過來,梅子逸的心裡,確實沒有她。
他大了她十六歲,在他的眼裡,她不過是一個小女孩,他對她好,喜歡她,卻給不了她想要的那種感情。
她傷心欲絕,強迫自己忘了他,可是心卻不為自己所控制。
她就是忘不了他。
後來,皇后毒害皇帝一事鬧了出來,瓊月公主失去了倚仗,被桓亦如作為拉攏北昌的棋子,送到了異國他鄉。
臨行的前一天,她忍不住再一次去見了他。
他依舊是溫和儒雅的面龐,因為已然知曉她的遭遇,他那總是帶著笑意的面容上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她流著淚,問他是否愛過她,哪怕只有一點。
然而他沉默的垂下了頭。
她笑了,轉身而去,第二日,披上了大紅的嫁衣。
臨上馬車的時候,她看到了桓天傑那載滿了痛苦卻又壓抑的目光。
原來有個人,也如她一般,痴戀著不愛自己的人。
她想要上前安慰幾句,卻發現她的六皇兄,也注意到了桓天傑痴痴的目光,腳步頓了下,轉身上了前往異國的馬車。
北昌國的新國君年歲已然可以做她的父親了,但是他生得如傳言中一般健壯威猛,看上去並不見老態。
只是,他的後宮里已然有了不少的嬪妃。
然而她並不在意這些,她心裡的人不是他,自然也不關心他有多少女人。
然而他吃醉了酒,便十分粗魯,還會動手打人,宮人們都懼怕他,她也是如此。
得知有了身孕,是在她被他一腳踢在了肚子上,流血之時。
她雖不愛他,可是孩子是長在她的身體里的,她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她恨他。
艱難的環境令她迅速的成長起來,她漸漸的發現,北昌這位新君搶來的政權並不安穩,他暴戾兇狠,朝中的老臣並不臣服,而他原有的舊部,對他又多是出於畏懼,可以說,對他忠心的人並不多。
而她是大業的公主,身後有強大的母族,也許,她可以聯合起那些不堪忍受他的暴力的嬪妃與宮人,還有朝中不滿□□的大臣,推翻他。
她已不再是大業皇宮裡的那個嬌萌活潑,只會任性的小公主了。
大業的政權更迭,她的六皇兄派了人來接她回去。
她明白,此行名義上是回去觀禮,可實際上,是打算將她留在大業。
然而她拒絕了。
那一晚,她驚訝的望著深夜中闖入的使臣桓天傑,斥責道:「你不要命,大業還要臉面,你這般闖進來,若被人看見,你我如何說得清楚?」
桓天傑滿眼深情,用懇求的語氣和她訴說著對她的愛意,求她和自己一同回到大業。
她偏過頭望著寢室內掛著的后服,忽的輕聲笑了。
回去……那裡已經沒有值得她回去的人了,她的母親死了,兄長去了封地,梅子逸……
算了,他怎樣,也與她無關了。
桓天傑見她堅決,不由上前拉住了她,急切的道:「你難道是在與自己賭氣不成,還是說,就是為了你腹中的孩子?公主殿下,孩子,你還可以再有,留在這裡,你難道要一輩子過著這樣地獄般的生活?」
瓊月回望著他,微笑著道:「我自然不會讓自己這樣過一輩子,只是,這裡與大業,又有什麼區別呢?不過都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罷了。」
桓天傑還要再勸,他想說,他的身邊,永遠有她的容身之處,然而瓊月卻是已然轉身行了出去。
這一次大業使臣來訪,雖然沒能接回公主,卻是對北昌的國君進行了敲打,在這之後,北昌國君也明白了,雖然瓊月公主是桓亦如這一派的人,可如今的大業皇帝,依舊是在意著這個妹妹的。
瓊月的地位自此也提高了,北昌國君也未敢再動過她一個手指。
很快,她生下了一個男孩。
她的孩子一如她所願,生得極為像她,並沒有半點她丈夫的影子,她給他取了個小名,叫作念兒。
念兒自小便十分聰慧懂事,她守著他,覺著日子越發有了希望。
念兒五歲這一年,她已然於朝中和後宮都有了自己的一片勢力,經歷了一番血雨腥風,她的丈夫死在了她的手下,而她帶著念兒,一同走向了王位。
念兒登基之時,大業再度派了使臣來北昌。
這一次的使臣,是梅子逸。
使臣來賀之時,垂簾聽政的太后病了,是以並未在朝堂上得見,後來,使臣臨行之前,親往了太后的宮中去辭行,然而太后躺在榻上,隔著厚厚的紗簾,並未發一言。
直到使臣離去,躺在榻中的太后忽的一躍而起,顧不上穿鞋,朝著宮外狂奔而去。
然而跑到了宮門,卻被告知,使臣已經出了宮,上路了。
她赤著一雙腳,坐在地上,大笑著,眼淚都笑了出來。
他來了,她卻不敢見他,她害怕一見到他,那個軟弱的自己又回來了,她害怕她想要投入到他的懷裡,哭泣著求他帶她走。
因為她知道,他不會的,他不會帶她走。
他甚至,不愛她。
也許這就是命,在她終於忍不住不顧一切的跑出來見他的時候,他卻已經走了。
念兒十二歲時,南疆的文迦王子繼了位,成為了南疆新王,朝中的大臣建議為君王求娶南疆王十歲的女兒,先定下婚約,等過幾年孩子們大了再成親。
瓊月自然是反對的,她此生最恨的人便是唐詩韻,她的兒子,絕不可能娶她的女兒。
雙方爭論不下,大臣們認為聯姻的好處眾多,不理解太後為何這樣反對。
一直到念兒十五歲,太后漸漸的無法再把控這個少年的全部,眼見著她勢力漸弱,於是乾脆便向大臣們宣告,如若不進行聯姻,她將徹底放權給兒子,不再垂簾聽政。
自此以後,她安心的做著太后,再不問政事,日子也算清閑。
直到念兒十七歲,她隱約的發現,他似乎有心上人了。
然而這個年紀的念兒,已經不是幼時伏在她膝頭,什麼都傾訴給她的孩子了。
他的後宮空著,她幾次三番的暗示要添置新人,他都拒絕了。
一年後,他帶了一個姑娘來見她。
只一眼,她便瞪大了雙眼,驚駭得站起了身。
那是一個有些混血感的姑娘,生得極為漂亮,梳著高高的馬尾,動作間不似尋常的女兒家柔婉,眉宇間的英氣顯得很是精神。
他並沒有向她介紹她的身份,只說是他的心上人,可她已然猜到了,眼前的少女,就是她昔日仇人的後代。
她大發雷霆,堅決不肯讓他娶她,可是向來對她孝順的兒子,卻是堅定的不肯屈從。
與南疆聯姻是前朝所盼,這個英姿颯爽的少女,更是兒子心中所念,她無力阻止,只能以性命相逼,一刀刺向了自己,才讓兒子暫時斷了和她的來往。
可是眼見著俊朗陽光的兒子一天天的萎靡下去,她的心裡也似油煎一樣難過。
為什麼,她輸給她還不夠,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她,就連她的兒子,也要喜歡她的女兒呢?
自從為了逼迫兒子放棄娶南疆公主而刺了自己一刀,太后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半年後,她收到了一封來自大業的信,一頭栽倒,再沒能起來。
梅子逸死了。
醒來之時,已是五天以後,她艱難的吐著氣,看著床沿守著自己的兒子,伸出手,輕輕的在他的頭上撫了。
念兒醒了過來,關切的看向她。
她說:「念兒,幫我去折幾株梅花吧。」
年輕的君王親自到外間,折了枝頭上最好的幾枝,送到了太后的病床前。
太后執著那潔白素雅的梅花,竟看得痴了,許久,才氣若遊絲的道:「我苦了半輩子了,又何苦再讓你重蹈覆轍……能和心愛之人兩情相悅,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母后……」
太后輕輕的笑了,道:「等我死後,不必守喪,你想娶誰,便娶了吧。」
「母后,你不要多想,御醫來看過了,說你只是有些操勞,休息幾日就沒事了。」
太后輕合上雙眼,道:「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君王於是退了出去。
到了晚間,宮人進來送葯,只見太后輕合著雙目,溫柔得彷彿見到了摯愛之人,嘴角帶著一抹恬淡的笑,已然沒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