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1931年農曆六月十五日,我奶奶出生了,奶奶告訴我她的父親兄弟四個,四家就她一個女孩子,很是受寵。

別人家女孩要下地幹活,我奶奶不用,家裡人捨不得。我奶奶幹什麼呢?奶奶說她做姑娘的時候經常去趕集,吃點瓜子嘞,買根頭繩嘞,日子過得輕鬆自在。

二十歲嫁了人,男的在部隊。當年懷了我大爺,我大爺一歲左右,我奶奶的男將(奶奶那個年代對老公的稱呼)轉業了,政府給安排了工作,家裡認為是個大喜事,奶奶也高興。

就在奶奶認為美好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新社會講究自由戀愛,反對包辦婚姻,奶奶的男將說他和奶奶是包辦婚姻,一心要解除,孩子也不要。奶奶從來沒有說過心裡是怎麼想的,只說人家是幹部,自己配不上人家了,奶奶帶著我大爺回了娘家,奶奶說,過了年把就嫁給我爺爺了。

奶奶有一個古色古香的柜子,是奶奶唯一的嫁妝,我一直認為奶奶也是古代的人。我小時候看古裝電視劇,裡面有披著紅蓋頭坐花轎出嫁的情節,我就纏著奶奶問她當年有沒有坐花轎,是不是也蓋著紅蓋頭,奶奶說坐了花轎,但是沒有紅蓋頭,那時候我覺得新娘的紅蓋頭最好看,奶奶說她沒有,我也就沒了興緻,因為奶奶和美女沒了關係。

村子里有很多奶奶的故事。

有人說,夏天奶奶光著上身在家裡推磨,奶奶說有這樣的事,因為窮,就一個小褂子,髒了就沒的穿了。推磨要出那麼多汗,衣服容易爛掉,所以就光著上身推磨。被推門進來的鄰居看到過,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人一窮就不覺得多不好意思了。

有人說奶奶一家在田裡幹活,爺爺讓奶奶回家做飯,奶奶問做什麼飯,太奶奶說隨便,奶奶回家就把米放到鍋里燒飯,太奶奶個爺爺回家了,氣的把飯全倒給豬吃了,因為奶奶沒有把米糠用簸箕顛出去。大家都認為奶奶是故意的,我不同意,每次別人講的時候我都要給奶奶爭辯。奶奶要麼是不會做飯,要麼是受了刺激,腦袋不好使了。

每次家裡來了親戚,奶奶總是忙裡忙外炒菜做飯,然後看著客人吃飯談笑,奶奶也會跟著笑,家裡的男人都坐在桌子上吃,只有奶奶站著,忙著給他們添飯倒水,大家都吃完了,奶奶又忙著送客,大家都走了,奶奶才回來吃剩飯剩菜。我覺得很不公平,問奶奶憑什麼她不上飯桌,奶奶說因為自己是女人。想到自己以後可能會像奶奶一樣,我就很傷心,在心裡暗暗發誓,等我長大了,才不去伺候別人。

奶奶的大母腳趾是踩在腳底的,因為趕上了裹小腳,我問奶奶疼不疼,奶奶說骨頭折斷了,怎麼能不疼,說這話的時候奶奶的眼睛不知道望著哪裡,眼睛里沒有光,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我問大連的姑娘奶奶她的媽媽為什麼不能讓她不裹腳,奶奶說大腳的小大姐找不到婆家。奶奶腳趾頭掰斷沒多久就廢除裹小腳了,但是奶奶的腳趾頭已經斷了。奶奶不抱怨,說都是命!

奶奶喜歡串門,不僅在自己的村子里,還會到隔壁村,在人家蹲著聊著,經常忘記回家做飯,小時候我和姑姑經常滿村子跑找奶奶,找奶奶回家做飯吃。奶奶有一根大拇指是伸不直的,奶奶說是有一次回家做飯晚了爺爺用钁頭刨的。奶奶說的很輕鬆,覺得做飯晚了被刨斷手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卻覺得爺爺太狠了。

奶奶給爺爺生了兩個兒子,三個閨女,二閨女三歲左右夭折了,三閨女眼睛長瘡留了疤,小兒子終身未娶。加上帶來的大爺,共五個孩子。奶奶最疼我大爺,奶奶說大爺比較懶,人家笑話大爺就是笑話她,她要多幫大爺一點。爺爺說大爺不是自己親生的,要多關心,不能讓人家說后爹不疼。想法都是好的,卻讓大爺成了自私的人,說話做事不顧及兄弟情分,有好處都想往自己家裡撈,對爺爺奶奶說話也很少有好言語,奶奶也只是一聲嘆息!那嘆息里聽不出是對大爺的不滿,也聽不出對大爺的愧疚,只是被生活打磨麻木了的純粹的嘆息。

是的,奶奶一輩子都沒有說自己苦,沒有抱怨,有的都是接受,她說怎麼活著都是命!

我最初的記憶都是和奶奶在一起,奶奶串門子,我就在人家院子里玩泥塊石子,玩膩了喊奶奶回家,奶奶不理睬,我就在人家院子里看天空的雲朵,看它們奇巧的變幻,看他們的流動,猜測它們會去哪裡,幻想著如煙如霧如絲如縷的輕雲後面住著的神仙,漂亮美麗的他們是怎樣的快樂啊,如果神仙教我一點法術還有多好啊。厚重的烏雲後面又會藏著多麼可怕的怪物啊,它會不會把我吃掉呢?也會看地上的蟲子忙忙碌碌,看兩隻螞蟻打架,心裡埋怨它們為什麼不好好說話,非要打架呢,你打我,我打你,多疼啊!有時候奶奶喊我回家了,還是意猶未盡,奶奶不會丟下我,她會和我一起看一會,和她聊天的大奶奶也會來看一會,順便可能會講一個和動物有關的神怪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她們的故事很短,大多數都是人救了什麼動物,動物來報恩的,不是變成美女以身相許,就是雪中送炭贈送財物,我就問怎麼變成美女的,她們說需要修鍊,又問怎麼修鍊啊,她們說採集露水花瓣,再加上幾百年的時間,我又問它們住在哪裡呢?奶奶大嬸們煩了,就說小孩子真墜(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思,問題多得讓她們負擔不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纏著爺爺奶奶追問修鍊成精的事情,有時候還給奶奶出謀劃策,讓她和爺爺也去救下一個什麼動物,我自己成天尋找需要救助的小動物,看到打架的我把他們分開,看到被蜘蛛網粘住了的蜻蜓,我會輕輕把它摘下,不敢弄破蜘蛛網,我怕蜘蛛精報仇。看到大中午過路的青蛙,我就好心地捉住它,把它放到清澈的池塘里。每一次救助都在心裡存了希望,等他們修鍊成精會怎樣報恩呢!

左右鄰居都是男孩,他們不願意跟我玩,還會惡作劇。記得那是溫暖的春天,我在明亮的陽光下溜達得滿身是汗,就把棉衣脫了放在奶奶家門口的糞箕把上,轉了一圈回來發現棉衣不見了,我就哭著喊奶奶,奶奶沒說什麼,就帶著我找,後來在毛毛家豬圈裡找到了,上面還有一泡尿,毛毛得意地看著我,好像在說:我拿的,我尿的,你們怎麼樣!我奶奶開口就罵,抬手就打,毛毛嚇愣了忘記跑了,被我奶奶一把抓住了衣領,拖拽著找到了他的奶奶,奶奶要求毛毛賠禮道歉,要求毛毛奶奶把棉衣洗乾淨,毛毛奶奶又把毛毛大罵了一頓。從此以後幾個男孩子都不敢欺負我了,有時候從我家門前經過眼神里都滿是警惕,奶奶的強悍讓我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道理,我長大了,別人欺負我,從不沉默,也明白對於孩子來說,最強大的後盾就是家長。

爸爸媽媽在我九歲那年回家了,帶著我的四個妹妹,三妹在姥姥家。

父親回來後到奶奶家領我,我不願意去,父親給我買了個發箍,上面有幾朵雛菊,好像是白的粉的黃的,跟我在路邊採過的小花一樣漂亮,我跟父親回家了。

我們住在村頭,奶奶住在村子里,奶奶還在忙碌著,卻不再是我形影相隨的奶奶了。我會去,卻總有點客氣的味道。

過了很多年,我上班了,爺爺奶奶獨自生活,周末我會去看望他們,買點水果魚肉,也會買衣服,爺爺奶奶對我無比客氣,總是說,來就來吧,買什麼東西呢!然後就是給我搬板凳,讓我坐,讓我吃東西。

我多希望爺爺奶奶再毫不客氣地對我吼一聲啊!

如今啥也沒有了,爺爺奶奶已經長眠在我的鄉村裡。我很少去祭拜,只是經常在心裡默默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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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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