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辰絕
李南風亦轉身抬手,與清洛一同將一人扶下馬車。
四月初夏的天氣,那人竟披著毛絨絨的斗篷,甚至還戴著斗篷帽子,慕容嬋縱看不到他的正臉,也已確定他就是許靜辰。
只見他落地的那一刻,身子明顯無力地晃了一下,慕容嬋驟然一驚,下意識便沖了過去,虛扶一把的同時失聲呼道:「殿下……」
在李南風與清洛的攙扶下,許靜辰勉強穩住身體,微微抬眼看向慕容嬋,桃眸失色面容煞白,整個人已看不出半分生機。
「嬋兒,我有點累,先睡一會兒,你也……」寥寥數語說得異常吃力,甚至未及說完,人便力竭昏迷。
子衿也早已聞聲而至,在李南風的示意下,指引著清洛將許靜辰送回了流雲閣內室。
李南風與慕容嬋不知說了些什麼話,但見慕容嬋匆匆抹了下眼角,而後向李南風欠了個身,隨即便轉身回靜雪閣去了。
李南風抬首望向天空,但見暮色隱隱,一輪清月已掛上樹梢,逐漸顯出皎潔明亮的顏色。
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了。
李南風疲然垂首,歷經歲月積澱的眸子縱然稱得上沉穩,如今卻也失了九分的自信,神態間也明顯透著幾分頹廢。
只見他一步一步地走進流雲閣內室,對已經摘下斗笠神情焦灼的清洛說道:「這裡我守著足夠,你出去看看吧,今夜花好月圓,有故人故事,待君一續。」
清洛怔愣半晌,糾結半晌,終是恭敬俯首作別,而後默然轉身離去,未行幾步猝然一頓,隨即轉回來拿上斗笠,方又轉身去了。
李南風緩步行至榻前坐下,怔怔看了昏迷不醒的許靜辰良久,方堪堪伸出三指,毫無信心地搭上了愛徒的手腕。
當初為許靜辰植入奉辰一夢,李南風每個月圓之夜都在暗暗奢望,奢望有朝一日,雲雪奉辰能不再那般折磨許靜辰。
不想到了今夜,他竟要開始期待那樣的折磨,能在這個月圓之夜如期而至。
但此時此刻,許靜辰這弱到聊勝於無的脈象,以及在陽城醫館的這兩日里,他用盡法子都沒能再讓許靜辰好起來的絕望,都叫他不得不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原來過去的這幾個月圓之夜之所以風平浪靜,並不是因為雲雪奉辰敵不過一夢歸雲。
而是因為在一夢歸雲的悄然折損之下,許靜辰的氣血已弱極難起,再無力供應雲雪奉辰的吸食,雲雪奉辰吸不到氣血慢慢枯死,自然也就不再能折磨許靜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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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明月皎皎,流雲閣外的玉階之下,白紗掩面的清洛與一身宮裝的珍惜默然對視,相顧無言。
微風乍起,白紗輕輕浮動,終是珍惜先開了口:「……你打算,一輩子遮著面容么?」
清洛沉默許久,終於回應道:「待舒鏡塵回來,我便為她摘下斗笠。」
「可若是舒鏡塵回來,只想要你的命呢?」
「給她便是。她想要什麼,我便給她什麼。」
「……她……她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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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朝陽一如往日般升起,流雲閣中的少年,卻還在沉沉昏睡。
早朝結束后,天子親臨大理寺,正式審理春獵行刺之案。
此案人證物證俱全,乃瑞親王勾結青沅餘孽,脅迫失散皇子假冒儲君行刺殺之事,企圖嫁禍太子靜辰,意欲奪嫡謀逆,其心可誅,判其十日後斬首示眾,並廢其親王封號,閤府流放,後輩永世不得入仕為官。
另有司衣坊主事韋麗,為謀私利與瑞親王裡應外合,助其行欺君之事,罪大惡極,判其當日杖斃,株連九族。
再者,失散皇子清洛受賊人多年蒙蔽脅迫,不得已做出假冒儲君之事,實屬情非得已,且在此案之中,其冒險傳信周旋,並與太子靜辰齊心協力制服青沅餘孽,故而功過相抵,特恕其無罪。
然其受制多年,未經教養歷練,難當皇子之責、親王之任。念其終為皇室血脈,天子酌情考量,特賜其與胞妹金枝同拜於裕親王膝下,享郡王、郡主之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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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七上午,許靜辰終於睜眼,不顧宛貴妃勸阻,掙扎著要坐起來,宛貴妃拗他不過,只得依他,小心扶他坐起,並將厚重的雪色斗篷為他披上。
「辰兒,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母妃做些湯粥給你喝?」看著許靜辰絲毫未有好轉的氣色,宛貴妃強忍心痛,柔聲詢問。
許靜辰吃力地搖搖頭,努力抬起分外沉重的眼皮,聲音虛弱道:「母妃,我不餓,我……我想知道,清,清洛和金枝……」
「啊,他們都好好的,陛下已經賜他們郡王郡主的身份,認裕親王為義父了。」宛貴妃聽明白許靜辰的意思后,便立刻回答道,「辰兒,如今所有事都解決了,等你身體好些,我們一起去裕親王府看他們,好么?」
許靜辰似有若無地動了動唇角,睫毛一下一下地顫動著,像要說什麼,未及說話忽然咳嗽起來,咳得很是無力,卻令人分外揪心。
宛貴妃眼圈頓紅,默默扯過一方白帕,許靜辰抬手接過,掩口咳得越發急促。
就在此時,許靜軒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身後跟著清洛和金枝,二人皆著素色錦衣,一看便知道是郡王郡主才配穿的衣裳。
許靜軒亦是素帶素袍,只衣襟處緣著細細的一道紅邊。似乎自北境回來那時起,許靜軒便極少再穿紅衣了,多數時候,都是一身素雅,與許靜辰的風格相差無幾。
一陣急咳很快過去,但也幾乎耗盡了許靜辰的氣力,想攥緊帕子都攥不住,只能任由它滑落墜地,雪白的絹帕上,一大片已被鮮血浸染,紅得觸目驚心。
許靜軒倉皇接住那血帕,驚恐的狐目中驟然泛出猩紅血色,「靜辰,你……」
「軒兒,你先出去吧……」宛貴妃凄然看向許靜軒,神色中滿溢著難言的乞求。
許靜軒會意,有些失神地點著頭,三兩步倒退至隔簾處,忽然倉皇轉身,逃避一般掀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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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閣內室,奉辰訣的清香已抵不過葯香濃郁。
許靜辰寢衣如雪,披著素凈的斗篷倚在宛貴妃懷中,桃目少了光亮,卻未減半分溫柔,面容沒了血色,仍難掩萬千風華。
清洛與金枝並排而立,生得真是像極了許靜辰和宛貴妃。
二人與宛貴妃一樣神色哀痛,眸中淚光隱隱,卻不敢冒然流出眼眶。
「清洛,金枝……這兩個名字,不好……」
「哥……」
「哥哥……」
「辰兒……」
「裕親王之子,亦當從靜……」
「哥哥希望你們,往後餘生,平凡安穩,無憂無慮,咳,咳……」
「辰兒……」
「就喚……靜凡,無憂……可好……」
「靜凡,拜謝兄長……」
「無憂,多謝哥哥……」
「母妃,兒臣有點累了……」
「那就睡一會兒吧……」
「恭送靜凡小王爺、無憂郡主……」
「靜凡/無憂,拜別兄長……」
「咳咳……」
血染白帕,唇畔殘紅,觸目驚心。
「哥哥……哥哥保重啊……」
「辰兒,你是不是很難受……」
「……母妃,我沒事……」
母妃,兒臣不孝,終不能回報生養深恩,望母妃,切莫挂念兒臣。
如今,幸有凡兒無憂替兒臣盡孝,唯願母妃平安喜樂,福壽百年。
辰此生雖短,但有幸得遇慈母、良師、愛弟、知己、戀人、賢妻、摯友……
縱有遺憾,無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