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庭司
燕回端詳眼前二人良久,回到掩體內取出厭食根。
「接著。」他把一根樹枝形狀的根莖丟給葉凌隱。
「掰碎,塗抹在身上。」
葉凌隱面有疑色地聞了聞:「這是什麼?」
瑟婉拍了拍胸口。
燕回注意到她手腕處系著一條絲巾。
他指了指絲巾,示意她遞過來。
瑟婉比劃著手勢:「是我母親的。」
「能救你。」
她解下絲巾,遞給燕回。燕回將絲巾系在手腕上。
「這是什麼味道?太噁心了。」葉凌隱一邊往靴子上塗抹,一邊抱怨。
「狗也是這麼想的。」燕回說道。
隨後,他帶領二人鑽進附近最密的林子內。
離營地幾百米處有一個山洞,兩人藏身在此。
燕回把所有的厭食根全部揉碎,把汁液塗抹在附近的地面和植被上。
「千萬不要出聲,聽到狗叫也別出來。如果我一個時辰后沒有回來,往南走兩天,然後沿著河邊的路往北,別靠近城鎮就行。」
他準備離開,瑟婉探出身子,手懸在他肩膀上方,不敢觸碰。
兩人再次四目相對,這一次,她眼神不再打量,只有感激。
他回以淺笑,然後全力奔去。
狂奔了一刻之後,他聽到尖銳的狗叫聲,聲音愈加刺耳,壓迫感也越來越強。
燕回找到一株倒在地上的枯樹榦,迅速取下絲巾,塞進胸口,確保敵人不會發現。
他彎弓搭箭,靜靜等待著。
獵犬比預想的還要快,三條黑影從坡上飛速逼近,只有不到二十米了。
獵犬咆哮著,齜牙咧嘴地疾速襲來。
燕回定睛一看,心中大驚。他從未見過體型如此之大的狗,更可怕的是它們的眼睛充滿惡意。
領頭的獵狗被他一箭射穿咽喉,發出一聲嗚咽,栽倒雪中。
第二箭還未搭上弦,另一隻獵狗已撲到身前,閃著寒光的獠牙正對著燕回的脖子。
他順勢一滾,扔掉弓,右手拔出匕首,在後背著地的一瞬間,刀刃借著衝力插入它的胸口。燕回用力一摁,刀刃插入心臟,順勢一劃,劈開肋骨與皮毛。
燕回抑制住想吐的生理反應,翻身而起,盯著第三隻狗。
可它沒撲過來。
那隻狗後腿盤著,一屁股坐下,耳朵垂著,眼神遊移不定。
它低聲哀叫,又挪了挪身子,然後乖乖坐下,朝燕回看了一眼,眼神中帶著恐懼與討好。
「小子!」一聲暴喝從背後傳來。
「你欠我三條獵犬!」
燕迴轉身,匕首嚴陣以待。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男人出現,胸膛劇烈起伏。
「是兩隻狗。」
男子瞪了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
「這是古格敖犬,剩下一隻已經沒用了。」
他拔出劍,步步緊逼。
對方劍尖朝下,手肘微屈,步伐極其精妙,燕回覺得眼熟。
「住手!」後方一聲馬嘶。
燕回見一男子騎在馬上,向他點頭,同時策馬上前。
男子在幾步外勒馬收韁,俯身看著燕回。
燕回注意到對方的斗篷是藍色的:神庭司。
男子點頭致意。
燕回點頭回應,匕首收回腰間:「師兄。」
男子笑了笑,又看了看那條狗。
「兄弟,這條狗以後就是你的跟班了。」
「跟班?」
「古格敖犬不是普通的獵犬,非常稀有,而且領主意識強烈。你殺了它們的首領和替補,現在他把你當老大了。它還小,現在不會挑戰你,所以會對你忠心不二。」
燕回吞了吞口水,那隻狗嘴上掛著口水,臉上布滿傷疤,皮毛上也不知是土還是糞便。
「我不要。」
「太晚了。」男子俯身伸出手:「我是耿夢山,來自神庭司,緝拿異端『絕道者』。」
燕回和他握了握手:「燕回,至高殿新人,受訓中。」
「冬之試煉?」
「是的。」
耿夢山報以同情的微笑,「還記得你的試煉嗎?」他問那個邋遢大漢。
「記得,生不如死。」邋遢大漢繞著空地轉圈,緊盯著地面,仔細觀察著雪地的痕迹。
燕回見過夏翎教頭做過同樣的舉動,但動作要更小更優雅。
咯吱作響的踏雪聲傳來,第三個人騎馬出現了。
「請問你們在找什麼?」燕回問道。
「大梁國的災禍。」耿夢山悲嘆,「我們在追捕那些人神共憤,不容於世的絕道者。」
「什麼?」燕回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哦對,你還在受訓,可能還不知道,總之是逃犯。」
燕回皺眉道:「那你的狗為什麼要追我?」
「你試煉期間見過別人嗎?」耿夢山問。
「一男一女?」
三人對視一眼,連忙追問:「對,何時見到的?」
「兩天前。」謊言張口就來。
「雪很大,我看他們快凍死了,就收留了一夜。」
「師兄,我是不是做錯了?」
「救人於苦難當然不是錯。那它們還在營地嗎?」耿夢山笑言道。
「他們第二天就走了,我們也沒怎麼交流,女孩一句話都沒說。」
邋遢大漢冷笑。「她就說不了話。」
「她給了我這個。」燕回從脖子里拿出絲巾。
「說是為了表示感謝,送給我保暖。」
邋遢大漢湊上前聞了聞絲巾,死死盯住燕回。
燕回知道,他一個字也不信。
「那個人有沒有說要去哪裡?」耿夢山問。
「往北,說是找女孩的家人。」
「那個女孩沒有家!」邋遢大漢喊道。
獵狗在旁發出低吼,邋遢大漢緩緩推開。
燕回頗為驚訝,天底下還有怕自己狗的主人?
「燕回。那個女孩有沒有碰過你?哪怕只是一點,此事關係重大!」耿夢山壓低身子打量著他。
燕回想起瑟婉在山洞時,手懸在自己肩膀上,並沒有任何接觸。
「沒。」
耿夢山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很幸運。」
「幸運?」
「兄弟,那女的是絕道者中的巫婆。」邋遢大漢說。他蹲在樹榦上,不知道從哪摸出來的食物,邊說邊嚼。
耿夢山補充道:「那個女孩有一種類似於黑巫術的能力,絕道者宗門中的古怪巫術。」
「我們也不宜跟你說太多,以後你會知道的。所以,她們是昨天往北走的?」
「是的。」
耿夢山瞧了瞧邋遢大漢,「沒了狗,還能追嗎?」
邋遢大漢聳了聳肩:「經過昨夜那場暴雪,怕是很難追了。」他吞下最後一口餅。「我去北邊看看。你最好帶人去西面和東面查一下。」他敵視了燕回一眼,全速向北而去。
「我也該走了,兄弟。」耿夢山說,「等你通過試煉,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
燕回看著兩具狗屍:「兄弟!這狗怎麼辦?」
耿夢山已經夾馬小跑到遠處,他回頭喊道:「殺了或者留下,任你處置。」
燕回低頭看著狗。它昂著頭,舌頭耷拉在外面。
他注意到狗臉上的傷疤,雖然還小,顯然吃過很多苦。
「以後你就叫花褲衩吧。」
他返回空地,把死掉的狗宰殺徹底,割下一大塊肉。
花褲衩一直低聲嗚咽,它開始跟燕回保持距離,遠遠地跟著他回到營地。
狗眼一直盯著燕回切肉條,然後放到火上烤。
直到燕回把剩下的肉放回樹洞,狗才試探性靠近,卧在燕回的腳邊。
看來再殘忍的本性,也不願同類相食。
「既然你不吃同類,那你吃什麼呢?」燕回拍了拍花褲衩的狗頭,喃喃道。
狗狗似乎不習慣親昵的舉動,燕回第一次伸手,它嚇得縮起脖子,看來是挨打挨多了,燕回心裡有些心疼這個小東西。
返回營地已經一個時辰,燕回吃完烤肉開始清理積雪,他很想去山洞看看瑟婉他們,但他忍住了。
他一直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那個男人太過輕易地相信了自己。
神庭司的人會接受與至高殿相似的訓練,絕對不能小看他們。
燕回仔細回想,也想不出答案。
眼下棘手的,是怎麼處理這份禮物。
作為一隻生來就為殺人捕獵而活的狗,花褲衩的精力異常旺盛。
它在營地附近四處嗅嗅,撒尿,然後蹦蹦跳跳。也不知它從哪挖出的骨頭,叼到燕回面前。燕回嘗試著跟它玩,但很快發現這種無聊的嬉鬧能把人累死。
他們下午出去打獵,燕回本以為又要空手而歸,但花褲衩很快發現一串腳印。
它吠了一聲,撒腿跑在雪地里,燕回費勁地跟在後面。
他們找到一頭死掉的小鹿,鹿屍完好無損,不像是毒死的,很可能是昨天風雪凍死的。
他把鹿的內臟餵給花褲衩,狗的反應嚇了他一跳。它歡快地嗷嗷叫了幾聲,然後大快朵頤起來。難道它沒正常進食過嗎?燕回不禁疑惑。
夜幕降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
頭頂銀河懸挂,腳底皚皚白雪。
如果周羽在的話,他可以說出所有星星的名字。
燕回凝視著星空,努力地回想周羽說過的名稱。
花褲衩突然緊張起來,嘴裡低聲吼了一聲。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太安靜了!
火堆中的木柴噼啪一聲,打破了這個氛圍。
「兄弟,如果你需要食物,我有很多。」他添了把柴火。
一陣咯吱的踏雪聲傳來,邋遢大漢走了出來。
他沒有盯著燕回,而是瞪著花褲衩。
「真該殺了這個畜生。」
燕回遞給他一塊鹿肉。
邋遢大漢脫下鞋子,坐在火堆旁烤火。
「看來你們不相信我的話。」燕回說道。
「他信,我不信。」
「我在這種環境長大,腳印、痕迹、氣味就是我的道。你的道是什麼,小子?」
燕回聳了聳肩,他認為對方在引誘他說出秘密。
「我是至高殿的成員,一生追隨於道。」燕回的話聽起來很堅決。
「至高殿有很多兄弟,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道。你以為他們全是善人嗎?殺一個人磕一個頭?我們是戰士,一生之中多是背叛與戰鬥。」
「長老說,戰士與勇士不一樣。戰士為錢財、俸祿或是忠誠而戰。我們為國而戰,為道而戰,戰爭是我們向逝者致敬的方式。」
邋遢大漢的臉上一片鬱郁之色,眼神縹緲,他沉浸在一段痛苦的回憶中。
「戰爭?戰爭是爛肉,是分離的肢體,是哭爹喊娘,這是你們的道?哪有榮譽可言?」
他轉過目光,與燕回對視。「可悲的小鬼。」
燕回突然一陣不自在,又往火里添了根木柴,問道:「你們為什麼要抓那個女孩?」
「她是絕道者,最惡毒的絕道者。她能蠱惑正常人的心。」
「她到底有什麼能力?」
邋遢大漢還在小口小口啃著鹿肉,這是老獵人的習慣,食物只是能量。
「小鬼,這故事有點瘮人,你可能會做噩夢。」
「我每天都做噩夢。」
邋遢大漢揚起眉頭瞥了一眼。
他從包里取出一個小皮袋,喝了一口,又遞向燕回,後者搖搖頭。
至高殿並不禁酒,但有人說它會讓人變得遲鈍。
「你真的感興趣?」
燕回點了點頭。
「好吧。神庭司下令抓她,是因為有人上報她犯了背道而行的勾當。什麼可以跟逝者說話,可以跟動物溝通,總之是亂七八糟的理由,一般都是胡扯。」
「她出生的村子發生了一些事,她爹是外來人,在本地靠替人寫字生活。當地的富紳賈員外讓他偽造一份地契,但是她爹不幹,結果被亂棍打死了。但兩天後,那個賈員外主動向官府報案,當眾認罪,然後當場咬舌自盡。」
「然後村民說是那女孩乾的?」
「有人見到賈員外自首當天,與那個女孩在一起。村民還說,女孩觸碰了賈員外,還拍了拍他胳膊。」
「就因為這個抓她?」
「不是。耿夢山和我是神庭司,只負責抓異端逃犯。御史司的人搜查了她的屋子,在屋內發現了禁書、木像、藥草、蠟燭,都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就這麼一路查下去,發現她跟她爹都是拜月教的教眾。七州大陸的殿、司、宗、教、門、派數不勝數,拜月教只是個小教派。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比如你們至高殿,我們神庭司,雖然名字不同,『道』卻相同。這個拜月教竟然推崇其它的異端『道』,所以當天就被關進了黑獄。結果,第二天就跑了。」
「她自己逃出了黑獄?」燕回覺得這個人在逗他。
黑獄是一座石山打磨而成的牢獄,進去的人永不見天日。
「怎麼可能!」
邋遢大漢喝下一大口酒,接著說:「你知道無極嗎?」
燕回想起聽說的一些戰場故事,異常血腥。「斧魔無極?」
「就是他。傳奇人物,不,傳奇怪物。胳膊有大樹那麼粗,拳頭跟熊掌一般。據說他被派往黑獄之前,手裡就有上萬條人命。他是個真正無敵的英雄,也是個白痴。看守那個女孩的就是他。」
「聽說他是一名傳奇的戰士,為大梁立下汗馬功勞。」燕回說。
邋遢大漢嗤之以鼻,「黑獄是殿、司、宗丟垃圾的地方。若你在至高殿熬了十五年沒死,卻不能勝任長老或教頭,就會被丟到黑獄一輩子看守異端。」
「那,」燕回咽了咽口水,「是斧魔無極打開牢門放走她的?」
邋遢大漢大笑不止:「何止如此。那個傻大個親手把鑰匙交給她,還把其它人給砍了。然後自己幫女孩擋了幾百箭,最後倒地死了。」
「死之前還說了一句『她撫摸了我』。哈哈哈哈哈,你說他是不是個大傻帽。」
瑟婉的五官不斷在他腦海浮現,燕回下意識地撫弄著那塊絲巾。「她撫摸了我?」
邋遢大漢又灌下一大口:「他們是這麼說的,不知道她的黑巫術是怎麼傷人的。如果她碰了你,你就是她的人。」
燕回拚命回憶和瑟婉的第一次接觸。
他把她架回營地,那時有沒有碰到?不,穿著衣服……
「後來,耿夢山和我一直在追她。還有她身邊的男人,抓到他一定剝了他的皮。」
燕回越來越厭惡這個邋遢大漢,因為他的氣質跟森林裡的殺手太像了。
「他叫葉凌隱。」
「他有上百個名字,你被騙了,小鬼。」
「他究竟是誰?」
「沒人知道,總之是絕道者的幫手。他有沒有跟你講起他的經歷?大九洲的神靈什麼的。」
「他說了。」
「你被唬住了是不是?」邋遢大漢打了個嗝,這個傢伙喝醉了。
「小鬼,我去撒尿,一會繼續跟你講。」
「夏翎還在嗎?」邋遢大漢跌跌撞撞走向一旁撒尿。
「還在給你們這些小鬼上追蹤課?」
「還在,我們都很尊敬夏翎教頭。」
「狗屁。那本來是我的活兒。斗老頭如果還活著的話,怎麼也輪不上魁老頭決定。」
「至高殿本來是墨家的,現在……怎麼……」
撲通一聲,邋遢大漢醉倒在地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