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老師教的道理
昂熱起身走到了沙發背後,將雙手放在犬山賀肩膀上。這個動作讓犬山賀忽然記起了很多年前,昂熱帶著十八歲的他去海港里看軍艦,昂熱站在他的背後,美國海軍參謀部的一位軍官恰好帶了照相機。「這是你在日本的私生子么?」軍官一邊跟昂熱打趣著一邊摁下了快門,那時候昂熱也是像這樣把雙手放在他肩上。
昂熱碾滅了雪茄,把外套搭在了赤裸的背上,起身向著外面走去:「你已經穿越了荊棘,阿賀。」
犬山賀的身體痛得像是要折斷,但他還是勉強支撐起來,扭頭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
一眼之間,恍惚間穿越了六十多年。
這麼多年過去了,犬山賀已經成長為了深孚眾望的領袖,本以為已經可以永遠地掩埋自己糟糕的年輕時代,可那個捏著他記憶的男人回來了,希爾伯特·讓·昂熱。原來這麼多年來那真正的少年時代其實早已被自己拋棄在了昂熱那裡……有些記憶被犬山賀選擇性遺忘了,但昂熱一絲不漏得保留著,所以他才會覺得昂熱一直是個暴君,是那個總有一天他要打倒的混蛋。
他要打倒的不是昂熱,而是多年前那個無力的少年時代。
那年櫻花飄落在妓女們衣衫不整的身體上,犬山賀在破教室的地上翻滾著,滿臉都是鼻血,耳邊回蕩著英語的咒罵……他和昂熱真正的初次相遇其實比想象中狼狽多了。
「衣阿華」號駛入東京港的那天,犬山賀給兩個日本妓女和兩個美國水兵成功牽了線,然後他坐著美國兵的吉普車來到一座廢棄的小學校。窮妓女們在校舍里擺下了木板床,用來做見不得光的交易。
「小子,這就是你給我們介紹的女人么?怎麼跟女鬼似的?」水兵不滿地叫嚷著。
「另一個完全跟沒有發育一樣!」
瘦弱的小妓女們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水兵從腰間抽下皮帶響亮地揮舞,想把犬山賀逼出門去。
犬山賀突然就明白了過來,這兩個水兵只是不想付錢,只要把他逼出去以後他們就可以對屋子裡的兩個女人為所欲為,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就算她們大聲呼救也根本不會有人聽見。那年犬山賀十六歲,是能救下他們的唯一的男人。他脫下外衣,露出驕傲的刺青,揮舞著木棍往裡沖,他一次次地被皮帶抽翻,皮帶上的銅扣把他的臉割傷,血流滿面。
他瘋狂的叫嚷,都是些沒邏輯的話:「我是犬山家的賀!這是我們犬山家的女人!美國佬滾出去!」
其實他認識這兩個妓女也不到一天,他頭腦發熱地嚷嚷的時候,心裡儘是些破碎的畫面……那個美軍上校壓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陽的餘光照在自盡的父親屍體上,死在街頭的大姐敞著懷赤裸著胸口,上面文著花與鶴……他咬牙切齒,牙縫裡都是鮮血。
一名水兵踩著他的頭,另一名水兵猛踢他的褲襠,犬山賀痛苦地在滿是櫻花的泥濘里掙扎,嘴上卻還是罵罵咧咧。這本是美好的春天,確實他的受難日,照這麼踢打下去他一定沒法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吧?真可笑,執掌著風俗業的犬山家,最後一個男人也要完蛋了。
就在犬山賀以為無望的時候,那兩個水兵飛了起來,像兩隻大鳥一樣從他頭上飛了過去,犬山賀獃獃仰望,落櫻的天空下突然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
「紳士們,我們在太平洋戰場上的勝利源於我們打敗了日本的男人,而不是女人和孩子吧?」穿著白色軍服的美國軍官撿起了水兵們掉落的皮帶,輕盈的揮舞起來,那根皮帶在他手中就像是老牛仔手裡的長鞭那樣好用,每一擊都在水兵們身上留下一道顯眼的血痕。水兵們憤怒的大吼,但在皮帶如雨點般的攻勢下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在泥濘里翻滾。他圍繞著水兵們行走著,在一圈之中揮出了無數鞭,直到那兩個蠻牛般的男人抱頭表示屈服。
「紳士不會對弱者使用暴力,」軍官把皮帶扔在水兵們面前,「那隻會讓你自己變得弱小。」
洗浴落了下來,白衣軍官打開一柄英倫風的黑傘,他提著旅行箱,腋下夾著軍帽,看起來是剛到這座城市。他並未關注兩個蜷縮在角落裡哭泣的妓女,而是踢了踢筋疲力盡已經說不出話的犬山賀:「看起來是個不怕沖入荊棘叢中的小鬼,但還得衝出荊棘叢,才算長大了。」
犬山賀不滿他冷漠高傲的語氣,使勁抹去身上的泥漿給他看自己的文身。
「原來是犬山家的孩子,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是來自美國的混血種。我是來談判的,你們可以選擇和平或者尊嚴。」軍官淡淡地說,轉身掏出手帕扔在妓女們衣衫破損的胸口上。
「老師!」犬山賀終於第一次奮力喊出了這句話。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我一直以來確實在利用你來控制日本分部,大家就算兩清了。」昂熱停下了腳步,「我也不是來談判的,我們之間沒有談判的餘地。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我是個復仇者,我要把所有的龍王都送上絞刑架,所有跟龍王復甦有關的事情我絕不會不聞不問。我會挖出你們的秘密,親手殺死你們的神,這件事上我不跟任何人談判。不管你們會不會把秘密告訴我。」
「那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麼?」犬山賀喘息著。
「看看你而已,阿賀,好久不見……下次見面的話也許就是敵人了。」昂熱輕聲說。
「老師!家族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絕不是希望與你為敵!」犬山賀掙扎著還是站了起來急切地說道,扶著椅背的手微微顫抖。
「你們也得敢啊。」昂熱聳了聳肩。
「也許真如老師說的……以後大家都是敵人了。」犬山賀勉強走到了昂熱身邊,湊到他耳畔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師……戰爭就要開始了,他們都不相信你。在日本沒有人值得你信任,去找那個男人,他還活著,他知道一切。」
「知道了。」昂熱點了點頭,深深看了犬山賀一眼,轉身,「不必送。」
「老師說的道理,我現在懂了。」犬山賀向著昂熱的背影深鞠躬。
一輛邁凱倫F1跑車飛馳而來,甩尾停在了玉藻前門口,後面跟著的賓士車隊在周圍停下,黑衣人蜂擁而出,圍繞著邁凱倫組成了人牆,動作整齊地把手伸入衣襟。
邁凱倫車門打開,源稚生帶著烏鴉匆匆下車,黑衣人們圍繞在源稚生身邊,一起向著玉藻前俱樂部走去。
正在這時,那扇熟銅大門被人從裡面推來了,有人提著皮箱走了出來,正對著人群,保鏢們都握緊了腰間的武器,警惕地看著來人。
那人走近了,看上去並不像什麼危險人物,他穿著三件套的格子西裝,帶著玳瑁框的眼鏡,看上去是位上了年紀的紳士。
源稚生揮了揮手示意保鏢讓開,走到昂熱面前,點頭道:「校長。」
昂熱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有些詫異:「源稚生?聽說你當上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了?上一任大家長,那個叫橘政宗的,死了嗎?」
「我是源稚生,現任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政宗先生一切安好,有勞校長關心了。」源稚生也不動怒,回答道。
「你們安排了我的學生犬山賀來接待我,讓他來勸說我,給我施壓,只要安心等待結果就好了,你又是來幹什麼的?來勸架?」昂熱問道。
「我過來是不希望局面變得更壞,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源稚生說。
「你比我想象中無趣,」昂熱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源稚生,搖了搖頭,「這不對,你不是那個把日本黑道的各方勢力凝聚起來的人,你背後的那個人,是橘政宗嗎?他才是毀掉了我建立的機構,重新打出蛇岐八家旗幟的人,回去告訴他,也許他配做我的敵人。」
這是囂張至極的挑釁,保鏢們怒氣勃發,不約而同地持刀逼上前。
「退後。」源稚生說。
保鏢們不得不退後,同時強忍著表現得謙恭有禮。
「校長果然在各種意義上都是我們的前輩。」源稚生放得很低,「開門見山地說,家族談判的底線想來犬山家主已經和您說清楚了。」
「我不是來談判的,你們的什麼底線,我不清楚。」昂熱不耐煩地說道。
「沒有關係,我的意思是,校長,也許必要的時候,我們會考慮合作。」源稚生說。
昂熱的目光更加詫異了:「你們的態度差距這麼大,我應該相信哪一個?」
「校長是睿智的人,也許到時候會有自己的判斷。」源稚生說。
「要是沒什麼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昂熱說。
「等等,校長,你是要去見路君嗎?」源稚生說,「如果你是要去見路君的話,請代我轉告他一句話。」
「轉告路明非?什麼話?」昂熱挑了挑眉。
源稚生說:「請轉告路君,就說我相信他。」
沉默了許久。
「行,我會考慮的。」昂熱說完便動身離開。
「再見,校長。」源稚生示意圍上來的黑衣人們讓開了一條路。
……
昂熱走到那輛黑色瑪莎拉蒂旁邊時,車門自動打開了。
車窗玻璃降下,芬格爾探出頭來,對昂熱招手道:「嗨!校長!快上車!路上再解釋吧!」
昂熱面色古怪地往車裡看去,只見楚子航坐在駕駛座上,後座擠著愷撒和芬格爾。
老傢伙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駕駛座道:「給我滾下來,我要開車。」
楚子航乖乖從駕駛座上下來,等昂熱上車之後才坐在了副駕上。
昂熱發動瑪莎拉蒂,引擎發出低吼,轉頭問道:「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芬格爾立刻諂笑著回答道:「也不難,路明非說校長您今天要來日本,我們本來想在機場出口接您,結果蛇岐八家的人封鎖了接機大廳,咱們一看,這麼大陣仗肯定是來接您了,就跟在車隊屁股後頭,一眼就看到了您器宇軒昂的身姿跟著他們進了那個什麼,高天原俱樂部。」
「我一看就知道那蛇岐八家沒憋好屁,尤其是那個犬山賀,一把年紀了召集那麼多小姑娘,肯定髒心爛肺,搞不好就是想整一出鴻門宴,來個摔杯為號,三百刀斧手衝出來手起刀落……」芬格爾說著,手舞足蹈起來。
「咳!」昂熱咳嗽了一聲,「說重點。」
「哎,我就說以校長您的身手,那叫一個老當益壯,指定是不怕那些人下黑手的,但是出於學生對您的關心嘛,我們就爬到了玉藻前俱樂部的頂上,想著要是情況不對我們立馬從天而降下來幫您。嘿!巧了么不是!」芬格爾一拍大腿,「您猜我們在上面發現了什麼?」
「發現了什麼?」昂熱問道。
「兩挺二連裝機槍!」芬格爾舉起一個零件,說道,「蛇岐八家這是有備而來啊校長!這是純純的陷阱!我們當機立斷就給那機槍拆了下來,就是這車裡空間太小,只拿了一架過來,不過那五千多發子彈我們一顆不少地搬進後備箱里了。」
昂熱看向旁邊的楚子航,這裡的三個學生他還是了解的,有拆卸雙聯裝重機槍這種本事的人只有煉金機械專業的楚子航。
楚子航點了點頭,解釋道:「大口徑高射機槍,每個槍口射速能達到每分鐘一千二百發,自動設備觸發,是有人提前安裝好的,很隱蔽,在俱樂部裡面發現不了。」
「嗯。」昂熱點了點頭,陷入了沉思。
昂熱想起了離開前犬山賀對他說的那句話,忽然意識到了他真正的潛台詞。正如他接受蛇岐八家的邀請並不是為了跟犬山賀談判,犬山賀來見他也不是為了談判,雖然對他這個暴君般的老師懷著怨念,但自始至終,犬山賀還是把他看作是老師。犬山賀是在警示他,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危險正在逼近,但即使是以犬山賀的地位也無法洞悉一切,而且他的身邊也遍布了耳目,蛇岐八家沒有能信任的人。
「對了,你們說是路明非告訴你們我今天來日本,那路明非人呢?」昂熱突然問道。
「路明非……」開口的是愷撒,「他,大概,在和女孩子約會。」
「哦?終於?」昂熱眉頭輕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對了,你們是怎麼打開我的車門的?」
「這個……」芬格爾一臉尷尬。
「不用解釋了。」昂熱臉上露出笑容。
伴隨著聲聲尖叫,黑色瑪莎拉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上了高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