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陵小園出大案
劉備定睛一看,那人一對烏溜溜大眼,眉目迤邐,睫毛修長。雲鬟玉臂,鴛釵翠翹,著一身秋香色玉袖裳服,非是旁人,小婦人閻婆惜也。
「冤家知道回來,怎地不住在廳上?」
婆惜雖口裡尖酸,眼中竟早已朦朧,終不似前番無情,怕是街邊乞討的瞎子,也看得出她此時心意。
可那劉備卻道:
「我便回衙里。」轉身欲走。
小婦人一把將他抱住,哭道:
「不許走,三郎昨夜便似換了個人兒,教奴家如在夢中,今番是要夢醒了不成?」
劉備微微一笑,輕輕拭去她面上淚水,同時將一件物事塞進她手。小婦人低頭看時,竟是一本柳七的詞集。
須知宋時經濟繁榮景氣,秦樓楚館發展前景、更是一派欣欣向榮,雖然上等行院依舊開銷不菲,然普通行院消費還算比較「親民」。
而如果閣下是有那真才實學的,逛一遭秦樓非但花不了幾個錢,甚至倚著姑娘們喜歡乞詞的性子還能賺錢。
街知巷聞的大才子柳七便是個中翹楚,雖然科舉落第,卻在秦樓楚館中得了個白嫖的狀元。
閻婆惜自小在行院里串,深知那柳七的詞集,任你花多少銀子,也不見能買得,往常更是想也不敢,如今得宋江贈她一本,真箇是歡喜無地,便就他黑臉上親了一口,兩個攜著手歸在家中。
畫閣一雙人影,銀塘幾個繁星。劉備吃酒,婆惜唱曲,琴瑟和鳴。
又是一番雲雨,兩個才沉沉睡去。
直到三更鼓響,劉備這才起身,看了看一旁山枕上濃睡淺笑的婆惜,悄悄地披衣下地。
點起油燈,劉備重又翻看史書,看到《三國志》乃暗忖:
「陳壽?既為漢臣史官,卻枉顧事實,多有粉飾曹魏,蔑污故國之記載,天下史書,豈有篡改一國國號之理?」
劉備先是憤怒,然看及《後主傳》時,轉念一想,便就釋然:
「陳壽既已仕晉,難免為求自保,示好新主,亦是人之常情。能略敘漢史,已是大功,古來成王敗寇,無可厚非,歸根結底,是我兒無能,負了大漢臣民,非漢臣民負我也。」
「我兒斡旋於派系之間,教他相互制約三十餘載,雖屬不易,然鄧艾兵到,成都輜重,尚可堅城死守,只待各部回援,如何便要降賊?
便是譙周等人力阻,豈可從之。淪為笑柄事小,漢室斷於我父子之手,何其悲哉。」
看罷《諸葛亮傳》,劉備不禁大慟:
「孔明,於我大漢,義不亞雲長,忠不遜比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真古今之盛軌也。如今我雖有重生之幸,無孔明輔佐之福矣。惜哉孔明,痛哉孔明,哀哉孔明。」
及看晉史、十六國書、不由得鬚髮皆張,怒不可遏:
髯鬍安敢如此!
又看罷唐史,方微微點頭:
李二有勇略,重用魏徵等隱太子餘黨,足見胸臆。奈何手足相殘,較曹公諸子甚矣。然李唐之盛,或比肩於漢,此李二不世之功也。
最後看到五代十國,遼宋並立,非但並不躁怒,更愈發沉寂:
我一生南征北戰,天下間只曹公入得我眼。
然邊地群胡之害,對於漢人,不亞於中原割據之苦,觀之後世諸國歷史,皆不能鑒之前車。如今強敵環伺,趙宋暗弱,久必為胡兒所圖。
劉備想到此處,心下一動,不免猶疑起來:
趙宋重文輕武,用更戍法,興科舉制,刑不上士大夫。想來應是庶族仕途光明,士家門楣昌盛,怎地凋零如此?
且不說士人中難尋卧龍鳳雛、公瑾文若一般奇才,便是審配逢紀之流,也難尋得二三,士人雖滿腹錦繡,竟不知兵。豈非兒戲?
劉備此時雖約略看些史書,畢竟對科舉不甚了解。作者按:
縱觀中國歷史,有才學一石,唐宋或佔七斗,此皆科舉之功。唐宋人才輩出,道一句門羅吐鳳,人擅握蛇,絲毫不為過也。
然科舉之於天下文人,所涉未免狹斜窄仄,過於注重文章之錦繡,辭藻之華麗,理法之嚴謹,品德之仁厚。既壓抑住了術數的發展,又磨洗去了民風的驍悍。
所以中國文壇旖旎之風,起於魏晉,盛於兩宋。學子以弱為美,渾不見秦漢雄風。此光景以滿清八股至甚,於是宋明清終不免蹈兩晉覆轍,遭外敵鯨鯢之盪汨。
言歸正傳,劉備整日勞神焦思,精神困頓,不知覺間,竟睡著在桌上,至次日醒來,還是樓下閻婆輕輕推醒,而那小婦人竟猶自在床上鼾鼾的睡著。
「小賤人恁地無理,怎敢教押司睡在桌上?」
劉備道:
「不打緊,休驚擾了她,有甚麼事么?」
閻婆道:
「門外朱都頭帶著兩個公人,說有案子煩請押司同去。」
劉備不敢怠慢,便一邊穿了長衫,一邊由閻婆引著下了樓來。
才一下樓,見門口一個大漢,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鬚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
劉備先是一愣,接著幾步搶上前去,拉住他手,眼中淚花滿溢,不由得道了聲「是二弟么?」
這一句把那都頭也是喚了個沒頭沒腦,唱了個喏道:
「押司,小弟朱仝,怎地就忘了么?」
閻婆也在一旁圓場,說押司卻才睡醒,錯認了都頭。劉備這才退了幾步,上下打量一番,乃暗自思忖:
「這漢子雖形似二弟,然舉止親和,儀態謙卑,氣度全不似二弟霸道威勢,空有形而無神。」
「想來是我思念雲長心切,錯認了他,原來是本縣的都頭,美髯公朱仝。」
這朱仝乃鄆城縣本地人氏,因生得紅面長須,酷似關羽,人稱美髯公。原是富戶出身,疏財仗義,武藝超群,后在縣中擔任巡捕馬兵都頭。
劉備心下一時傷神,須臾便恢復如常,雖知這朱仝非比二弟,但僅僅因他與雲長容貌相似,便不由得喜歡愛惜,乃攜了他手,並肩而行。
卻說朱仝引著劉備,並未上得公廳,一路向北,路上打諢了幾句,也不說案情,不到半個時辰,來在街北一座行院,喚做「醉仙樓」。
劉備四下看了一番,心中不免猶疑:
「醉仙樓」是鄆城第一的煙花之地,既往便是白天,樓前也必定是門庭若市,今日卻不知怎地,眼看就到午時,竟然冷冷清清,渾不見半個人影,更遑論些兒個鶯鶯燕燕了。
劉備跟著朱仝進來樓里,一樓也只幾個公人,都挎了腰刀列在兩旁,二人不上二樓,徑直奔向後邊園子。
這園子有個名堂,喚做「武陵園」,劉備對此園雖略有印象,此番進來猶不免暗自讚歎,但見:
白石崚嶒,或如黠鬼,或似狡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綉檻,皆隱於石山樹杪之間。
朱仝使腰刀將那藤蘿分開兩旁,其中竟露出一條羊腸小徑,甚為隱蔽。
劉備心中詫異:
「我竟不知有這個去處。」
朱仝引著劉備自小徑入,不稍片刻,便來在園子深處一座偌大高閣,匾額上金字寫著「採蓮軒」三個大字,門外亦立著幾個公人,各按腰刀。
上了二樓一間華屋,裡邊早坐著都頭插翅虎雷橫,縣尉碎石刀趙隘並兩個生人。
雷橫是鄆城縣人,膂力過人,能跳過二三丈寬的山澗,所以人稱插翅虎。他原是鐵匠出身,早年曾開設碓坊,殺牛放賭,后在縣中任巡捕步兵都頭,與馬兵都頭朱仝專管擒拿賊盜。
趙隘也是鄆城縣人,原是趙家莊大戶,雖然武藝平平,因他善使一口家傳寶刀,那刀削鐵如泥,碎石成粉,所以人都喚他碎石刀。在縣裡做個縣尉,專掌治安捕盜之事,是雷橫朱仝的頂頭上司。
雷橫趙隘與一個矮個子生人紛紛起身,與劉備互相引薦過了,都唱了喏,原來這人是蘇州應奉局提舉,姓鄒名衍。
另一位未起身的,上身著一件牙色上領短袍,頭戴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腰間系一條通天犀帶,裙擺落地看不見雙足,生得劍眉英挺,環眼威風。虯髯偉干,顧盼驍雄。
劉備心中不悅,乃問詢趙隘漢子姓名,方知他姓陳名通,表面上是蘇州府里一個虞侯,實則是禮部尚書蔡翛的三子,蔡溫家的打行頭領(也就是保鏢頭子)。
幾個人相互客氣幾句,便都各自落座。
其他做公的職位低微,都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劉備,朱仝,雷橫,鄒衍,趙隘,陳通六個,趙隘這才向最後到場的劉備敘述案情:
原來昨夜鄆城縣中,釀出一起大案,四個事主,一個是這醉仙樓背後的東主,劉備也曾聽說,諢號喚做落地金蟾,姓譚名靖。
另一個,乃是禮部尚書蔡翛的三子,蔡溫。而這蔡翛,更是當朝太師蔡京的三子。除此之外,還有另外兩個,都是鄆城縣裡的富戶。
劉備微一皺眉,這事主來頭不小,轉念一想,乃開口問道:
「敢問少府(縣尉別稱,此指趙隘),那譚老闆素來便謹慎的緊,小衙內又有陳兄弟這般高人護著,是什麼人如此了得?」
趙縣尉一笑:「他們自己。」
「自己?」
劉備聽完他說,不由吃了一驚,追問道:
「少府是說?他們是自戕?」
這時鄒衍搶先替趙隘答道:
「也不是。」
一句話聽得劉備甚沒來由,頗不耐煩,此正是:
一遭雲雨才唱罷,又見迷離大案來。
畢竟案情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