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76-洛蕾萊

四月下旬的深春夜晚，夜色已深。

房間門內未開燈，昏暗中，一抹纖細人影抱著雙膝，倚靠落地窗，微微側首看向窗外。

坐在二樓的窗邊，洛蕾萊能清楚看見街道。工作日的商店街入了夜沒什麼客人，路燈投下暖調燈光，照在走過長街的零星行人，卻不見她在等待的人。

他還沒有回來……些微的沮喪湧上洛蕾萊的心頭，她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今天又開始睏覺了，上次的血液攝入量太少，她維持不了太久人形，下一輪渴血期，很快就要來了……

該離開了。洛蕾萊闔上了眼皮，如是想到。濃重的睏倦感襲來，她就這樣倚著窗，睡著了。

混混沌沌睡了沒多久就醒來了，她又看向窗外。在黯淡環境光中依然璀璨剔透的海藍色眼眸，驀地睜大了。

——隔著頗遠，她看見有三個人從一家臨街便利店走了出來。

那三人都是尋常的打扮，瞧著平平無奇，洛蕾萊卻認識其中一人。

燈光蒼白、充斥著冰冷氣味的實驗室里，她位處玻璃質籠子內，對方站在籠外，日復一日地觀察著她，在她身上做各種實驗。

——會澤博士，其他白衣人都這樣稱呼他。

洛蕾萊不懂得實驗人員的職位級別。但是她知道在所有白衣人中，會澤博士身份最高，因為不論何時何地，他身後總是跟著保護他的人。

會澤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東亞男人，戴著黑框眼鏡，身材瘦長到近乎骨立。他正站在街邊，手裡夾著一根燃著的煙，卻沒抽一口。他側著頭，在對自己身邊的男人說著什麼，灰白煙氣繚繞，模糊了他甚為清癯稜稜的面部輪廓。

恐懼使得血液像是凍結了，洛蕾萊渾身劇顫起來，猛地站起身向後退，離落地窗遠遠的。

他們果然追來了……

她馬上就會被找到……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生著明亮琥珀色眼瞳的少年面容——那張面容霎時間門又變得遍布鮮血、彌滿死氣。

……她必須離開，否則他將有危險，會澤會殺了他。

答應過貝努，自己不會落淚，但此刻，洛蕾萊還是喉頭梗塞，雙眼泛酸。

她在昏暗的房子內行走著，尋找自己要找的東西。

無聲的人魚連哭泣也是靜默的。

透明的淚滴溢出眼眶，沿著臉頰弧度下滑，在下巴尖停滯一瞬，隨即墜落，掉到地面時，卻發出落珠的輕響。

一顆顆大小各異的海藍色珍珠在木地板上四處滾淌，散發出奇異而瑰麗的幽藍光澤。

洛蕾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便簽紙和筆。她是如此的害怕，唯恐下一秒有人敲響樓下的大門。她知道自己要儘快離開，避免會澤找到山本武的家。

她跪坐在地上，用哆嗦著的手艱難地握住筆，試圖寫出自己這些天來一直在偷偷練習的字句。

人魚的學習能力一點也不差。收留她的少年每天去上學，她待在屋裡，通過看電視，學會了寫很多字。

「阿武。」

又一顆淚墜下，擊中紙時，已變作藍珍珠，字跡未遭暈染。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真的，真的，很感謝你。」

「祝你生日快樂。」

幼稚的圓融字體，由於書寫人手抖，微微歪歪扭扭。

寫完簡短的句子后，洛蕾萊在便簽紙的角落畫了一張笑臉。

把紙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她開始撿遍地的藍珍珠。不能讓那些白衣人知道她在他家借住，她要儘力抹去自己來過的痕迹。

她哭得很克制，沒落太多淚，很快便都撿起來了。

有一顆藍珍珠尤為圓潤幽麗，洛蕾萊將其挑出來，猶豫片刻，把珠子壓在了便簽紙上。

她還是希望他記住她，他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類……只留下一顆珠子，也不會有什麼事……

淚花仍在眼眶中閃動打轉，可她沒再掉淚。

下樓前，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自己暫住了近兩個月的屋子。

人類少年不在家，可是洛蕾萊卻似乎看見了他的身影，無處不在。

再見了。她在心中說道。

纖瘦的背影，披散著齊腰的波浪樣金長發，棉質的白裙，走下樓梯，走出庭院的後門。

春末的夜風溫煦，少女卻微微顫慄著，行遠了，沒入了一條漆黑幽深的小巷。

———

10分鐘前。

黑短髮少年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他和朋友們並肩同行，心情愜意，步伐輕快。

栗棕發少年面帶菜色、神情惝恍，看起來像是經歷了什麼大災難，他喃喃自語著：「十個有毒蛋糕……齊齊發射……我竟然活了下來，真是太不容易了……」

「對我而言，老姐的臉，比她的有毒料理更可怕……」臉孔慘白的銀灰發少年捂著腹部。

今晚眾人聚餐時，他的姐姐碧洋琪忽然出現，她佩戴的護目鏡尺寸太小，沒有足夠的遮擋作用，導致他看到她的臉，又感到腹痛了。碧洋琪不得不提前離席。——當然，她走之前沒忘記憤怒地對人們投擲十個毒蛋糕。

「哈哈哈，我感覺碧洋琪製作的蛋糕看起來還挺好吃的，」山本武爽朗地笑道，他摸了摸胃部，「要不是晚飯吃得很飽，實在是吃不下其他食物，我都想試試那個紫色的蛋糕呢！」

澤田綱吉看向他，表情驚恐萬分，「山本，你才剛剛逃過一劫，不要想不開啊！」

「你這個野球蠢貨……」獄司隼人瞥了他一眼，「我老姐要是知道你這麼欣賞她的廚藝，會很欣慰地用她的料理送你上路的。」

山本武忽而頓住了腳步。

「怎麼了？」澤田綱吉問。

「唔……」黑短髮少年摸了摸後腦勺，說，「我這個人直覺還挺准，剛才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不過通常都沒啥事，大概是院子里進了烏鴉，啄爛了我老媽種的花吧。沒什麼值得在意的。」

無人在意這段小插曲。少年們繼續走著，直到十字路口，三人才分開，相互道別，各回各家。

———

人魚的基因過於複雜，犯罪組織肯陶爾一直沒能將她研究透徹，不知道她的魚尾能變成人腿。

而洛蕾萊也決心要守住她的秘密。

並盛河在星光點點的夜幕下徐徐流淌，窄窄的河道迂迴至這座小城的邊緣。

無人地帶，長滿了齊膝高的蘆葦草的河岸，少女坐在河邊，她仰望著天穹中並不璀璨的星子，閃著粼粼光澤的淺金色魚尾，一半都浸泡在水下，兩片尖尖的半透明尾鰭如薄紗，於河水中蕩漾。

她的後方，響起一串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那人來到了她的身側。

「咔嗒」，金屬打火機被掀開蓋子。她的餘光看見一朵橘色火焰一閃而滅。煙被點燃了，夾在男人的指間門，他吸了一口，呼出的白氣被夜風吹遠，吹向她的逆方向。

「BV62.」

會澤喊出她的代號。

人魚從未向肯陶爾的成員們透露自己的名字，成員們都用實驗品的編碼稱呼她。

「你倒是很能逃，叫我們好找啊。」

會澤是科研方面的天才和瘋子，為了研究廢寢忘食，常年睡眠嚴重不足。他煙癮很大，但考慮到他自己健康極差的身體，他抽一根煙，永遠不抽超過三口。

他那無光的灰色眼瞳，透過黑框眼鏡的鏡片看向人魚。他並不難看，面目端正，只是他太瘦了，眼下有重重的黑眼圈，顯得瘮人。

「這兩個月，你待在哪裡？」會澤問道，「河裡嗎？」

人魚垂著頭，拒絕和他對視，他注意到她在持續戰慄著。

「我也是太無聊了，竟然對你發問，你可是個啞巴啊……」

「你害怕人類害怕到這種地步，怎麼可能去有人的地方呢。」會澤自嘲地笑道，「你也就只能躲在河裡，靠著吃河魚為生了。」

「明明是怪物，你的智力卻不輸人類，讓我很苦惱啊……」

「你知道你這次逃跑，給我增加了多少額外的工作嗎？為了防止你再次逃跑，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小禮物。」會澤又抽了一口煙，「等我把小禮物植入你的腦部后，你會像一個新生兒似的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