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九五之尊,當朝天子,她的丈夫,是個女人。◎
冊封貴妃的典儀已至最末,尹崇月趁所有人朝自己叩拜的間歇又偷偷在七層厚的袍裙底下活動酸痛的腳踝。
貴妃服制華麗繁複,禮制雖非一國之母的大婚般隆重,但這是聖上親政臨朝以來宮中頭一次冊立妃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入主宮城,排場自是極盡奢華以昭皇家尊貴。尹崇月在偏殿歇息時偷聽到幾個年老宮婢私下悄議,說是她的儀仗比當朝太后從前被冊立為繼后時都要榮華風光。
要不是為了渡劫而進宮為妃,她聽了這話大概還會有些許驕傲。
尹崇月自明事起便知曉命運即將帶她前往的彼方。
她的宿命和閨名皆源於一個不祥的胎夢。
十九年前樂康侯夫人夜夢一隻白鷹奔襲逐月,風滾雷慟,月藏雲中,白鷹撕雲奪月,吞之,化龍。
第二日夫人嘔吐不止,御醫號脈后連道恭喜,侯府將有千金誕落,樂康侯夫婦而立已過,膝下卻和侯府冷清的院子一般空空如也,這本該是喜事,不料前腳送走御醫後腳請來國師測批胎夢之兆,一卦二十字,懷喜之樂頃刻化為烏有。
卦云:
圓缺月自有,
平安險中求,
百禍盡三劫,
盈滿知是秋。
素知國師歷經三朝深受聖恩,洞悉天機算無遺卜,樂康侯亦深信鬼神卦象之說,聽罷而跪,與夫人一道垂淚哀求。
「此命雖貴卻凶,一步錯步步劫,不破不立,偏有一線生機。若想險中求命,須要先破三劫:胎劫,出家可破;富貴劫,入宮可破;桃花劫,亡國可破。」
最後一句大逆之言不可不謂心驚肉跳,樂康侯膝蓋一軟差點跪地,國師並不多言,取筆紙,留下尹崇月三字后施然離去。
尹崇月的命運的確應了國師窺機妙算,不是一般二般多災多難。
她甫一落地,可謂滿城戴甲禁軍相迎,恰逢皇帝重病,之前奏請監護接生的太醫被犯上作亂的前太子逆黨殺光不剩,都城戡亂殺伐四起,樂康侯夫人拚命產下尹崇月脫力昏厥,一覺醒來,刀兵之劫雖已平,但皇宮卻被大火燒去一半,皇親貴胄高門朱紫暴亡者甚眾,連剛滿三歲的小公主也不幸罹難。
而剛落地的尹崇月直接把洗三辦成了出家儀式,由國師親自收為弟子:這是她的渡歷人生的第一道劫數。
十七年後,踏著她出生時帝京血火刀兵之亂長大的太子早在五年前便順利繼位,如今正式親政。按循先帝所留遺詔,太后懿旨欽點,侯府千金尹崇月未誕之時便已因國師進言其星宿吉福之利當與如今聖上在側為伴,只等二人年歲漸長得遇國師曾算下的良辰吉日入宮為妃。
尹崇月要入宮的事這十幾年在帝京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官場當中頗為伶俐之人早就私下朝著樂康侯國舅國舅得叫了好久,只是樂康侯為人最是謹慎平和,從不肯拿這層身份多做交際,再加之和妻子思念女兒,所幸幾年前選了尹崇月修行的山下建一雅緻府宅,算是半身歸隱不問世事。
先有國師判命警言後有先帝賜婚御言,吉日一至縱然萬般不舍,樂康侯與夫人仍是將女兒從修行的道觀送至皇城。
——送到皇帝的寢宮內。
坐著御床,尹崇月緊張得連疲累都一掃而空,旁人若是和指腹為婚的良人終成眷屬,想必這緊張里多少還有幾分對未來幸福日子的希冀,她的這位天定姻緣卻是當今皇上,伴君如伴虎,在萬劫不復的可能性面前,那點女兒家的小期許早就被焦灼擠到九霄雲外。
她自小沒養在深閨宅院里,倒是跟師父山門修習四處遊方,脾性比之那些豪門貴女少去了驕矜多了些隨性坦率,好往無拘束處去,樂向自在鄉里往,雖然礙於身份早早學了宮中的規矩,今日禮儀上半分錯沒出,可這一輩子一次的封妃大典也就罷了,要是往後日日如此,她非先瘋了不可。
不過尹崇月雖是修行,卻也並非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至少她也知道,如今的聖上雖然剛滿二十歲,卻常被稱讚勤仁躬政,光是親政這三年來一個后妃未納一個大朝未輟,也知皇上有德。如今本朝東西兩面外有強敵,朝內自是因前朝舊事風波仍有動蕩不安,內憂外患,想必皇帝大概也是焦頭爛額,日子不大好過,太后也多有在人前表示,希望皇帝身邊多個能說說貼心話的人,以排解憂思。
想到此間,她略微鬆弛緊繃一天的身體,天性里那股無畏勁兒冒出頭。皇帝嘛,要是真如傳聞那般好相與,他們二人之間共步同履相扶到老,湊趣成一段今後史書上的佳話,自己這一輩子也算舒服。不過要是他不喜自己,那往後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緊著他挨個去疼,自己乾脆在宮中開個道觀,設個道場,撿起老本行修心養性,還能自得其樂。
這樣一想,那些鬱結在心頭的煩悶便兀自消散,甚至肚子都有點餓了,只是滿屋貴婦和宮婢一聲不聞,尹崇月極力忍耐很怕肚子不爭氣叫出聲,搞得大家尷尬,再由滿屋貴婦傳揚出去,她今後可怎麼在宮裡做人。
今日來做天家喜婦的皆是朝中親貴名門帶品級的命婦,各個舉止端莊進退有度,沉默恭肅而立在寢殿內。按說這該是大婚的禮數,太后卻說皇帝第一次納妃,還是位同副后的貴妃,本朝第一件喜事萬不能從簡,要是以後再迎皇后入住,便再添一倍彰顯尊榮,眼下這場典儀務必在禮制可允的條框里辦至榮極。
這番話情理皆通。自先帝大行少主臨朝,幾番騷亂波折總至少帝親政才算漸漸平息,京中上至大戶下至百姓,這些年哪個不是過得處處小心。眼下皇帝借著喜事大赦天下並減免稅負,又對舊日老臣與其子弟加官進爵、封賞撫恤功臣孤寡,還專門解了各地州府都城三日宵禁,燈會集市廟會全部敞開了辦,朝野內外嶄新氣象一掃去日陰霾。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意不在貴妃,這是安撫臣民恩沐天下的善舉,人人樂見。除了一兩個書讀腐了的傻楞言官早朝時梗著脖子嚷嚷禮不可廢,其餘滿朝文武無不暗中讚歎陛下雖年少,卻有除弊興利的大心胸。於是主持操辦的太常寺卿和禮部大員們也默契地放開手腳,給尹崇月辦了個隆重又尊貴至極的封妃之禮。
問題就出在,這實在是太尊貴太隆重了,一套禮制走下來,尹崇月身心俱疲,腦腹皆空,已經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而皇帝就在事情變得尷尬前及時出現了。
剛親政的少帝蕭恪是本朝迄今為止年紀最輕的繼位者,他微微抬手示意滿屋齊刷刷跪下的貴婦平身。入宮前,教導禮儀的嬤嬤告訴尹崇月,她的禮數可以比著半個皇後來,僅限新婚洞房花燭當晚是不必蒙蓋頭與朝皇帝行大禮的。因此她只略微頷首行禮,等其餘人等蒙恩起身後也緩緩抬頭。
於是,她的目光迎上皇帝的視線,將他的模樣看了個清楚。
蕭恪剛滿二十歲尚未蓄鬚,身姿筆拔崢嶸,頗有少年天子的威儀,卻又不那麼嚴肅冷刻,唇角含著笑意,面容清朗得有些過分,尤其是一雙狹長且烏亮的眼睛,韻致蕭肅,看人時由上而下,目光很是溫文和煦。但不知怎麼回事,尹崇月卻有點被他這一眼掃得有點發毛,脊背上冷浸浸的,說不出來的緊繃。蕭恪一身玄中帶赤綴金的御裝雍容極盡,卻也被自己天生的帝王貴胄氣度比下去,彷彿今日不過穿了件尋常袍服禮畢來見自己宮中第一位后妃。
至此,典儀到了最後一步,卻還有許多繁瑣的禮儀要行,少不得一一屏息嚴慎妥當完事。禮畢,貴婦們也徐徐而退,走在最後的宮婢們依次熄滅寢殿內象牙粗細的喜燭,只留床頭一支,高照尹崇月鮮妍的面龐。
偌大寢殿只剩新婚燕爾的一對天家璧人。
尹崇月不安地只搭一點點在床邊端坐,她見皇帝負手立於殿內案幾前,上面布有些好彩頭的乾果點心和佳釀,皇帝自斟自飲,一杯入口后,緩緩轉身,方才的笑容不知何時已在清俊的面容上消失得一乾二淨,沉默著朝她和床榻走來。
皇帝逼近的第一步,尹崇月還能維持優雅端坐,但他大步邁開的同時,解開了佩帶,脫下外袍。
尹崇月傻了,皇上這麼著急嗎?看來這幾年半個后妃沒有真給他憋壞了。那她是不是也得配合跟著一起脫?不過看陛下脫衣服的手法還挺利索,那……是不是等他給自己脫比較好?
震驚猶豫的片刻,皇帝已至她面前,尹崇月本能朝後靠,這回她不用裝羞澀了,震驚已經呈在火燒紅的臉上,如果以臉紅來論嬌羞程度,她此時的面頰緋紅程度已可算作羞憤難當。
皇帝無視尹崇月已經縮上床的舉動,繼續靠近,此時,他只剩一件絳紅的裡衣。
尹崇月把自己塞進床角,思緒一片慘白。
皇帝的手停在裡衣光軟的衣襟上,他在床前站下了。
尹崇月鬆了口氣。
皇帝解開衣襟。
尹崇月待宰般閉上眼睛。
但皇帝沒有撲過來,耳邊只有布料柔軟的窸窣,她深吸一口,心想不過是洞房花燭,今晚就當給這皇宮遞上自己的投名狀了!油然而生的壯烈感給了尹崇月無限勇氣,她豁然睜開眼——好似三伏天淋深井水,徹底愣住了。
皇帝裡衣已去,卻不是想象中那樣赤膊上身,他腋下至腰腹之間纏了層層絲帛,像緊縛待烹的大塊方切豬五花,隨著他慢條斯理地解開一層,被牢牢束縛的身軀便膨大一些。
可他膨大的位置好像和入宮前教導床笫之道嬤嬤所說的不太一樣……
是自己學太雜知識點記混了嗎?
絲帛長絹一層又一層垂落,皇帝始終面無表情,但尹崇月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緋紅轉為慘白。
當最後的纏繞束縛落地,皇帝抬起目光平靜地看向她。
而她,知道了全天下最可怖最危險的一個秘密:
九五之尊,當朝天子,她的丈夫,是個女人。
尹崇月下意識去摸自己胸口。
還比她大。
她這些年跟著師父修行,也算見過世面,但如今利索話都快說不清了,場面死一般寂靜凝滯,尹崇月覺得自己再不說點什麼今晚就得被砍頭,可她的舌頭在如此驚悚的秘密刺激下,早已不受控制。「皇上……您……您真大……啊不……您真白……不是……您別著涼……」她看了眼地上束胸的長絹,心想不如一會兒自己拿這個弔死算了。
蕭恪撿起地上裡衣,為自己穿好,隨後直接橫趟在尹崇月身邊,拉上被子蓋好。
「睡覺。」
這是他給她頒布的第一道口諭。
尹崇月戰戰兢兢領旨,衣服都沒脫,緊挨牆壁躺好,和自己的新婚丈夫、少女天子保持安全的距離。
如今她再大的心也睡不著了。
她真的不知道,師父給她指得這門人人艷羨的親事竟是這般「撲朔迷離」。
但為什麼,為什麼皇帝要告訴她實情?
震驚餘波回蕩,這是她腦海中唯一可捉住的理智和清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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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是在剛高考完智力水平尚處於巔峰時期穿越的,但不幸是理科生。
在一個科舉應試只有文科的時代,他想要改變命運猶如登天。
但即便是九重高天,他也未必就登不上去。
試登穹廬挽北斗,天自高來我自強。
這是一個灼灼少年成長強大、位極人臣的故事,也是他率領罪臣之家重回名門望族的故事。
當然,把這篇當成一種古代科舉做官項目「競技文」也不失為一個閱讀小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