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刺傷入骨,攪心裂魂。◎
薛平扶著尹崇月,見她面色白透若紙,汗珠順鬢而下,忍不住還是說道:「娘娘如果有非要說的事兒,我替你說就是了。」
尹崇月咬著牙搖頭道:「別人就專挑我要死的時候動手,真是看得起我,要給皇上一個措手不及,越是這個時候,咱們越不能自亂陣腳,反正我沒死,雖然不能活蹦亂跳,但勸勸皇上別腦袋發熱做了錯事的勁頭還是有的。」
她抬頭去望天章殿頂的排排脊獸,陰翳的流雲正朝人間壓來,不知風雨何時來何時去。
「薛姐姐。」尹崇月的目光凝固在天章殿屋脊的六個脊獸塑像上。
薛平很是緊張,但他們二人攙扶著,周圍再沒旁人,尹崇月的聲音因為虛弱而極輕若羽,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三人聽見。
從來沒人這樣叫過薛平,他一個恍惚,好像這些年已經徹底忘記自己是個女兒身,但偏偏尹崇月這樣親昵的叫倒讓他覺得順理成章。
「尹貴妃,我在。」他輕聲回應。
「宮裡的建築巍峨恢弘,廡殿高挑多起五道屋脊,屋脊之上蹲踞五個瑞獸。但這麼多殿宇,只有三處宮殿的屋脊上與別處不同,上有六個雕塑。」
薛平自幼長在宮中,對此處早就熟悉不已,無需思考便張口能言:「我知道,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紫極殿,皇上臨大朝的慶英殿,還有就是前面的天章殿。貴妃為什麼說這個?」
「嗯,是的。」尹崇月彷彿沒有聽到薛平的疑問,又道,「那姐姐知道,為什麼這三處要要多一個脊獸么?」
「這三處在宮中最為尊貴,意義非凡,當然多一個騎鳳仙人與眾不同。」
尹崇月笑了笑搖頭:「歷朝歷代更迭如冬去春來,宮室名字換了又換,只有這三處的脊獸都用一個制式,前五個與其他宮宇相同,都是一樣的瑞獸陶塑,但蹲在最前,只差一步便要從脊檐盡頭朝天而去的騎鳳仙人,其實並不是仙人,是一個史書有記載的普通諸侯王罷了。」
薛平有些茫然也順著尹崇月目光看去,宮宇飛檐之上,騎鳳仙人栩栩如生,衣袂和鬍鬚都臨風飄揚,彷彿此時的烏雲蔽日是他即將一步登天的階梯。
「這個騎鳳的是齊湣王,戰國時期齊湣王被前來弱齊強燕陰出使的蘇秦說服,去不斷攻打侵佔鄰國土地,還吞併鄰國宋國,過度消耗國力,最終導致當其他各國聯軍攻齊時,齊國曾經的鄰邦因為都與齊產生糾葛,不肯相助,而剛剛與宋國一仗之後的齊卒疲敝不堪,也無力招架,最終齊湣王丟了都城四處逃竄,被人所殺。」
尹崇月是很會講故事的人,薛平一旁侍奉時曾聽過她給皇上講各種史書里的典故,也聽得津津有味,他知道此時尹貴妃不宜下床久滯,但也清楚她想說的話沒有說完想做的事沒有做到,是不會乖乖回去的,於是只好接上。
「這故事聽著……並不吉利,那為什麼他能坐上鳳待在這麼重要的位置。」
「齊湣王志大而驕,這是他個性里的死穴,也是任何帝王都絕對不能犯的錯誤。你看他騎著鳳,看似要一步登天,實則是要跌落下來粉身碎骨。他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千古一帝,便不顧形勢廣興戰戈,固然彼時齊國國力強盛,卻也禁不住這般志向遠大的消耗。所以,歷代帝王都以此為警示,告訴自己以及子孫後代,至最高處后往往不是更高,而是跌重。」
說了這樣多話,尹崇月即便之前一直坐在轎輦之上剛剛下來,也還是呼吸便得急促加重,彷彿用了大半力氣才咬出每個字。薛平大為受教,卻仍不住擔憂,急忙讓她靠挨自己站著:「娘娘若是要告訴皇上這個故事,我已經記下來了,這便立即去講。」
尹崇月搖搖頭:「這個故事皇上是知道的,但是我此時是要去告訴他,改如何用。」說完,她蒼白虛弱的面容上居然浮現出一個綺麗的笑容。
薛平拗不過她,只得在天章殿前扶她進去。
天章殿門緊閉,內里似傳出激烈的爭論聲。
「姚思延即便真的瘋了,那也與逆賊來往頗深,若是追責輕縱,任何篡逆便只要說風言風語就能脫罪?更何況他本就是為逆賊滅口所殺,與聖上有何干係?」
是裴雁棠的聲音。
他雖然很是同情姚思延,但亦恪守國法,而這話由他大理寺監丞說出,總好過皇上自己提出來給人留下不慈不仁的話柄。
之前他們大概在爭論此事,因而在裴雁棠一番慷慨陳詞之後,屋內便靜了,似乎所有人都沒法反駁他的話。
「雖是如此,朕心亦痛。這些篡逆連一瘋人都不放過,荒暴至此,若是真讓他們得逞,天下何辜?至於姚思延……他的罪便著刑部大理寺與督查院三司議定,再做身後追責。但記得查查他是否有家人,不可連累,還要多加撫恤。」
「聖明。」
蕭恪說完,眾臣齊聲。
在這七八個人里,尹崇月卻聽到不止一個熟悉的聲音,其中她最熟悉的,當然是那個最讓她牽腸掛肚的混賬。
盧雪隱……已經被蕭恪放出來官復原職了么?
蕭恪果然聰明,自己被盧雪隱的哥哥刺傷,他不但不追究連帶,甚至還會寬宥無罪被連累的親眷,並繼續加以重用,這樣一來愈發顯得逆賊無道倒行逆施,而聖上則賢達英明,虛懷若谷。
不管先皇這人的真實面目到底如何,他確實是個好父親,好老師。
尤其在皇帝基礎教育上成績斐然。
然後,話題便回到更嚴肅更迫切的問題上了。
「蕭靖之事勿用再議。」蕭恪的聲音聽起來比方才冷淡多了,「未免篡逆舉他旗號有損社稷,便先將他收回東宮,暫停課業。」
果然,尹崇月心想自己來對了,蕭恪這個天下絕頂聰明的人,總是過不去的,便是自己心底深處的那道坎兒。
不過沒關係,她已經到了。
尹崇月用力去推門,嚇壞了薛平,他以為娘娘就是在這聽聽,然後會像從前一樣從偏殿藏書閣偷溜進去,等問政結束再諫言陳詞,誰知她竟然如此莽撞!
不過如今的薛平對尹崇月已是從防備到擔憂再跨度到崇拜和敬意,尹貴妃做這件事必然有她的理由,於是薛平不再多想,替她推開殿門、唱駕。
「皇上,此事萬萬不……」
「尹貴妃到。」
薛平的聲音打斷了盧雪隱的話。
蕭恪猛然從座位上站起,其餘所有人都驚詫轉頭。
尹崇月勉強可以走動,但實在太痛,她只能半靠著薛平維持站立,可一見蕭恪,便立即掙脫,朝他踉蹌著走出兩步,口中顫聲呼喚:「皇上……」
裴雁棠和陳麓都是大吃一驚,隨後見尹崇月如此虛弱的面容,不由擔驚緊張,他們最早得知尹貴妃出事,因過去多有交情,又敬重欽佩貴妃(除去她紅杏出牆的那部分),也十分焦急,得知她脫險避死,更是心中高興。然而此時見到她這幅樣子,二人立即變了臉色。
這模樣和死過一次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最緊張的還是裴雁棠,他反應極快,看著盧雪隱不受控制朝前一步,立即偷偷使出全力用最隱秘但最大力的姿勢扯住他官袍袖側,狠狠瞪過去。
盧雪隱如夢方醒,但又仍似在夢中一般站住,只靜靜看著尹崇月栽倒在迎上去的蕭恪懷中。
於大臣而言,聖上與內宮妃嬪的親密是不該得見的,但此事發生的太過突然,又是在談論這樣重要的事情,他們除了低頭守住最後的禮節恭敬之外,再無他法,總不能皇上沒有發話,事情還沒說完他們就先撤了。
看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大臣們很是尷尬。
但如果他們知道盧雪隱此時的心情,大概會覺得還是尷尬一些更好。
寸斷柔腸方知意。
「皇上……絕對不可!」尹崇月死撐著盯住蕭恪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逆賊只在等我出事後皇上方寸大亂方好行事,然而我僥倖活著,他們便出此下策,專刺皇上軟肋,越是如此,皇上越不能任之。靖皇子為人誠質真淳,久居高牆內,不知外事如何。皇上若真將他關起來,若是出了事,他的性命勢必會被逆賊污衊成皇上所為。此事決計不能,皇上萬望……萬望……三思。」
她很努力才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之後便覺得頭暈眼花,疼到渾身酸麻。
這正是盧雪隱方才想說的進言。
裴雁棠心下生悲,只覺天下怎麼會有如此心有靈犀卻又苦命的罪惡鴛鴦,他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幫著這倆人繼續苟且,雖然他們可能還沒來得及做什麼苟且的事情,目前看來也只是情感上逾越了道德的高牆,然而就看這倆人的情愫之深,以後別皇上的頭一個皇子出生卻是姓盧……
他想,要是刺客是給自己一刀就好了。
此時即便是尹崇月說立即要出宮和盧雪隱雙宿雙棲,蕭恪也會答應的。
更何況在政事上,他從來都相信尹崇月。如今她更是用自己的性命證實了猜測和保護了涉及此事的所有人,這番話更是極其重要。
蕭恪明白此事干係重大,然而他心中又恨又氣,一事妥協可以,卻不願事事妥協,特別是在蕭靖之事上。
眼下尹崇月點破關鍵,他為讓姐妹能安心修養,心中再有忿忿,也還是趕忙說道:「就依你諫言!薛平,快找人送貴妃回去,再傳太醫!」
聽了這話,尹崇月憋著渾身緊繃住的一口氣終於鬆了出來,立刻就沒了力氣和傷痛對抗,軟綿在蕭恪懷中。
然而她閉上眼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是盧雪隱看向自己的萬念俱灰的目光。
被這個人的這樣目光看上一看,尹崇月只覺比腰腹刃口還痛上百倍,刺傷入骨,攪心裂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