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她的姐妹「丈夫」小皇帝,確實是個挺不錯的朋友。◎
和皇上交了朋友固然是好,但活兒還是要乾的。
尹崇月深知此時自己和蕭恪是一個戰車上的同袍,命在一處,誰掉鏈子,另外一個都得陪葬。
於是她不顧與皇上徹夜長談的疲憊,早早梳洗,去給太后請安。徐熒真今天倒沒為難她,只是這位少女太后話總是很少,她的宮殿里總有股雨後林木的清沁,特別是白樟樹的味道若有似無總在鼻尖縈繞。愛書人最喜用白樟葉做書籤,又好聞又防蛀,尹崇月自小幫師父打理藏書,聞慣此味,在太後宮中反而覺得身心舒暢,看來徐小太后也是個愛書好讀之人,不愧是書香門第的清貴出身。
「貴妃。」
一直安靜的徐太后忽然低聲說道。
尹崇月徐徐行禮,表示自己聽到。
「聽聞你早年與國師遊歷,可曾去過邰州?」
「回太后,去過的。」
邰州離帝京所在的中京毗鄰,要說沒去過就太假了。
「聽聞邰州景色多秀,田畝豐饒?」
「邰州下屬四郡,確實各有風光。俐川水利通達,澤國沃野;長門郡西北有山,秀中嵯峨;舞陽郡的含瑰湖玉色無際,晴雨泛舟皆宜;永嘉郡乃是州府所在,繁華錦繡之鄉,看得人眼花繚亂。」尹崇月心想,我只和你談風月,總不會有錯的。
徐太后連喝茶都是很慢的動作,彷彿過了許久,她才嘗盡茶中翠色雅香,幽幽說道:「可惜。」
大概徐熒真從沒去過這些地方,尹崇月一時竟有點同情。
然後她的同情就被同情對象親手干碎了。
「可惜這麼好的地方,如今確實禍亂之地。」徐熒真慢悠悠說道。
尹崇月不能翻自己名義上的婆婆白眼,就只能裝傻充愣:啊是是是,啊對對對,您真是太體察民情啦!
太后說得自然是如今邰州的匪患。自光宗奪位的戰火燒至各處,邰州便開始被戰亂反覆折騰,十九年前尹崇月出生時的長慶之變,邰州也慘遭波及,後續又是連年天災,眼下春日過半,偏偏連日無雨,春耕不作,秋來無粟,邰州原本集聚了許多流民,有些剛安置了土地,這樣看來又是要挨餓,索性許多人便糾結成匪,誰知人數竟如此之眾,有了數萬人之多,這才有了近幾日令皇上和朝臣最頭疼的邰州匪患。
「皇上今天可能會很是煩心,你身為後妃要多多安慰。」
尹崇月離開時,徐熒真漫不經心的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她走在宮闕之間飛連的風雨橋廊上回味個中深意,不自覺想起昨夜與蕭恪掏心掏肺的對話。
「皇上,你是不是和太后那徐家小姑娘不對付?」
多年的孤僻與守秘讓蕭恪十分不善於與人交心和說實話,但今夜她們已經聊了太多,似乎也不差這一件。於是她點點頭,這般克制的承認對於帝王來說,已是禁忌般的坦率。
「我覺得你好像……差了她一點點……」而坦率和真誠是尹崇月最擅長的,她這一夜始終只用你我相互稱呼。
蕭恪趕忙綳直身子,問道:「哪裡?你快說。」
「要知道太后見我,直接就問了平常讀什麼書,長進過哪些學問。可皇上你呢?這麼說吧,你和太后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兩位,你們問我回話,是當然的事情,可是好像太后比皇上你會更會使用自己的權力,知道該往哪下刀,問哪些問題更是要處痛處。你要是和太后關係好,那這就無所謂了,要是有點什麼……那可得稍微花點時間想想。」
從沒有人這樣直接了當的和自己說過話,蕭恪一時觸動,尹崇月也將這神色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知是感動還是同情。
今日此時想來,太后要比昨晚自己說得更耳聰目明。
她站在高處深吸一口氣,任由早春料峭的細風,近日雖還算太平,自己也和蕭恪成了朋友,可能離無話不說還差挺遠距離,但慶幸的是,這位少女皇帝不像那種難接觸和交心的人,她們相處已是漸入佳境。
平心而論,尹崇月對入宮這件事並無抵觸,她自打懂事起已經知曉自己的命運將去往何處,再加之信任師父,對此從無怨言。即便剛剛入宮的頭兩天一時心緒被冗雜紛亂填滿,也並未對「始作俑者」——自己的恩師有所怨懟。她那時只是憤懣,是否師父如此關懷培養自己只是為了給蕭恪創造一個沒有選擇的朋友?但她心胸開闊絕非視野窄淺之人,與其在糾結纏悶里自怨自艾,不如活在當下,在別人謀划的命運里,尋到自己的出路。
更何況,她的姐妹「丈夫」小皇帝,確實是個挺不錯的朋友。
尹崇月不是沒見過其他同齡女孩。
她所修行的玄極觀規模極盛,也是皇家御封之地,中京的世家官宦們逢年過節也都扎著堆往這裡跑,女眷們是最愛在此處進香祈福。尹崇月名聲在外,也是有些想太多的朝中人想與她這位未來貴妃相攀,於是便讓自己的姐妹或是女兒以聽修經法的名義來找尹崇月結識。她見了很多這些千金閨秀,只覺得她們無趣,總是想把市儈精明勁兒藏進毓質名門又清高矜貴的皮囊里,看著又累又好笑。
然而蕭恪是不一樣的。
雖然他也很善於隱藏真實的情感,但這是他的生存之道,除此之外別無選擇。蕭恪的聰明敏銳也令尹崇月心有敬服,想他小小年紀孤獨一人坐上皇位,已體會到常人所不能體會的寂寞和戒備,卻還能和自己赤誠相待,這樣的人,尹崇月不可能不投契。
想到此處,尹崇月倒覺得,其實命運待自己也不薄,不是誰都能有這般刺激又神奇的經歷,人活一遭庸碌安享富貴也是睜眼閉眼,但要是讓她選,肯定還是此時滋味辛辣十足又新奇痛快。
忽得馬蹄聲自遠處傳來。
皇宮禁內,只有最緊急的千里加送軍情才能以快馬入宮直達天聽,尹崇月站在高處,只見一匹頭尾鬃系赭紅短綢身披鑲金皮鞍的駿馬沖入御道,所到之處禁軍無一不趕忙避讓,馬上信使身著九品淺青藍袍,不住打馬,仍在催促坐騎不停加速。
莫非邰州事已緊急至此?
又想起太后的話,尹崇月趕忙前往蕭恪日常處理政務的御書房。
昨日蕭恪給了她隨意進出御書房與天章殿的權力,今天便用上。只見院內滿是戴甲禁軍與太監,還有些官員似乎在等候。尹崇月知道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出現,正在門口思忖,薛平薛公公見到她,急忙迎出來,將她引至書閣后間。
薛平看樣子與蕭恪年紀相仿,十分文靜平和的長相,雖然也是女扮男裝,但扮成公公確實無需太多掩飾,更有說服力。他遣散尹崇月身邊宮女後行禮說道:「皇上正想找娘娘,但忽然來了急報。」
「邰州匪患?」尹崇月直接問了出來。
薛平似乎已經得了蕭恪的指示,並不避諱她,點了點頭說道:「事發緊急,皇上吩咐過,您來了就從后書閣繞路至書房的內間,那裡都是藏書的架子,是可以聽到外間說話聲音的。」
沒想到蕭恪對自己這般信任,尹崇月很是感激,更要好好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好給他從旁參詳。
偌大書閣足有三重回廊,全部牆壁皆由書架連接而成,在薛平的指引下,尹崇月順利走到內間書架的空當之處,為讀書方便,此處正通書房正間,並無加門隔牆,但滿是書牆阻隔,她不蹦出去,是不可能有人看見的。
尹崇月也自然看不到外面,聲音卻是聽得清楚極了。
「皇上,此等造反之舉,務必先查清源頭才是。」
造反?尹崇月愣住了。
「皇上,匪患才出不久,便有如此童謠開始四處流傳,定是有所聯繫。」
幾個聲音反覆出現,都是表示匪患與童謠必然有聯繫,就在尹崇月思索是什麼樣的童謠有可以與匪患相提並論的殺傷力時,一個從未出現過的聲音傳來。
「依臣之見,匪患與童謠未必有聯繫。匪患自去年邰州安頓流民后逐漸起勢,今年年初雪災最是嚴重之時已然頗具規模,形成如今的情勢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而童謠所指卻是春旱無糧,可見是有人見匪患乍起,意在渾水摸魚。」這個聲音雖不大且音調徐徐,但音色清朗鏗鏘猶如鳴金振玉,透過層層書隔,仍有餘力顫動尹崇月的耳際。
半晌,蕭恪沉靜溫潤的聲音才出現。
「『天鬧荒,地無糧,皆因幺兒鬧學堂;冠不正,履下臟,師罰不聽天罰上……』無論這首童謠和匪患是否有聯繫,今後也必然被人攀扯一處,共同消長。匪患要鎮壓,流言也要查實。這首童謠最先是在中京郡一代有無知孩童唱誦,最近京畿多有邰州流民湧入,如果利用他們傳入童謠最是方便且難查,不如從此處下手,著刑部同大理寺暗中同查。至於邰州匪患,樞密院儘快調兵,先平去幾處厲害的,與之前商議一致。」
尹崇月心中大驚,這童謠比她想得要厲害得多。
「天鬧荒,地無糧,皆因幺兒鬧學堂」是說現在邰州民不聊生,都怪光宗起兵篡權。光宗是老皇帝最小的兒子,所以是幺兒。而「冠不正,履下臟,師罰不聽天罰上」就差指名道姓對蕭恪說,你爺爺來位不正,你也不配坐這把龍椅,你們家奪權的手段臟極了,是踩著別人血淚登上的皇位,如今的天有不測都是對你們所作所為的天罰。
如果不仔細想,這童謠還挺勸學勵志,但細想之後,尹崇月手背都有了細密的冷汗。
蕭恪的處理也是尹崇月能想到最縝密的辦法,要是大張旗鼓又是剿匪又是嚴查,就算沒腦子把這二者聯繫在一起的都會往一處想,此時最忌諱的莫過於此。只是童謠來得蹊蹺,總要細想才能分明。
她正思索,又聽蕭恪說道:「還有一事,金春耕禮朕早日已行,但穗禮未成,如今後位虛有,宮中只有尹貴妃一人,便讓她代行吧。」
他說得輕飄飄,也沒有和群臣商量的意思,卻一石激起千層浪,屋內彷彿忽然炸開了鍋,好似一塊石頭扔進鵝窩,好多聲音揚高了八度,彷彿都在扯著脖子喊。
「不可如此!」
「陛下三思此事斷斷不行!」
……
耕禮與穗禮乃是本朝春朝三禮最重要的祭祀,分別由帝后執掌,皇帝行耕禮,親耕農田以示國重耕稼民本。穗禮則由皇後主持,耕禮后一月的吉日,由皇后率領擁有品級的已婚命婦前往,祭祀后,親自照料皇帝之前親耕土地,以去年豐收晒乾的稻穗引水灌溉。
自古以來耕禮都極其隆重,必須皇帝親往,但穗禮偶爾也會有太后和其他后妃在皇后病重或不立時代勞。眼下尹崇月被反對無非是大家覺得這幾年都是太后負責穗禮,並無不妥,而尹崇月剛進宮幾日,也難服眾。
可蕭恪似乎鐵了心,非要尹崇月去,最後君臣言語撕扯一番,尹崇月去是可以去,然而只能用四分之一皇后儀仗,還得少帶許多隨從,排場節制,以示恭順。
穗禮定在三日後,商議結束,群臣離去,嘴碎的禮部王尚書又自己留下,跟蕭恪語重心長表示,這三日嘛,尹貴妃要齋戒,皇上千萬不能因新婚之樂血氣方剛做出有違禮數的事情,這樣很不好,但是皇上年紀輕輕剛剛體會夫妻魚水也是很為難,可萬事必須以國事為重,就先忍耐三天吧!
尹崇月聽到蕭恪客客氣氣感謝王尚書的直言不諱,自己則差點憋不住笑,還夫妻魚水新婚之樂,原來禮部尚書不止有命免協管百官的工作,還得管著皇上床上的人事問題,也不知道拿不拿兩份俸祿。以她的了解,蕭恪怕是已經要氣死了,還得吞著火藥說話,這皇帝和她這貴妃,看來都是一樣辛苦的。
作者有話說:
那個造反童謠我自己寫的,寫的不好多擔待,畢竟沒有造反經驗,編起來好難嗚嗚
男主出場雖然晚,但很重要!划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