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第315章

又是一個下雪的夜。

窗外的冷氣凝結成冰晶,爬上了窗戶。

琥珀色眼睛的男孩縮著身子，抬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哪裡。

「那個傢伙今天又是第一。」他身邊擠過來了一個聒噪的傢伙,這是他的同期，一個鬢角有著小捲毛有點話癆的男孩兒。

「他看起來太囂張了,我們再去殺殺他的氣焰吧。」小話癆嬉笑著說道,「上次你出的主意不錯，你沒看見那個傢伙被院長罵的可慘了！」

琥珀色眼睛的男孩一動不動。

「喂,你說話呀。」

「你在看雪嗎？雪的確好美。」小話癆咬著手指頭,猶豫地左右看看。

「……我不喜歡下雪天。」琥珀色眼睛的男孩子忽然動了一下,開口說道。

「哎？」小話癆一愣。

「下雪意味著受凍挨餓，意味著需要更多的食物，意味著……死亡和離別。」他想到了很多,但似乎又什麼都沒想到。

因為孤兒院設備簡陋，每年冬天都會有孩子被凍死。

而他作為身體最弱的一個，每年都會被凍出高燒,然而反反覆復好幾年，每每吊著一口氣沒有死,就好像一隻蟑螂一樣。

天堂不願意收自己,就要讓自己在這裡活著受苦。

那個小話癆噎了一下，左右打量了一下,發現沒人關注這邊，才悄悄對他的同伴說道：「聽說明天有重要的人要來！」

琥珀眼睛的孩子遲緩地眨眨眼。

重要的人？大概就是那些組織的幹部吧，不過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一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廢物，沒有人會在意。

「哎！聽說她好像指名要見你,還有另外幾個黑色頭髮的孩子。」小話癆臉上多了幾分心焦，他抓住對方的臉,強迫他扭過來，看自己。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證明對方不會看我們的成績！只會找一個符合她心思的目標！」

「我聽說了，她想要找一個眼睛顏色偏黃一些的孩子，除了你，還有隔壁的那個0162號，他也是黃眼睛黑頭髮，而且他比你還要白！」小話癆攥住對方的手的力道大得可怕，彷彿要碾碎自己的骨頭。

「你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就連目前孤兒院里的第一名，那個長頭髮的孩子，都露出了幾分煩躁情緒。

這是最為輕鬆的一個，可以順利出去的機會了。

不需要參加那些百死一生的測試，不需要接受那些精神折磨，宛若億萬大獎一樣直接砸到對方的頭上。

「前幾年查得嚴，院長為了做面子功夫，給你治病花了好多的錢。去年沒有人來檢查，就不管了！」另一個小孩也被小話癆吸引過來了，他補充說道，話語裡帶著后怕。

「我還記得那天那麼兇險，我們都以為你不行了。萬一今年上面也不來人盯著，那個糟心的院長絕對不會願意再浪費一分錢，哪怕你的成績再好，他也會把你當做沒用的垃圾處理掉！」

「甚至被活生生挖掉器官賣出去，貢獻最後一份價值！」握著男孩子手的小話癆眼裡滲出一些淚水，他似乎想到了那個可怕的場景，打了個激靈。

那個孩子無所謂地笑笑，掙脫對方的手。

他也知道隔壁的0162號，那是一個求生欲很強的男孩。

他的人生毫無意義，活著還是死去都無所謂。不如讓想要活著的人好好活著。

他拒絕了同伴的建議，但沒想到，晚上訓練時，0162被人暗算，被打腫了臉。

還有兩個勉強合格的孩子被人推糞坑裡面去了，一身臭氣根本洗不幹凈，院長不可能拉著他們去見貴客。

合適的人選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了。

他沉默地告別了一臉興奮的小話癆和小胖子，跟著那個女人離開，來到那個女子的家裡。

「這是生日禮物。」那個女子如此介紹自己道。

他抬頭，看見另一個男孩有些茫然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那個男孩將毛毯捧到他的眼前，他看著對方期待的臉，對方眼裡的沒有任何的敵意。

這個孩子一看就不是基地里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基地里的孩子是沒有名字的。

那張臉上帶著發現了陌生同齡人的驚喜，帶著生疏的不自在和警惕，卻因為一直習慣用善意思考別人，努力剋制著自己的警惕，願意對陌生的自己露出溫和柔軟。

這讓他心裡更是充滿了複雜味道。

這個傢伙長得和我那麼像，但……

他的目光下意識落到對方穿的衣服上，非常暖和舒適，看起來就很時髦的定製衣服。

「你在外面凍壞了吧。」他聽到對面的人說道，對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自己身上穿著的破洞衣服。

那一瞬間，好像有烙鐵印在了胸口，連皮帶肉糊成了一團。

心臟密密麻麻地刺痛，他被這個目光刺激到了。

你憑什麼可以如此暢快幸福地活著！而我連飯都吃不飽？

我們有著相似的發色，相似的外表，但差距卻如此之大。

他壓下內心的煩躁和騷動，露出一個僵硬的表情。

對方似乎眼瞎，根本沒有看出來他的排斥，高高興興地將他留下了。

就這樣，他成功逃離了孤兒院。

躲開了百死一生的考試，不用再擔心在下一刻會忽然死掉了。

他得到的，比自己想像要多很多。

他可以在別墅里自由走動，可以摸一摸外面的鮮花，可以住著溫暖的屋子，不用再擔心因為訓練不夠挨餓，不用擔心因為寒冷而生病。

但他還是不滿足，每次看到應有盡有的對方，都在提醒著自己什麼。

他後來也知道了這個禮物所有者的名字玻利瓦爾·羅薩萊斯。

這是一個很活潑的小少爺。

那個小少爺會興緻勃勃地將某些書拿出來，一行一行講給他聽，在最開始他連字都不認識，只能瞪著眼睛，面帶僵硬的微笑。

然後對方就會沉痛地拍拍他的頭，說一句：「好傻。」

每一句『傻』，都讓他感覺到了另外一種微妙的侮辱和刺痛。

他以為自己沒有什麼在意的東西了。

但卻難得起了幾分爭強好勝的心，不想自己唯一擁有的頭腦也被人否定。

他的聰明和努力得到了肯定，本來失衡的心態也漸漸平穩。

他短暫地蒙住了自己的眼，不去深究花團錦簇外表背後的危險。

一切的變故是在一個冬天發生的，外面下著雪。

他討厭雪天，非常討厭。

所有的雪天都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次也不例外。

雪天事件過後，他能夠感覺到對方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試探了幾次，試圖修補，然而無濟於事。

一切都回不來了。

所以，要不要放棄呢？

不能修補關係，還可以走另一條路，畢竟對方的性格弱點有些明顯。

他堪稱冷漠地想著。

我從沒有奢求過什麼東西會主動送到我手裡，沒關係，沒有什麼東西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

白得的東西當然不穩固，但是溜走了的東西，可以再用武力和心計奪回來。

那天，他當著對方的面，將刀子插到小熊的身上的時候，忽然後悔了。

我真是瘋了，我甚至都不知道，當時，我在猶豫什麼。

他在黑暗的屋子裡，不止一次地，如此咒罵責怪自己。

然後他見到了特意來看他的玻利瓦爾。

「你來送我最後一程么？」他下意識問道。

玻利瓦爾沒有說話。

屋子裡昏暗安靜，一盞小燈放在前面的桌子上，暗淡的幾乎看不出光亮，門半開著，將樓道的光放進來。屋子裡的水龍頭沒有擰緊，有滴答的水珠掉落下來，發出脆響。

窗外的風嗚嗚的吹，讓他心裡的惡魔越來越猖狂。

就此結束吧，但為什麼我覺得好不甘心？

我難道不是對死亡盼望已久了么？

布朗看著玻利瓦爾，咀嚼著自己心底的滋味，不知不覺翹起了嘴角。

他的瞳孔有些渙散，臉上帶著輕淺古怪的笑容，說道：「我的墓志銘上會寫什麼，因為宰掉了一隻玩具熊，所以被活埋這裡。」

玻利瓦爾呼吸一滯。他覺得牆上的影子似乎活了，透著怨念和力量。

「甚至，我的名字就是那隻熊的名字。」

「……我什麼都沒有。我不是人，是一個禮物。」

這裡沒有窗戶，沒有風，明明是寒冬，玻利瓦爾只覺得燥熱難堪，昏暗的燈光映著慘白的地板，透著一股等死的味道。

「我還不如一個玩具，至少來來往往的先生女士願意為它付出美金。」他開始笑，剋制不住地笑，聲音帶著顫抖。

「布朗……」玻利瓦爾下意識叫道。

「不要叫我布朗！」

他瘋了一樣，大聲叫道。

玻璃都隨著聲音隱隱震動。

布朗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出神地望著沒人的角落，好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聲音忽然又降得極低極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玻利瓦爾猛地閉了一下眼睛，但卻好像隱約抓住了什麼。

「我就在這裡。」玻利瓦爾蹲下來，抓住了對方的手。

「我就在這裡……」他放緩了語氣，抱住爬在地上的人，將他的頭按在自己懷裡。

「如果你不喜歡布朗這個名字，可以用你本來的名字，或者你給自己起一個好聽的名字。」玻利瓦爾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你想說什麼，我都在這裡，都可以和我說。」

「不告訴母親，沒有外人，這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布朗抓著玻利瓦爾的胳膊，十指用力，幾乎要將對方的肌膚戳破，刺出血來。

「……這有什麼用，沒用的。我馬上就要死了。」他顛來倒去說著這句話，然後忽然抬頭看了一眼玻利瓦爾，但很快目光又黯淡下去，「你也沒用，你又救不了我。」

玻利瓦爾噎了一下，他想告訴對方自己拿到了鑰匙，

「我後悔了。我那時候就不應該把你放跑……」

他掐著玻利瓦爾的胳膊，就像那天掐著那隻小熊一樣。

沒有等玻利瓦爾多言，布朗就自顧自往下說：「你現在活蹦亂跳站在這裡，姑且有我一份功勞吧。」

「你……」

「你別打斷我，聽我說。」布朗把玻利瓦爾的解釋打斷，「我想要一個長長的名字，正式的那種，有中間名的。最好可以填滿我的墓碑，讓它看起來不是那麼可憐……」

「在墓碑的背面，最好寫上，親愛的友人，莫妮卡，皮特羅，詹姆斯之類的……」

這又是誰？玻利瓦爾愣了一秒，繼續聽對方說。

「你看情況，多編幾個名字，把它填滿了就好。」他的語氣絮絮叨叨又鄭重其事，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微弱下來。

「……我倒是忘記了，夫人應該不會同意給我立墓碑吧。」

「我連墓碑都沒有。甚至可能被燒成小罐子，直接往土裡一埋，或者就著海水揚了……」

玻利瓦爾能感覺到對方抓著自己的手指在顫抖。

屋子裡重新恢復寂靜，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對方似乎在思考什麼，僅僅是聽呼吸聲就不安穩。

隔了半晌，布朗才重新開口，那聲音粘稠遲緩。

「……我果然還是不想死的，我想一個雜草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上，怎麼甘心最後像一個雜草一樣離開。」

布朗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喝醉了酒一樣，忽然又抬頭，盯著玻利瓦爾的目光呆愣：「……所以果然還是把你宰了吧。這樣我也不算太虧……」

玻利瓦爾面無波瀾地伸手，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別鬧。」

對方捂著頭，瞪著玻利瓦爾。

「聽著。」玻利瓦爾的聲音舒緩而又平穩，讓人信服，讓對方稍微平靜下來。

「或許，你可以這樣想，孩子都是上天送給父母的禮物。」

聽著這句話，躺在地上的布朗眉頭微皺，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聽到玻利瓦爾接下來說道。

「我可以給你起一個新名字，你想要的，長長的那種，比如加夫列爾·加西亞·布朗·羅薩萊斯之類的。」玻利瓦爾想到了西板鴨，想到了拉美，他知道的那邊的名人不算多，他一時間只想到了一個馬爾克斯。

這個名字讓布朗一愣。

「這樣，你可以把我當成父親，你也不是孤兒了，更不是什麼……嗷！」

玻利瓦爾將沒有說完的話咽到了肚子里，連忙縮手，他剛剛被狠狠咬了一口。

「玻利瓦爾！」

玻利瓦爾又解釋了兩句：「……你看，如果我們有了父子關係，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和別的孩子沒有區別……嗷！松嘴！快松嘴！」

玻利瓦爾連忙躲開：「是你說的，想和別的孩子一樣！」

「我沒說這個一樣！」對方氣的漲紅了臉，「好啊，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真的，我只告訴你這個秘密，其實我已經三十多歲了。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玻利瓦爾一本正經地握住對方的手，「所以你做我鵝子不虧……喂！別咬人啊！」

「你在騙鬼是么！」布朗的頭髮都快炸起來了，之前的自暴自棄和絕望好像丟進了臭水溝，狼狽不堪而又滿腹懷疑。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玻利瓦爾緩緩點頭。他當然清楚，這就好像某些人嫁入豪門、某些人娶了名媛一樣，通過某種方式直接改變了自己的家世。

布朗一直不滿的東西，在此刻可以輕易改變。

然而對方選擇了拒絕：「……我還沒有那麼無恥。」

「總而言之，機會一直在這裡，你可以隨時改變主意。不用覺得自己很不幸。我之前遇到過一位朋友，她天天惡毒咒罵，恨不得自己沒有父母。所以有的苦難，可能還是好事？」玻利瓦爾給對方灌了兩句雞湯，微微岔開話題。

「所以，布朗……」

「我不叫布朗，叫我的新名字。」布朗說完了，沉默了一秒，然後又忽然改口道，「不，沒有最後的羅薩萊斯。」

「……好，好，加夫列爾？」玻利瓦爾試探地問道。

對方的臉色青轉紅，紅轉白，最後還是掙扎著說出來一句：「……我們關係沒那麼好，誰讓你直接叫我名字了。」

玻利瓦爾沉默了一秒，你這個名字都是我現場胡編的，現在說關係不好，是不是有點晚了？

「……那，加西亞？」玻利瓦爾再次換了個稱呼。

新鮮出爐的加西亞矜持地點點頭：「我喜歡這個新的姓氏。」

「之後叫我加西亞。」

「……我知道了。」

「不過你休想占我便宜……」加西亞猶豫了一下，還是鬆了一點口風，「我姑且承認你是大哥吧。」

「你到底想做什麼，我可以，勉為其難聽你說說。」加西亞用另一隻手撐著頭，終於消散了一點對於玻利瓦爾的戾氣，還算冷靜地問道。

畢竟他沒什麼好騙的，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被騙。

他終於看到玻利瓦爾手裡拿著的鑰匙了。

「想要做什麼。大概也是你想做的事情吧。」玻利瓦爾斟酌著自己的措辭，「推翻這個讓人不滿的，黑暗圈子。」

「嗯？」加西亞愣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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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還有一章，大概這兩個人的番外就結束了。

加夫列爾是名字，加西亞是中間的姓氏，一般不會叫這個姓氏的。親密的人一般叫他名字，也就是加夫列爾，不太熟悉的，應該叫布朗。

算是回收前面的一點小伏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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