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他什麼都沒了
陸長明神色決絕,但他也沒料到姜同塵會一下子撲上來,嚴嚴實實護在顧莫爭身上。他向來賞罰分明,只是這次顧莫爭的所作所為徹底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況且誅殺顧莫爭並非是他個人的想法,是紫虛統一之後的決策。
可眼前的一切發生額的太快了。
陸長明手中的劍已然刺下。
姜同塵已經認栽了,但身下的顧莫爭似乎想將他護起來,喉嚨里咕嚕咕嚕響著。
但在這種發狂失智的情況下,顧莫爭還能認出自己,只是這一點,姜同塵就已經滿足了。
他和顧莫爭,半生的懷疑,半生的誤解,轉頭來撥開雲霧見明月之時,反而突生變故。
他想,或許,他和顧莫爭就這樣了吧。
姜同塵無聲的摟緊了顧莫爭的脖子,無論如何,這樣最後也算是死在一起了。
腦後一陣凜冽而過的風聲。
要來了嗎。
沒有痛感,沒有任何不適,姜同塵只聽到身邊劍身相撞的噹啷聲,那隻即將刺下來的劍,就被另一隻飛速二來的劍,如四兩撥千斤般,一下甩在了地上。
什麼人。
姜同塵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聽清冽的聲音響起:「都住手!」
他看到了一身飄逸白衣的沈未寧。
沈未寧身體看起來不太好,但依舊強撐著,面上血色慘淡,卻依舊擋不住渾身飄然若仙的氣派。
夾雜著靈氣的聲音,瞬間籠蓋了整個山頭,穿進所有人的耳朵里。
眾人紛紛停手,不僅是因為沈未寧的出現,更多的原因是因為上位者的壓迫。
鮫人終於從被圍攻的狀態里脫身,另一旁的潘子洛也沒好到哪去,衣袖狼狽的擦拭了幾下身上的傷口。
鮫人眯起眼,細細打量著沈未寧,顯得若有所思。
「陸長明,收了劍……還有心頭血。」眾人目光中,沈未寧沉沉出聲。
陸長明皺起眉,沒有說話。
他在沈未寧面前向來聽話,可這次他沒有動,沉默的反抗著。
妖族此次徹底踩了他的雷區,傷害了他的師尊,這是他無法容忍的。
「…收起心頭血。」沈未寧嚴肅的重複。
姜同塵覺得他這個以前的師尊有些奇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於顧莫爭在心頭血下暴走,甚至……算得上是在幫顧莫爭。
「此次閉關受傷,與顧莫爭無關……算上五年前那次…我昏迷過去也並非姜同塵對我下手。」沈未寧想起什麼,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又白了幾分,「是我們…對不起他。」
沈未寧步步逼近,就算陸長明心裡有一萬個不情願也不得不散去了心頭血的光芒。
姜同塵趕忙扶起地上的顧莫爭,他一遍遍堵著顧莫爭胸膛上的窟窿,可裡面源源不斷的血,沾了姜同塵一手。
熱的,粘的,和顧莫爭冰涼的皮膚完全不同。
眼眶下蓄滿的濕潤被姜同塵塞了又塞,他不願意在顧莫爭面前落淚。
顧莫爭像一隻不安的小獸,終於抓住了機會把姜同塵翻身護在自己身下,瞳孔原本本深沉複雜,現在只剩下了姜同塵和滿眼的警惕戒備。
這個姿勢就讓血流的更多了,滴滴答答落在姜同塵臉上。
他便是到最後一刻也要護住自己的伴侶。
姜同塵摟住顧莫爭的脖子,聲音裡帶了哭腔,罵著他:「傻子。」
沈未寧無聲的看著地上相擁的二人,垂下眼皮蓋住不明的神色。
直到那雙深邃的眼中血紅退盡,那個身影把姜同塵抱進懷裡,姜同塵腦袋死死抵在他胸膛上,憋了很久的眼淚憤憤擦在黑色的衣襟上。
他的顧莫爭回來了。
「我堵不住。」姜同塵聲音委屈巴巴。
他明明儘力了,兩隻手都在捂住那個猙獰的血口,可血越流越多,不由得著急不已。
顧莫爭無言,只是抱緊他,許久之後問道,「項鏈還戴在身上嗎。」
姜同塵悶在他懷裡點頭,
「戴好它。」
「你怎麼還在流血…」
顧莫爭並不害怕,只是看著不遠處的陸長明,眼中冰冷的凜冽還沒有散去,「無妨,哪怕他一劍穿透心臟,我都不會死。」
顧莫爭輕輕擦掉姜同塵面上的血跡,聲音只有他們二人聽得見:「你記得,我的弱點只有一個,那邊是右胸上的逆鱗。」
這個弱點姜同塵是知道的,畢竟自己剛進到這個世界時,為了在他手底下活命,還對著顧莫爭的逆鱗來了一口。
現在想想,當時顧莫爭沒把他脖子擰斷已經是網開一面。
想著,他的手不自覺就摸上了顧莫爭的右胸口,隨口應著:「嗯。」
陸長明的劍被釘在地上,沈未寧不讓他動手,他便斷了自己的念頭。他不知道自己一向秉公的師尊,是念在往昔的師徒情意上放過兩人,還是另有隱情,但師尊說什麼他便照做。
他走到自己的本命劍前,指尖流竄的靈氣已經和劍體微微共鳴,即將觸碰到劍身的那刻,鋒利的尾尖霎時劃破了陸長明的肌膚,露出殷紅的血珠。
靈活的魚尾捲走那把劍,掂了掂,一下甩出老遠,在地上滾了幾圈。鮫人兇惡的撲向陸長明,沒錯,他不爽陸長明很久了。
鮫人手背上的筋猛的繃緊,極度猙獰,蹼爪上的五根指尖彈出鋒利的爪甲,向陸長明血管分明的脖子襲去。
毫無意外,天上響起了滾滾巨雷。
緊要關頭,鮫人煩躁的收手,嘖了一聲。
好在他收的及時,再晚一步,這道雷就要落在他身上。
該死,被天道庇護的小子。
「令人作嘔。」鮫謾罵的聲音響起,聲音起伏婉轉像是歌聲,用出來的詞語卻譏諷無比。「倘若不是天道護你,我今天定要了結你的性命。」
他冷笑一聲。
「你們人族,難道都是這樣,擄走本不屬於自己的寶物,還要將異族趕盡殺絕。」
「莫要在此,血口噴人。」陸長明隱隱動了殺意。
空氣中傳來一聲冷嗤,「我這話,幾分真,幾分假。你身後的沈仙師,怕是比誰都清楚。」
一旁的姜同塵不明白鮫人為何忽然這麼說,抬頭看向顧莫爭的神情,卻發現他的眉目也鎖上了三分霜雪。
遠遠看去,不染纖塵的白衣仙人也像是罩上了陰霾。
「我有罪。」沈未寧的聲音像是千百年的回聲。
—
風帶著顆顆雨星,不知何時噼噼啪啪的下起來,雨點砸在姜同塵臉上,有些疼。
不過他更擔心顧莫爭的狀態。
那人深邃的眼裡空了,什麼都沒有。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水上最後的浮木,死死抱著姜同塵。
姜同塵什麼都明白了。
這些事實從沈未寧口中道出,卻是莫名的諷刺。
以及……跪在顧莫爭面前一劍穿心,剜出心頭血的陸長明……
當年陸家仍是世家之首時,曾大規模圍剿妖族。
打著鎮壓的名號,實際上是屠殺,是掠奪。
其他世家的目的或是妖丹,或是妖骨,而陸家家主發起這場圍剿的目標,只有一個。
救回他即將夭折的兒子。
人妖百年來穩定的局面就此破裂,妖族未曾防備,突襲中死傷慘重,執掌妖族的龍族也被盡數絞殺。
數百條龍的心頭血,才堪堪煉成保住陸長明性命的神物。
其中便有顧莫爭的一份心頭血。
而這一切,陸長明卻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他的天賦,是屠戮龍族的最好證明,而不明真相的他,最後卻背起了一個種族的仇恨。
他沒有直視顧莫爭的臉面,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本命劍刺穿胸膛的那刻,陸長明一聲不吭,血順著劍體滴答而下。
他要把能還的,都還給他。
他是因為顧莫爭,因為顧莫爭所有的族人,才得到了今天的賤命。
顧莫爭靠著復仇的信念,堅持到今天,而真相展露的那天,陸長明沒有反駁,沒有否認。只是跪在他面前,將所有的東西歸還給他。
「抱歉……」
那一刻,顧莫爭腦海里有什麼崩塌了。他,什麼都沒了。
他的族人,全部被絞。
真正的仇人,只留下了不明真相的子嗣。
收留他的師尊,只是愧疚於沒有出手阻止這場圍剿。
他到底還有什麼。
心頭血像是感應到顧莫爭一般,自動的從陸長明心頭掙脫,凝成一個圓滾滾的血珠,融進顧莫爭體內。
他怪不了誰,怪不了陸長明,怪不了沈未寧,根深蒂固的復仇想法,被擊落成碎片。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被山風吹成雨簾,洗刷著一切。
剜掉心頭血是陸長明自己的選擇,天道也沒有辦法,頭頂上雷聲滾動,卻遲遲劈不下來,只得用風雨表達著不滿。
姜同塵和顧莫爭渾身濕了個透徹,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帶著顧莫爭回來的,路上顧莫爭只是像個無助的孩子,摟著他,抱著他。
看起來就像沒有父母的孤兒,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能抱著自己從垃圾桶翻出來的破爛玩具熊哭泣。
雖然他沒哭,可姜同塵覺得倒不如哭出來。
心頭血融進顧莫爭身體的那刻,顧莫爭身上的血就止住了,但顧莫爭的衣裳卻滿是凝結的斑駁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