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尚本名王和善,因為諧音打有名字以後就被人叫成了小和尚、大和尚、花和尚。但無論是和善還是和尚彷彿都以他本人沒有太大的關係,這個身高超過一米八,膚色黝黑一臉兇相的漢子總是異常的暴躁。這也倒不是為了配合自個的樣貌刻意為之,雖然小時候因為「和尚」這個諢名總是和同學們打得昏天暗地、頭破血流,但這絲毫也不能掩飾他還是一個好孩子這個基本事實——鄰里活計他幫的最多,『大姨』、『叔叔』他叫的最甜。並且在之後的歲月里,雖然體格猛長但脾氣卻反而還收斂了許多,就連「和尚」這個他一直以為是大家笑話他將來娶不上媳婦的損名,他也默然接受了。當然也有過幾次衝突,但都是自衛還擊,且點到為止。催生其進化的是四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個百年不遇的寒風凜冽、大雪紛飛的早晨,還有那對從此改變他一生命運的裁縫夫妻。裁縫名叫殷正龍,老婆名叫柳瑩。因為記著和尚全家過年衣服尺寸的作業紙,被兒子殷三擦屁股扔茅坑裡了,所以那天一早裁縫夫妻就揣著布尺膽戰心驚地來敲門了。由輕及重再至拍打的敲門聲足足持續了半個鐘頭,弄醒了半條街的人,也弄來了好事的街坊,「和尚怕冷,賴被窩呢。」「說不定正摟著老婆呢!」,「不會是中煤氣了吧?」……之後屋裡就傳出了和尚滾下樓梯的巨大聲響。殷正龍是第一個踹門的,但也僅僅只得踹了兩腳就被大伙兒衝到了一邊,鋤頭、鐵鏟、鋼鈀……各種臨時的除雪工具一時間漫天飛舞,大家攻城似地直撲這個文*革后小縣城裡的第一家私營館子,整個臨街的面牆瞬間轟倒……
氣若遊絲的和尚只記得那個嬌小的身影如一簇火苗似地樓上樓下的躍動,只記得她嘴裡呼出的那團白氣和那一聲「媽呀!」,以及從空中飄落的那條紅毛線圍巾……被眾人砸倒的四塊打烊門板起了大作用,和尚一家四口直挺挺地躺在上面,數量剛好。孩子們以及和尚老婆都被張冠李戴的合身不合身的衣褲還有床單裹得嚴嚴實實的,這都多虧了細心的柳瑩,但和尚的身上除了胯間的紅圍巾卻再無片紙。出門的時候和尚突然掙起身子,大傢伙驚訝的發現被風吹開的紅圍巾底下,和尚的下體粗長如小臂,像根燒透的鐵棍一般紅通通愣猙猙地直立天地間……
和尚倒是沒什麼大事,一天之後便搖搖晃晃地回家了,但他剛滿十歲的唯一的兒子卻再也沒有醒來,老婆也是一陣清醒一陣迷糊狀若瘋子。北風呼嘯的夜晚,少了一面牆的和尚家黑咕隆咚的就像個豹子洞,和尚的哭聲震天動地……
「這那是救人,這他娘的分明就是打家劫舍。我日他祖宗十八輩!」,修門板的那些日子裡和尚每天都得在心裡狠聲念叨千遍、萬遍,因為他家出事前一天的所有收入一共八十多塊錢丟了,還有他最愛的收音機也不見了蹤影。也就是從那時起,和尚的性格有了質的變化,整天鐵青著臉悶葫蘆似地與客人都極少交談,出口即時罵人,即便應個招呼也都帶著髒字,與整條街的人都勢如水火。但殷正龍卻是例外,雖然殷正龍還幫他守了一夜的家,按說嫌疑最大,但和尚一點都不懷疑這個解放前跟著父母隨著鄉黨逃荒至此的外省人,因為在他的心裡只有殷正龍夫妻才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就即便是殷正龍拿了他的錢和收音機,他也不會計較,他甚至巴不得如此,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深知他的家境,更因為他已經和這個尖聲細氣的白臉裁縫成了朋友,成了一輩子的朋友——因為這場友誼直接要了殷正龍的命。
那是兩年前,也就是和尚家出事後的第二年夏天,那個人們總是濕漉漉的分不清被曬出的是油還是汗的燥熱午後,一壯一瘦一黑一白的兩個男人精赤條條地跳進了湖裡,而殷正龍再也沒能自個上岸。因為大旱,湖水已退至暗坎附近,所以他倆下去的地方不但水深而且底下水草縱橫。和尚光著屁股在岸上瘋了似地喊叫,但從林子里走出來的卻是一群表情古怪端著洗衣盆的婆娘,和尚撿了塊碎碗片一個猛子又扎回到了水裡……水裡的裁縫直挺挺地就像一匹嶄新的待解綁箍的生白布似的,白得晃眼。他半張著嘴巴,鼓著眼睛看著和尚被憋的豬肝似的臉,看著和尚手上流出的血一絲絲、一絲絲溶於水中,一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和尚剛站起來便栽倒了,之後他就被抬到了那個自告奮勇已經撅好了屁股的胖婆娘的背上。和尚大口的吐著水,他的旁邊、胖婆娘的屁股底下,殷正龍努力夠著似地探出了臉,還是半張著嘴巴,鼓著眼睛一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
和尚在裁縫家的門口跪了三天。三天里合著裁縫老婆柳瑩有一陣沒一陣的呻吟,和尚也斷斷續續地咳著血,但大伙兒都不理他,只有那條不知那裡跑來的野狗,靜靜地趴在和尚的身邊,只要和尚一咳嗽,它便立馬起身,然後把地上的血痰舔得乾乾淨淨。
柳瑩得知丈夫死訊的時候正在裁布,捎話的人話音剛落,她就把剪刀扎進了自己的大腿,然後捂著胸口一頭栽倒在地。鄰里的婆姨怕再出事,只得用布條把她給反捆了起來。這個嬌小的女人沒有如同常人般地嚎啕大哭,更沒有歇斯底里的哇哇大叫,而是一動不動地蜷在床上,像頭奄奄一息的母狼「嗚、嗚」地呻吟著,像在喚仔兒,像在喚頭狼……由於殷正龍才四十來歲,距離六十的大坎還差得很遠,所以他只能算短命鬼,而短命鬼是回不了村的,何況這還是個縣城,和尚老婆就帶著閨女秀紅在老城牆根下守了三天。三天後大家才猛地想起棺材還沒著落呢,於是和尚就像小雞仔似地被提溜到了隊長前。
「和尚!這棺材你得出。」隊長指了指和尚的鼻子但很快就縮回了手,他指過無數人的鼻子,但和尚還是頭一次。
「不讓你墊棺材底,就算便宜你狗東西了。」隊長身邊的人顯然比隊長膽子要大。
「我出。砸鍋賣鐵,賣閨女我也出,出最好的。」和尚抿了抿嘴邊的血塊,扒開人群直奔棺材鋪。
棺材通常都得預定。人死之後升七天,七天的時間做一口棺材綽綽有餘。大部分人家甚至早就備好,只要家裡有年過五十左右的老人。來買現成的很少,一般都是突然暴死的,這裡邊又以走親戚、討生活的異鄉過客居多。棺材老闆最愛此種生意,尤其是後者——裝棺、上車、走人,可以隨便坐地起價,捎帶著還能掙份裝棺錢。和尚現在的情況也和那個差不多,更何況和尚還口口聲聲地要最好的木材。棺材老闆一扭脖子,領著和尚穿過天井來到堂屋,然後又顯得極不情願地在油毛氈蓋著的木料堆旁搓著手。和尚二話不說連拽帶撕稀里嘩啦地便扯將開來。
「沒見過吧?正經八百的老料。這是解放前縣太爺準備打供桌的料子,我爹死那會兒我都沒捨得用。」棺材老闆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後抬起頭盯著和尚,「這是榆木料,咱們本地不出這個。」
「行。」和尚扭身就走。
「兩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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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一下子愣站在天井中間的和尚的背影,棺材老闆叉腰上了門檻,「還只是料子錢,你另外還得給我五十塊的工錢。不許還價。」
和尚猛轉過身,一把推開門裡的棺材老闆,趴在地上大把地摟拾起油毛氈子。
棺材老闆以為和尚不想要了,趕忙彎腰說道:「兄弟,兄弟你先別忙著蓋,你聽我說,這木料硬,費工,才三天的時間,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趕不出來呀,我得僱人。再說了,這麼好的料子,如果活做得糙了吧唧的,別說對不起料子,更對不起你死去的恩人吶!」
和尚抱起油毛氈子就往外走,走到天井中間又猛地轉過身來,「做不好,我燒了你這狗東西的家!就用這引火!」和尚嘩啦啦地抖著手裡的油毛氈子,眼淚嘩啦啦的流著。
出喪的日子熱鬧非凡,大家一時間彷彿都不再忌憚短命鬼會帶來的厄運,早早的道路兩旁就擠滿了人,那陣勢就像恭送一位大家族裡德高望重又活過了百歲的尊者一般。披麻戴孝手捧遺像的殷三走在最頭裡,同樣身著重孝的和尚緊跟其後,和尚的後面就是那口裝著裁縫的萬眾矚目的棺材了。時辰到,放炮、起材、嗩吶響,被子掀開的霎那,圍觀的人群沸騰了,指指點點、七嘴八舌的議論很快就升華成了嬉笑怒罵,有膽大者更是直接奔到棺材旁又拍又敲。行出百米,棺材後面的和尚老婆也彷彿被這熱鬧感染了似地,掙脫秀紅的手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面,又唱又跳地還摟著殷三一個勁兒的叫兒子,情緒本來還算穩定的殷三被弄得嗷嗷大哭,幾天都水米不沾牙的柳瑩頓時兩眼一黑昏倒在地。
「把這兩個婆娘給我弄回去!」隊長一揮手,大聲喊道。
「你家裡不是還供著一個嗎?」「就你那耷拉皮,你應付得過來嗎?」「要不把你老婆給我吧,哈哈哈……」大家起鬨。
「嚴肅點!東西癢了去捅牆眼兒,你這些狗東西,馬蜂蜇不死你……」隊長回罵著,罵著罵著自個也笑了。
和尚回頭看著被人架起的柳瑩,腳底一軟跪在了地上,緊接著一口血破嘴而出。
「起來。要死你也得到山裡去死,那坑大著呢,加你一塊兒剛好。」隊長冷冷的盯著和尚。
……
只過了八天,和尚又成了棺材鋪的主顧,因為頭一天夜裡他的老婆上吊了。
那還是個趕集日,和尚送完柳瑩娘倆的飯菜,剛從巷子拐到正街,就看見了自家門口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和尚擠到門前,只見自己老婆一絲不掛地抱著套著兒子衣服的枕頭,而流著鼻血的秀紅則在房裡哇哇大哭。沒等和尚反應過來,老婆扔下枕頭就鑽進了人群,於是和尚就和一街的人玩起了老鷹捉小雞——幾個佯裝勸架的男人嘴裡喊著「算了,算了」,手卻排開堵著和尚的身體,而和尚老婆也頗為配合地躲在後面,左蹦右跳的哈哈大笑。和尚急了,伸手就給了對臉的男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不過這清脆的聲響非但沒有起到震懾作用,反而成了一道號令,幾個男人一對眼一窩蜂地便撲向了和尚……那是和尚打過的最慘烈也是最過癮的架,壓在胸口的所有東西瞬間迸發、釋放,周圍所有的一切霎時都變得軟綿綿的——對手的胸、背、臉、腦袋瓜子,甚至就連新鋪的水泥路面也是軟綿綿的,和尚每次爬起,都得仰頭大喊一身:「舒服啊!」,接著再撲向人堆……警察來得很快,和尚被拷上的時候,忽聽耳邊炸雷似地有人喊道:「掃把星!掃把星啊!」——被床單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和尚老婆正在柳瑩的肩膀上扭動著,和尚兩眼精光地看著瘦弱的柳瑩扛著自己老婆風一樣地掠過眼前。
「要錢沒有,要命也只有一條,別再扯上其他人。」和尚奪過派出所所長老王手裡的煙,大口的吸著。
「醫院裡還躺著仨呢,不得錢吶!另外還有罰款!」老王拍著胸口的煙灰喊道。
「才仨?」鼻青臉腫的和尚轉了轉拳頭,「要不是老子這些天身體不得勁……」
「得得得!」老王拉過凳子,坐在滿身是血的和尚面前,「唉……我知道在裁縫的頭上你花了不少錢,但和尚你小子的家底誰不知道呀。少給叔裝蒜。」
「給我判刑吧,我坐牢。」和尚嘬著煙屁股說道。
「做你娘個……你以為老子不敢?」老王忍住氣,踱了兩步,又掏出一支煙遞給和尚,然後接著說:「說起來我和你爹也是堂兄弟,你家裡最近又出了這麼多事,按說我睜一眼閉一眼也能過去,但你今天鬧得實在是太大了,傷了那麼多人。我來的時候大門口還圍著一大群婆娘呢。所以這事你搪塞不過去。」老王抬手看了看錶,「現在都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為什麼還在這兒跟你苦口婆心,不就是因為你是我侄兒嗎?別犟,聽叔的,賠點錢給那幾個混蛋,罰款我來處理,按最低標準。」
「我情願坐牢。」和尚雙手抱胸。
「那你他娘的就等著吧!」王所長一把打掉和尚嘴裡的煙捲,走到門口吩咐道:「先拘三天,不行抄家!」
當晚,在距離派出所不到三百米的和尚家中,和尚的老婆上吊了。這個迷迷瞪瞪的女人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光里,思緒卻突然異常的清晰,就如同窗外的月亮一樣明凈。她先給秀紅那半邊被她中午打腫了的臉頰塗上馬油,並親了親她的額頭、她笑眯眯的小嘴,然後又伸進被窩摸了摸女兒發育中的身體,羞臊的秀紅則咯吱她的腋下,娘倆在被窩裡笑著抱了好一陣子,直到秀紅睡實。之後她開始撣塵,就像每一年迎新前必做的準備,每一間屋的每一個犄角旮旯,她手腳麻利地逐一清理著。她也學著和尚把掃帚把綁在竹竿上掃房梁,但她沒有和尚高,只能像只兔子似地使勁地蹦著、夠著。驀地,她扔掉掃把,慢慢地把手伸進衣內,摸著自己汗津津熱烘烘的身子,然後笑盈盈地望向窗外,笑得面若桃花恰似男人臂彎中的享盡寵愛的少婦,笑得淚珠漣漣如同岀閨時紅蓋頭下茫然而又忐忑的少女……她加快了速度,開始忙著洗衣服,洗和尚和秀紅所有的衣服,乾淨與不幹凈的統統都洗。晾好以後,她收拾起了屋子,她先把平日里客人用的桌凳擦乾淨,然後正反對面整齊地堆碼在牆邊,接著再把凳子逐個地擺在另一面牆邊,她甚至還依次坐了一遍,以確定它們之間的距離是否恰到好處,因為那是給前來弔唁的賓客們的留坐。剩餘的被她搬到了堂屋,也是齊齊整整的放在兩面牆邊,那是給做法事的師傅們準備的。堂屋中的兩張飯桌則被她搬到了天井中間,並且還配好了凳子,這是師傅們以及自家至親吃飯的地方。收拾好桌凳后,她走進廚房,拿回一罐香油,把它擺在已經擦得鋥亮的供桌上,並把幾隻燈盞聚在旁邊,她猶豫了一下,不放心地又抱起罐子貼在耳旁搖了搖,這些都是給她照亮、引路的東西,她得確保萬無一失。之後,她抬起頭看了看供桌正上方的「天地國親師位」,然後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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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落落的堂屋中間左右來回地用腳步量了量,這是給她升棺的地方……忙完這些,已過了子夜十分,她環顧著四下頗為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接著便提著桶抬著盆來到了水井邊。皎潔的月光底下,天井角落的井沿旁,她赤裸的身體如被水銀鍍過般泛起一層毛絨樣的光暈,晶亮的水珠滑過她的肌膚似斷線的珍珠滴滴嗒嗒地掉落在青石板上。她最終還是沒有捨得用那罐「海鷗」牌洗髮膏,看著秀紅小手指輕輕抿過的痕印,她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地笑了,眨巴了幾下濕答答眼睛后,她抱起水桶,舉過頭頂,像她的男人一樣迎面澆下……穿衣服的時候她的心裡犯了難,這件只在過年時穿過三天的衣服她真捨不得帶走,她想留給女兒,但又怕被街坊笑話更怕自己這個短命鬼、弔死鬼給她帶來晦氣,想到這些她不再猶豫,重新把衣服穿回了身。其餘的都被她抱到了正門后,有兩樣看上去還不是那麼破舊的,她疊好後放在了床邊,那是她的陪葬……時間很快就到了四更天,前幾天跑來的那條野狗開始撓門了,瘮人的「沙沙」聲合著「汪汪」的狂吠在靜寂的夜裡顯得那麼迫切,那麼驚慌。她挽起頭髮,提著棍子下了樓,但開門以後她就改變了主意,「進來吧。」,她把棍子放靠在門后咂著嘴喚道。狗非但沒有進門,反而一個勁的往後退。她折回廚房端來留給丈夫的飯菜,但狗卻絲毫也不理會門檻上的大碗,而是哆嗦著站在白晃晃的街心中央「嗚嗚」地看著她。她沒了耐性,抄起棍子攆了出去,那個瘦骨嶙峋的身影立刻消失在了轉角的黑暗中……
秀紅被狗鬧醒的時候已經是五更天了,隨後她發現了已經弔死的母親……大家都想把她支進裡屋或是乾脆支出門外,但她卻充耳不聞不為所動,始終奮力地向上抱著媽媽的腿,剛才去叫人時的驚慌、無助、絕望已經蕩然無存。在老城牆底下的三天三夜,她見過被風吹起的草席底下殷正龍烏黑腫脹的臉,見過殷正龍那彷彿隨時都會爆炸一樣的肚子,見過黑夜裡母親抖作一團的樣子……那時候秀紅總是緊緊地攥著媽媽的手,就像現在,只不過現在顫抖的卻換成了自己,而母親則平靜得如黑夜裡的秀紅。大家都以為孩子被嚇著了,一個個都苦口婆心地勸慰著。之後,十五歲秀紅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驚訝萬分甚至是惶恐萬分的事——她端來熱水,用毛巾輕輕地柔拭著媽媽的眼睛、嘴巴,並在媽媽的耳邊輕輕地喊著:「媽,別喊了!弟弟聽見了。聽話,把嘴巴閉上吧。還有眼睛,別看了,弟弟這不來了嗎,快閉上,乖……」
和尚是被王所長連推帶搡地轟出派出所的,那時是他還沒有悟出王所長聲聲口口「快回家去吧!」的含義,他甚至還以為是自己的無賴加頑強戰勝了人人都怕的警察。不過他凱旋的大好心情只維持了片刻,在離家門百餘米的地方,在朦朧的晨曦中,他看見了披散著頭髮正在往人群里沖的柳瑩,他雙腳一軟跪在了街上,他知道不友好的老天爺又光顧他家了……
除了秀紅、柳瑩還有殷三,其他人都被和尚趕出了家門。他目光獃滯地看著那個還沒來得及劈成柴禾的木墩,那根牽牛的麻繩,猛地撕開衣服,抱起老婆,把她冰冷的臉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口……
……
「就這口吧。」棺材老闆俯身輕輕地拍了拍腳邊的棺材,抬頭看著滿臉烏青的和尚說:「雖然只是普通的松木,但也是超過百年的老樹了,都是整板,沒有一點拼接,上漆就能用。」
和尚沒有答話,而是脫了鞋爬進了棺材。
「這是孫家給八十歲的老太爺訂的,說好的八十塊錢,你要就四十吧。」棺材老闆屁股擔在木馬上幽幽地吸著煙,「算球。白送你吧,抬走。」他扔掉煙,用腳使勁地搓著。
和尚躺了一會兒后慢慢地爬起身,跪在棺材中間顫抖著雙手撫摸著沉黃的木板……后,猛地「梆梆梆」的磕了三個響頭,又在自己枕過的地方重重地親了一口。
「等老子死了,你再送吧。」和尚扔下錢,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外。
「牛馬搞出來的蠻犟雜種,睡都睡反了。」棺材老闆抹了把淚,更咽道。
……
當夜,和尚和殷三守靈。待人走得差不多時,柳瑩也站起了身,和尚一個箭步就堵在了門口。
「不合適。」半晌,柳瑩才幽幽地說了一句。
「管他球合適不合適,誰都不許走,誰他娘的都不許再死了!」和尚吼著,哭著……
柳瑩拉起秀紅走向裡屋,到門口時,秀紅回過頭抹了抹眼淚,說:「爹!你的咳病好了。」
葬完老婆以後,和尚幹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殷三安排到了館子里,直接給兩份工錢,前提是殷三一定要把錢一分不少的交到他娘手裡。
第二件事是披麻帶孝全副武裝的去拜訪那天和他動過手的所有人家,進門以後就一句話:「每家二百斤米,不夠糙糧抵,二斤抵一斤,不給不走人。」
傷得最重的那家不吃和尚這一套,婆娘帶著孩子奔了派出所,王所長沉默了半天最後還是把她們打發了:「打架是雙方的事,並且你們人還多,和尚也被你們打傷了。最重要的是這事兒已經處理過了,和尚被拘過了。至於和尚老婆的死和你們有沒有關係,你們自個心裡明白,要是實在覺得冤屈,可以去找生產隊長,讓隊上出面調解。」
早就聽到風聲的隊長操起砍柴刀一溜煙躲進了山裡。
這家婆娘還不甘心,又去了公社,公社的人直接說:「越級了,這事兒只能小隊解決。」
忙活了一天,最終卻只是兜了個圈。躺在床上的男人掙起身一擺手,吧唧著少了一排牙的嘴,對樓下哼哼道:「他娘!就別瞎費勁了,給他。就當是喂狗餵豬了,給他這個牛馬搞出來的活閻王。不夠去借。」
和尚聽見了,但卻沒事一樣的繼續在人家的廚房裡忙活。那家婆娘看著院里一地的雞毛,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其他家見狀,扭頭就奔了各自的叔、姨、娘家,並不約而同地趁黑把東拼西湊來的米送到了和尚家——各家都怕別人看笑話,更怕和尚和他那一身喪服。
自此,和尚徹底演變成了一個暴戾自私的煞漢,因為相鄰田塊打埂時越了兩寸,他能把人打得半死。更能因為客人對秀紅說了兩句輕浮的玩笑,就把人家的腦袋塞進酒缸。至於趕集日門口的那些在他眼中比蒼蠅還要討厭的小販,那就更不在話下了,不管你是賣山貨的老人還是賣漕糧的漢子,也不管你是賣雞蛋的小媳婦還是放學后彈玻璃珠的孩子,只要有人佔了他的門前,整條街的人都能聽見他操天日地的咒罵,看見他凶神惡煞的黑臉還有手裡亮閃閃的殺牛刀。所以他的店門前總是乾淨而又敞亮,在趕集日尤為突出,把個小小的牛肉館襯托的猶如政府機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