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搗蛋鬼和倒霉蛋
冬日,這本該是一年中詛咒事件最少的季節。
春季躁動,夏季煩悶,秋季感傷。
其中以夏季為盛,這三個季節頻繁滋生的詛咒都會讓咒術師們疲於奔命。
而冬天,應該是一家人圍坐在被爐前吃著蜜柑享受團聚氛圍的寧靜時光,再大的負面情緒都會在此時被壓下。
甚至橋洞底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都會在寒冷時抱團取暖,從陌生人身上汲取些許臆想中的幻夢親情,以驅散孤獨。
總而言之,在冬季爆發出強烈的異常,幾乎就可以斷定這接下來的一整年都不會好過了。
「情況不太妙啊。」
「是嗎,我倒是沒覺得誒。」
銀古推著載有氧氣瓶的手推車,跟在悟的身後。
黑渦鎮臨海,明明擁有海岸線和一座燈塔,卻沒有開通港口貿易,捕魚業也非常落後,幾乎只用來自給自足。
以至於連一間可以租用的倉庫都沒有,他們只能將這些潛水裝置堆在家裡。
八軒倚靠在二樓的窗邊,正借日光一筆筆塗著甲油。
她注意到悟身後的青年,停下筆刷,打開窗戶沖院子里喊道:「那是誰?」
貨車開走,原地留下一堆紙箱,而卸貨的青年並沒有隨車一起離去,反而跟著紙箱一起留了下來。
他看起來除了一頭白髮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可在八軒眼中,他的存在就像眼鏡上的一點污漬,總是吸引視線,讓近視的人忍不住想要摘下鏡片擦拭一番。
「我是蟲師的銀古,請多指教!」二三十歲的青年向十多歲的少女揮手道。
原來如此,是蟲師啊,天生容易招惹[蟲]的人。
樓上的少女心平氣和地對他舉手回禮,隨即砰的一聲關上了窗。
這到底是歡迎的意思還是討厭的意思啊,銀古摸不著頭腦。
「她只是對社交禮節不太熟練,don\「tnd。」少年雙手插著褲兜,調侃道。
銀古推著箱子將板車停放在院落里,扯起一張防水布將小山一樣高的紙箱蓋住,便跟一米九的少年進了屋。
這間屋子很明顯並不歡迎除了主人以外的人,連多餘的拖鞋都沒有,銀古只能靠襪子給腳保溫。
銀古看著理直氣壯穿走最後一雙拖鞋、連猶豫謙讓都沒有一下的少年,和從下樓之後就無視了他、自顧自吹著指甲的少女,終於明白了輝利哉大人堅持請他來看看情況的良苦用心。
這兩個孩子絕對哪裡有問題啊!
「輝利哉真是愛操心啊,有老子在這裡還能出什麼問題不成嗎?」悟一坐下就開始抱怨。
八軒贊同地點頭。
銀古抽抽嘴角,總不能說就是因為什麼問題都沒出,輝利哉大人才覺得不對勁的吧?
九十餘歲的老人曾擔憂地對他說:「悟是這世上最喜歡打破常規的人,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鬧出動靜,不會是被什麼東西困住了吧?真是讓人擔驚受怕。」
結果他們二人根本自在得很。
銀古揮去腦海中老人的臉,無奈地道:「所以,你們調查到什麼了嗎?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儘管提哦。」
八軒從漫畫書里找到書籤頁,漫不經心地道:「你會潛水嗎?」
「在水下嗎?難怪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啊。」銀古訕笑道。
蟲師是看得見[蟲]並致力於解決[蟲]引起的問題的人。
在詛咒當道的年代,這樣的職業已經十分弱勢了。因為大部分的[蟲]在吞吃掉足夠多的負面情緒而即將成形之際,都會被咒術師當做詛咒祓除掉。
蟲師和咒術師之間的關係就像是動物保護組織與偷獵者,他們希望能夠平息人與[蟲]之間的矛盾,在[蟲]還未徹底蛻變為詛咒時便將其解放,回歸天地。
這樣的做法或許才是正確的,但是在講求效率的現代,人們只想快快擺脫麻煩,並不想浪費精力去配合他人。
這或許也是蟲師們都出現在窮鄉僻壤、遠離都市的原因之一。
潛水對銀古來說倒是件新鮮事,尤其是深潛,還是探險深潛。
和風和日麗、海水清澈、珊瑚美艷的度假潛水不一樣,探險深潛可是要在能見度幾乎為零,隨時可能過度呼吸、氧氣耗盡,地形艱巨、行動受限的情況下進行的。
他還是個沒有咒力的普通人,雖然見多識廣、經驗豐富,但在那種嚴酷的極端環境下還是稍顯勉強。
而銀古還容易吸引[蟲],很難說對八軒和悟來說平靜的空洞,對他來說會不會成為又一個陰屍湖。
就是《哈波特6》里那個差點把鄧利多害死的岩洞深湖。
於是他只好在這裡住下,假扮起了兩位轉學生的監護人。
這著實是一份苦差事,不知道廉恥二字怎麼寫的少年少女很快便將做飯和掃除的活計扔到了他手裡,冠冕堂皇地打著調查的旗號揚長而去。
銀古自詡年長,又幫不上其他忙,就只好忍了!
當然,他也發現了八軒從湖底帶回的殘肢,畢竟這二位大喇喇地將密封箱放在餐廳牆角,他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也不知道他們整天對著這種東西是怎麼吃得下去三餐的……
他和曾幾何時的耀哉一樣,都不是坐等天降英雄掃除一切苦難的性格。
一直跋山涉水解決[蟲]引起的事件,他自己編寫了一部類似於百科全書的蟲典,上面記載著他遇到的、聽說到的各種[蟲]的形態和應對方案。
沒事時,他就會翻翻蟲典,企圖找到和黑渦鎮相似的案例。
轉學生家庭的新成員自然逃不開小鎮窺探的目光。
一頭白髮的他因為年輕而被認作是悟的大哥,而和兩兄弟同處一室的八軒在流言中被傳得愈發不堪了。
愚昧的謠傳恰如漩渦,要將無辜之人吸入其中,絞成肉泥。
八軒根本不放在心上,就算有人扯著她的耳朵大喊,她也能將自己不感興趣的話統統屏蔽在外。
可是銀古卻倍感愧疚。
於是在某一天,他發現自己平直的發梢開始有了彎曲的跡象——
「你好,銀古先生。」一個主婦和藹地向銀古點頭打了招呼,接著錯身而過。
銀古含著煙,也對她友好地微笑。
他現在承接了煮飯的活,自然連帶著要上街採購。
小鎮的鎮民表面上對他禮數有加,其實轉頭就會在茶餘飯後揣測他的為人,像是他為什麼不工作、為什麼和兄弟及兄弟的女友住在一起云云,他就聽到過不少回。
要不是這樣,他還無法發現自己中了詛咒。
最好的證明,就是他開始飛速翹起的頭髮。
悟和八軒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銀古開始變得和秀一的父親一樣,身上也帶上了例如殘穢的痕迹。
這本是不應該的。
銀古所抽的煙並不是真正的煙草,而是一種[蟲],所以悟才會在初見時對他的煙產生興趣。
這種[蟲]最大的功效就是可以驅散其他的[蟲],非常適合蟲師當做自保的手段之一。
可是除了休息時無時無刻不將它含在嘴裡的銀古卻還是遭到了詛咒,只能說他的體質確實異於常人,實在容易倒霉。
黑渦鎮的「漩渦」是還未徹底啟動的半休眠態,但它對黑渦鎮的影響卻切實在逐步加深。
從悟和八軒的深潛體驗來看,便是水下變得更加渾濁。
雖然這並不影響六眼的視野,可那些本應沉寂的死屍也跟著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
它們一改無人問津的凄涼慘相,開始不甘寂寞地向天空伸出自己彎曲無骨的雙臂,似乎在渴望著什麼東西來投入它們的懷抱。
「動了。」悟向八軒做了一個扭動的姿勢。
八軒則第一次在黑渦鎮亮出了她的天叢雲劍:「真麻煩,砍了了事。」
秀一的父親只是第一隻殺雞儆猴的雞,當猴們因為一隻只雞的死狀而徹底陷入恐懼,就是「漩渦」吞噬小鎮的時刻。
很快,秀一的母親也傳來了死訊。
她死前在病院的牆上看見了耳朵的解剖圖,因為無法忍受耳蝸的螺旋狀解構,用剪刀捅穿了耳部。誰知這一自殘的舉動沒有給她帶來平靜,反倒破壞了聽覺中樞,使她失去了平衡感。
她整日感受到暈眩,看什麼都天旋地轉,彷彿「漩渦」如影隨形,便在魔怔崩潰中上吊自殺了。
桐繪沒有再度拜訪,顯然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火葬場在短短時間內再度開工,煙囪冒出帶著骨灰的濃煙,在天空中旋轉呼嘯著向鎮中心的蜻蜓池飄蕩而落。
鎮民神情陰沉,分明比上一次添了幾分忌憚惶恐。
銀古對此十分懊悔,他漂泊無依、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就是怕自己吸引[蟲]的體質會給普通人帶來不幸。
誰知道齋藤太太的死亡中會不會有他的一份原因在呢?
他是個對生命非常珍惜的溫柔之人,否則也不會來從事蟲師這樣辛苦的職業。即便被連累染上詛咒,他也不會去責怪無知的鎮民。
和他相比,恐怕溫和如夏油傑都要顯得冷酷無情了。
已死之人不會死而復生,活人的遭遇顯然是更重要的。
銀古的一頭白色短髮就快要捲成公主頭了,別人越是對他投注目光,他的捲髮就越是昂揚。
正契合了悟在水底遺迹里看到的日記:[我發現女性頭髮變得很卷,很想吸引別人的注意。只要人們的目光聚焦於她們,便更加努力去捲曲頭髮。]
悟和八軒面面相覷。
早在五島桐繪選擇悟給出的第二種方案時,他就和她說清了好歹,秀一母親的死在意料之中,但誰也沒想到就這麼點背,他們的自己人也快步上後塵了。
「你這個癥狀持續多久了?」八軒看著捲髮衝天的銀古,戴上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金邊眼鏡學術地問道。
感謝這幾天來銀古的盡心投喂,否則她根本不會關心他的安危。
銀古覺得好脾氣都快壓不住自己的吐槽欲了,無力道:「快一周了……」
「有覺得哪裡不適嗎?」悟推推墨鏡,參與其中。
銀古挫敗地誠實道:「覺得自己的腦髓都要被吸到頭髮里去了。」
「看來命不久矣啊。」悟和八軒齊齊寫下診斷書。
六眼的視野中,銀古的捲髮如植物一般,以他的生命力為肥料、以他的頭皮為土壤、以他人的注視為陽光,正蓬勃生長著。
不難想象,如果銀古繼續沐浴在他人的目光下,很快就會被頭髮吸干生命而死。
不過這件事也不難解決。
八軒拿起一個推子,向上滑動拇指啟動開關:「剃光頭吧。」
這是悟拿來剃後腦勺的碎發用的,他不喜歡碎發扎脖子的感覺,所以每次都要把后脖頸的短髮往上剃一點。
他三百六十度的六眼在這種時候拿來用竟非常的合適。
和少年蓬鬆的短髮相比,不經意流露的利落後頸有種精心設計的性感。
八軒覺得很帥,但八軒不說。
被他們這樣沒心沒肺地一打岔,就算溫柔如銀古也無法再繼續自己懊悔的情緒了。
頭髮捲曲起來,他藏在頭髮后空洞的左眼自然也暴露了出來,那是他小時候被一種叫「銀蠱」的蟲吞噬了眼球后留下的空洞。
銀古用一隻單一的右眼無奈地望著蠢蠢欲動的少年少女:「多少給成年人留點顏面吧,拜託。」
「可是不剃光頭你會死耶。」他們振振有詞。
但銀古已經看穿了他們只是想看他出醜的幼稚意圖。明明死亡如影隨形還能開出玩笑,這未嘗不是一種豁達。
「不如讓我展示一次能力如何?」被這種豁達所影響,銀古也笑著說。
咒術師的手段有如外科手術,哪裡不對切哪裡。腸癌切腸、胃癌切胃,頭髮有病就剃頭,簡單粗暴。
那蟲師的手段就像驅魔人了,撒鹽熏香都是基操,跳大神、畫符什麼的也不是不會。
既然是以人的視線作為養料,那進入全黑的真空就行了。
首先要屏蔽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那顆因為他人注視而受影響的內心。
「有勞,請把我打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