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浪

第十四章

這是一個看不出來的浪。

它沒有翻卷的浪花，所有的力量都潛伏在海面之下，從「葫腰」進來的時候甚至看不見，很容易被經驗不夠的選手錯過。

杭峰不會。

他為這個浪已經準備了很久，此刻時機成熟，他早就等待在這裡。

海面，緩緩的被推高，這是一個力量積蓄到了極致，即將爆發的畫面。

從高處遠處看，就彷彿潛艇從深海歸來，龐然大物即將破開水面的瞬間，水的張力繃住了這股力量，就在即將破開的瞬間！

杭峰在那恰到好處的時機，恰到好處的位置，動了。

他的身體用力，繃緊的足尖往上一踢，整個人就被彈起，穩穩地站在浪板上。

肩膀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身體微側，一腳前，一腳后，踩出一個「丁字」的形狀，右腳腳尖筆直對準前方，代表方向，右腳橫在板上，力在足跟，代表力量。

一個完美到毫無瑕疵的上板！！

乾淨利落的讓人讚歎！！

這是千錘百鍊的結果！！

是平衡天賦的極致顯現！！

……

裁判室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擠滿了「內部人士」。

將近十個人站在這類似於「廳」的開放式房間里，這裡原本是整個度假中心的「監控中心」，後來經常被衝浪教練觀察用，就被改建成了如今這種半開放的模式。

有關係有門路的教練們都跑到這裡，唐雋在其中，是他們中間唯一的異類。

從未成年男子組比賽開始，這些教練的話題就圍繞在杭峰身上，也讓唐雋更深一層地了解到了自己的這個「私教」。

杭峰。

公認的高手。

國內實力排名在前十。

之所以是這個排名，一是因為他年齡還小，以及他一直沒有走職業路線。

但也正是因此，唐雋身邊的一名教練說：「杭峰的潛力太大了，如果走專業，國際上肯定能爭出排名。」

他的話得到了幾乎所有教練的認可。

「對，論潛力他第一名。」

「天賦很強，家族基因就好。」

「平衡力超絕，協調能力也爆強，我這批帶的隊員能有他一半就滿足了。」

「你說他怎麼練的？我們那隊里的孩子天天練都追不上呢？」

唐雋：「……」

想起杭峰每天早上晚上的訓練，唐雋忍著沒開口……就在你們以為自己足夠的時候，其實那傢伙一直在悄悄地卷。

獲勝哪有那麼容易，又不是買彩票中獎能靠運氣，只要看那傢伙藏在衣服下面的肌肉就知道，他的訓練量恐怕並不比他這個年齡段的職業運動員差，甚至更多。

所以，時間都花在這上面，還要什麼自行車！！

唐雋分神看了一眼腳邊的書包，裡面放的是杭峰的習題試卷，確實有些基礎的東西沒有掌握，但作為一個運動員，杭峰的學習能有現在這個水平還是很不錯。

「上了！」

身邊傳來教練激動的聲音，唐雋急忙看向電視屏幕。

鏡頭有點遠，在浪濤洶湧的大海里，杭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游到了鏡頭的中間，他翻身上板，膝蓋跪在浪板上，回頭去看，等待。

在等待什麼？

唐雋不懂。

從鏡頭上看，杭峰身後並沒有大浪過來，反倒是有海浪從旁邊滑過，在攝像頭的廣角畫面里，那些由遠及近的海浪，就像一道道醒目的白色橫線，只有杭峰所在的區域看不見這些標誌性的東西。

然而沒人給他解釋，教練們反而期待地開口。

「不錯，夠穩。」

「這個浪應該很好。」

「我帶的那群崽子要有他一半聰明就好。」

衝浪還和智商掛鉤？

唐雋困惑地蹙了一下眉。

就這一瞬，杭峰突然足尖一綳，輕鬆站在了衝浪板上，一腳前一腳后的姿勢。

事實上，直到這一刻，唐雋都沒有看見海浪。

但他隱約明白了什麼。

杭峰在往前滑，腳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靜謐無聲的蟄伏，他像是月夜下的騎士，踩著鋒利的烏光，悄無聲息地前進，前進。

終於，月華灑落，照亮一切，也照亮那神秘的力量！

第一朵浪花就像夜魅張開的獠牙，出現的措不及防。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他看見了一道隱約的線出現在杭峰腳下。

不是白色的，而是比海水還要深一點的墨藍色，是海與海無聲重疊后，形成了另外一種更加恐怖的顏色！是某種龐然大物浮出水面前，即將破開海面張力所形成的向上力量！

終於，海水的張力被破壞，從杭峰的左邊開始，出現了第一朵白色的浪花。

那浪花澎湃，如利齒似兵器，在出現的同時就威風凜凜，猶如一個王者，向上沖，又向下拍，形成翻卷的鋸齒形狀，追逐在杭峰身後，撕咬撲殺，狠狠地蓋下來！

杭峰卻像是身後有眼睛一樣，在被追逐的槍林彈雨中從容而行，他精準地踏在浪湧上，然後突然一旋！

一個漂亮的「8字」旋！

在海浪上完整地完成！

浪板的板尾旋出一片扇形的浪花，而他則逐風踏浪，猶如戲弄一般的，在這起伏的海浪上衝殺了一個來回！

「喔噢！」

「漂亮！！」

唐雋的眼睛睜大，心神全部被那一瞬間的動作吸引。

可能連一秒鐘都沒有，但那剎那間的畫面，卻像是被大腦拍攝下來，並且牢牢刻印，難以忘記！

這是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瞬間，就像萬年枯寂的等待，終於迎來花兒綻放的瞬間，太美了！

杭峰用身體，用腳下的衝浪板，在這猶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海面上，運用著讓人驚嘆的技巧，在海浪上畫出了一個完整的「8字型」。

精準的控制和恐怖的平衡力，隔著鏡頭遠遠的，唐雋彷彿都能夠看見他泳衣下那瞬間繃緊的肌理，夯張爆炸，完美地征服了這個浪頭。

海浪，像是發怒了！

惱羞成怒，更多翻卷猙獰的白色浪花出現，追逐在杭峰身後，誓要將他撕咬成碎片。

杭峰輕鬆寫意，逐浪而行，風吹亮他的額頭，勾勒出他矯健的身體線條，面對身後氣急敗壞的撕咬，他如入無人之境，成為這片海域最亮眼的一道身影。

然後，再一次地旋動身體，板尾耀出大片的水花，撲頭蓋臉地拍在追捕他的浪花上，如此的驚險，又有著幾分促狹頑劣。

太輕鬆了。

唐雋想，正是他嫻熟的技巧和能力，才會給人這種從容反擊的感覺。

這種「8字旋」和「弧形旋」只有在高級的職業賽場上才能看見，比起之前出現的，或者是他親眼看見的所有衝浪者，都來的讓人感慨，彷彿他還有餘力。

終於，這樣的挑釁激怒了大海！

海浪在某一個時刻猛地變大，暴漲到三米多高，張牙舞爪地蓋向杭峰。

到此為止，所有的浪涌消失，在杭峰四面八方出現的都是完全不可控的白色浪尖。

它們正試圖吞噬杭峰。

要下浪了！

教練們緊張地看著，唐雋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就差最後一步！

下浪！

如果不能從這個浪里全身而退，前面哪怕再是精彩的表現，最後的分數也會大打折扣。

杭峰選擇了最好的浪，給了他足夠的空間施展自己的技術，但相對應，他也必須面對這個巨浪報復的力量。

至少之前選手選擇的所有浪里，沒有一個浪頭有這麼高，落下來的時候甚至是翻卷的形狀，可見衝擊力之強。

一旦控制不好被吞噬，那巨大的力量甚至可能將人拍暈，沉入海底。

就連摩托艇也緊隨而來，隨時要將杭峰從海里撈出來。

緊張的時刻！

最後一截浪涌也消失，杭峰無法避免的踏在了白色的浪尖上，他的身體被迅速地吞噬，從膝蓋開始，瞬息的功夫，那些浪花就卷上他的脖子。

拉扯著，咆哮著，獰笑著，要將他撲殺！

直至沒頂！

唐雋的後背不知道什麼時候繃緊，呼吸跟著停頓，心跳也消失不見。

要失敗了？

要摔到海里吧？

這麼大的浪，多麼可怕的力量，一定會被吞沒吧？

沒有人能夠掙開，人的力量怎麼和憤怒的大自然對抗……

就在杭峰最後一根頭髮絲即將消失的前一刻，一道身影又再度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白色的屏障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口子，就那麼從殺機無盡的包圍圈裡沖了出來！

他出來了！

他成功地征服了這道浪！！

「哇哦！！」

「好！！」

教練們猛的叫了起來，有人激動到站起身，有人開始鼓掌，小廳里一片喧鬧。

唐雋不眨眼地看著電視屏幕，強勁的少年騎士還在海上疾馳，身後被海浪追逐，但距離已經越來越遠，直至他停下來，一腳踩在沙灘上。

海浪的力量終於耗盡，向後退去，杭峰完美地完成了一次下浪，唐雋幾乎能夠感受到那海浪的不甘與無奈。

以及，莫名興奮的自己！

他喉結滑動，口乾舌燥，繼而停頓的心臟重新跳動，血液流動的聲音猶如噪音，將他裹挾在一片熱血當中。

呼吸，急促了起來。

他按了下心口，左右看向這些激動鼓掌的教練，再看屏幕里的杭峰。

杭峰就站在岸邊，咆哮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卻再也夠不到他足尖半點。

海風呼嘯，捲起他的衣領髮絲，勁瘦的身體里彷彿有無盡的力量，猶如電影屏幕里的英雄，讓人只是看著，便心潮澎湃。

然後，他彎下腰，將衝浪板拿起來，轉身離開。

淡然從容的就像做了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唐雋沒忍住，終於還是從座位上站起來，來到了窗戶邊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要親眼看看杭峰，用這雙肉眼，去看。